第22章 蓬山枕腻

“帮我照看她，多谢了。”梁衍转头看向施淮，道。

        “你跟我来。”梁衍抬眼望向许忆寒，后者眼眶微微泛红，正定定地瞧着季思清远去的背影，忽地又听到梁衍说话，忙转移了视线。再次看向梁衍，却还是淡淡的笑了笑。

        “好。”许忆寒道。

        梁衍施展轻功，一路穿林拂叶，行至双清山深处，许忆寒默默跟在身后，一路无言。最终，两人在一枝叶茂密，悄无人烟处停下。

        “或许你该找我报仇。”许忆寒道。

        “在你心里，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么？”梁衍道。

        许忆寒先是点头，继而摇头。

        为了哥哥，杀王爷自是有千般万般的缘由，哪怕要她再做一次，甚至亲自动手，她依旧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可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见到梁衍的一天。

        “你在可怜我。”梁衍忽道，“我不需要你可怜。人各有命。是我欠你的，许忆寒，我不会杀你。”

        “季思誉让你来的？”梁衍道。

        “我自己要来。”许忆寒道，“陛下闭关，我想帮忙，但有心无力。樨京一战在明年七月，陛下需要时间，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来找我。”梁衍笑了一声，道，“亏你还能想起我。”

        “我日日想你。”许忆寒道。

        梁衍一怔，女子穿着浅红衫子，正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近。秋风萧瑟，兀地一阵风过，落叶飘零，他呼吸一滞。

        “你既然不会杀我，我便没什么可担心的。”许忆寒道，“我想见你，便来了。这些日子，我日日都要见你，直到看得厌了……烦了。那日你说的话，我细细想过了，你我本已陌路，但你再次闯将进来，我便不会再让你离开。”

        “今日之事，算是我的错。哥哥常说我冲动，想必你也知道，这是老毛病了。剩下的时间——我也懒得去改。你妹妹的事，是我对不起。”许忆寒看着梁衍，一步步向前，梁衍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最终无处可退。

        他掌心摸到的是粗糙干裂的树皮，鼻尖却萦绕着香甜的气息。

        梁衍定了定神，一把捏起红衫女子盈盈的手腕，“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我是什么人？想杀就杀了，想扔下就扔下，今日你皇帝哥哥没空见你，你便又想起我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以为，那日，我已经说清楚了。”梁衍眼神晦暗，“你是你，我懂，但我绝不会原谅。如你的意，我没办法恨你，但也没办法再去喜欢你。”

        “你知道我有苦衷。”许忆寒道。

        “世上人人都有苦衷！”梁衍道，“别拿这个说法搪塞我。你既有了季思誉，为何还来找我？我不爱你，但我想要你，你可知道？”

        许忆寒一惊，“你说什么？”

        梁衍道：“等我杀了季思誉，娶三千美人放在宫苑里，但我日日都会找你，直到你死了。我也不会让你那么轻易去死。”

        “我要让你生不如死。”梁衍一个字一个字道。

        “季思衍。”许忆寒垂下眼帘，道，“我——”

        “梁衍。”男子攥得她手腕生疼，却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梁衍。”许忆寒道。

        “回去。”梁衍道，“去替他守着，去日日求神拜佛，祈祷明年的现在他赢了我，你去做那皇后娘娘。若是心有一点不诚，你等来的就是我。”

        他松开了许忆寒的手腕，后者没多言语，看上去眼尾发红，倒又有些委屈起来。

        梁衍转身就走，却又被那人拉住了衣袖。

        “我不回去。”许忆寒道。

        “我也想要你。”许忆寒颤声道，“现在。”

        “你自然不懂。”许忆寒道，“我今日说了要见你，就没打算离开。此次百年，千难万险，我怕你活不到和我哥比试的时候，你又何必只谈以后？”

        “你犯不着为我担心。”梁衍道。他一把抱起了许忆寒，霎时间，已行了数十丈。

        梁衍于逍遥派离群索居，他住的地方，本是几百年前的一座荒废庙宇，梁婉将那土地庙简单修缮一番，给他做了屋舍，还题了个牌匾。

        “你好久没抱过我了。”许忆寒道。

        天色将暗，梁衍低头看一眼怀中之人，脚下却是不停。那人伸手抚上他颈间的伤痕，声音有些发闷，神色却冷冷淡淡，看不出波澜。

        梁衍不答，自顾自往前疾行。行至院门外，天上零星飘起了雨点，他快走两步，踏入房中。他把许忆寒放在床上，忽地有些手足无措，低头看着面前的姑娘，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光芒。

        梁衍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转过头来。他走到房间的另一侧，翻翻找找，不一会儿，拿出一个火折子来。男女有别，他独居于此，梁婉有令，无人敢来探视，也从未需要光亮。不知为何，今日房中多了一人，他倒有些厌倦这黑暗了。

        小小一枚蜡烛，点燃后被放在了床边的案几上，晚风轻拂，火舌跳跃，壁上忽明忽暗，映出两个模糊而晃动的影子。一个坐在床边，身量纤纤，双手无处安放，自顾自两相交叠，搭在腿上。另一个立在一旁，身躯凛凛，正垂眸瞧着眼前之人。

        “忘了一件事。”许忆寒忽道，“这两年，你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梁衍道，声音莫名沙哑，“你可开心？”

        “我想说，我——不胜荣幸？”许忆寒道。

        “你死了，许忆寒。”梁衍道，“我所行之事，皆是自己选择，与旁人无关，更与你无关。”

        “你说无关，便无关了？”许忆寒垂下眼帘，喃喃道，“你不想问问我么？我有没有——”

        “不想问。”梁衍俯下身，一把抓起许忆寒的两只手，同时攥在手里，紧了一紧，道，“想要我？”

        许忆寒挣脱不开，索性把他的身体拉了下来，后者却也没有抗拒。

        她抬起头，有些颤抖地亲了亲梁衍的嘴唇。她是害怕的，梁衍察觉得到，不知为何，她害怕，又这般坚决。

        “今日便想……要我？”梁衍哑声道。

        “这段时间，让我和你待在一起。”她盯着那人几欲燃烧的眼睛，道，“求你。”

        “只要你愿意，许忆寒。”

        说罢，他伸手要掐灭蜡烛，却被那人制止。

        “让它亮着。”许忆寒道。

        小小蜡烛，只得挣扎片刻，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照亮，便熄了。

        “你可对得起他，对得起季思誉？”梁衍左手划过许忆寒光滑的脊背。大椎，陶道，身柱，灵台，脊中，命门——一路沿督脉向下。

        处处关键大穴，大椎更是凝神聚气，诸阳之会，焉能轻易使人接近？想到此处，他低头，想吻一吻那人的膻中穴。

        膻中气海，内力所贮之地，一旦击中，真气四窜，极易走火入魔。

        心脏处尚余一道浅浅疤痕，可是上次自己所留？

        “今日来到这儿，就别想走了。”

        “我没想走。”许忆寒道。

        借着复仇的名义，他动作粗鲁，眼前之人却不以为意。直到结束，她紧紧搂着自己。

        他越发气恼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听到隐隐的哭腔。

        “季思衍！”她喊道，“你够了。”

        她猛地抽出左手，一掌打向梁衍肩头。后者无甚防备，生生受了一掌。

        男子清醒过来，残余的理智重新站了上风。他拭去许忆寒脸上的泪痕，深深吻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他轻拍着女子的后背，又一次，一寸一寸，滑过她的肌肤。

        “季思誉若是知道了，你怎么办？”梁衍道。

        “你三句话离不开他，可他是我哥。”许忆寒道，“我来找你，想找便找了。和他无半点干系。”

        “这是什么？”梁衍自下而上，于肩颈处又触到一处粗糙痕迹。许忆寒为习武之人，跌打损伤自是不可避免，但她长年累月居于皇宫之中，养尊处优，全身上下的皮肤细腻光滑，此处却隐隐有着细小纹路，倒像个施毒的符咒一般。

        “你仔细摸摸看。”许忆寒呢喃道，抓起他一根手指，沿着那纹理比划了下去。

        “季？”梁衍手上的动作忽然变得有些僵硬，“哪个季？”

        “季思衍的季。”许忆寒道，“好多年以前，我见到一个姓季的小王爷。那时候，他算我半个主子。”

        “我何尝拿你当下人看待过？”经此提醒，昔日的小王爷想起了这一关节，心下忽地轻松不少，扳过她的肩膀，又亲了亲那处粗糙之地。

        回忆越想越多，却又莫名生出一种憎恨来，他闷闷道：“你却实打实地骗我。”

        “我是骗了你。”许忆寒道，“但我喜欢你一点不假。我早已把我心中所想解释的清清楚楚，你说过不会原谅，我也从不奢求。”

        “你呢？”许忆寒道，“季思清恨我。今日一闹，众人围观。逍遥掌门得知此事，又会作何打算？”

        “她早知道了。”梁衍道，“她一般居于逍遥前殿，距正门不足百步。掌门内力深厚，虽说年逾古稀，但身强体健，耳聪目明。今日之事，就发生在她眼皮底下，她自是一清二楚。”

        “她既已知晓，为何还任由你——”

        梁衍道：“我向来猜不透她老人家的心意。今日你冲动，我也冲动。倘若有所责罚，我也心甘情愿。”

        梁衍道：“季思誉可知道我了？”

        许忆寒道：“知道了。”

        话音未落，梁衍忽地扣住她双手脉门，微微起身，道：“你试了百会，神庭，太阳，章门，可试出哪处是我罩门？”

        “没有。”许忆寒摇摇头，道，“练武之人，一般心下警觉，于练门要害处，总会有所防备，可你却一点不躲。”

        “你想替他杀了我？”梁衍低声道，“你和我——你不惜为他做到这般地步？我可提醒过你？我若输了，要杀要剐，叫他随意。现下还未到那时候，你若想做什么小动作，可千万小心些。”

        “好奇罢了！”许忆寒扭过头去，道，“你对我始终猜疑，必不会告诉我。”

        她心下气恼，忽地抬起头，照着那人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后者吃痛，从善如流般，翻身下来。

        “不许再提他了。”许忆寒道。

        “我也不会杀你。”见对方不答，她继续道，“我这条命，你也想留便留。”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信？”许忆寒道，“你可是要我起誓？”

        她忽地坐了起来，举起右手，气道：“我许忆寒，此生绝对不会再欺骗梁衍半分，否则——”

        话未说完，却被梁衍一把捂住了嘴。

        “够了。”梁衍道，“无需多言。现在外面下着雨，我不想你那么早死掉。”

        “可你不信我。”许忆寒掰开了他的手，有些泄气，眼泪也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她靠着墙壁，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此刻清晰可闻。

        “谁说我不信你？”梁衍低声道，“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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