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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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碛口动身,越过茫茫沙漠,队伍到了呼延谷。人马都已筋疲力尽,而天气越来越冷,呵气成冰。在谷里,我们更是遇到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狂风夹卷着大团大团的雪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车早已不能坐,我们骑着换过的高原马艰难前行。四面八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马匹驮着陪嫁的金银物资,越走越慢。有几匹马崴了脚,不能前行。骑兵们只好自己下马步行,把辎重转移一些到自己骑行的马上。只有女子们还骑在马上。
我虽然穿着厚厚的毛皮,还是冻得浑身麻木。因长时间骑马,大腿内侧都被磨破。晚上伤口稍稍收敛第二天又磨破,每条亵裤都沾满了血迹。虽如此,我还是一言不发地咬牙坚持,因为我的处境比那些步行的兵士已经要好得多了。
行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谷里一处天然形成的凹陷处避雪。我喝着侍女端来的姜汤,感到五脏俱暖和起来。随我陪嫁的还有三十名歌舞姬,平日都是花朵一般娇嫩的女子,因几个月的跋涉劳累,此刻凑在小小的火堆旁,都显得面色萎黄,神情奄奄。
“拿姜汤给大家喝吧!”我吩咐身边服侍的侍女瑶琴,她应命去了。
外边,裴冕正指挥兵士们堆起拾来的柴火埋锅做饭。谷里寸草不生,这些柴火还是入谷前搜集的。他连日十分辛苦,也清瘦了不少。
天气太冷,干粮煮不热,都只半熟,只好将就食用。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大家都愁眉苦脸,十分萎靡。向导说:“出了谷就好了,谷那边就是周军驻地,应该可以避雪,还可以补充些食水。”
听了这话,大家才振作一些。向导又说:“快走吧,谷里天黑得早,不趁天还亮走出去,就只好在谷里过夜了。”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出了呼延谷。点起火把,照亮谷前,两座雄伟大山相对而立,一座高大的雄关就矗立在两座山峰之间。向导向我禀奏:“这就是周军最后的驻地鹿儿关。这里地势险要,传说中间通道只有山鹿可行,因此得名。出了鹿儿关就是回纥地界了。”
想到这一路来的艰辛,大家不禁欢呼雀跃。前哨兵士已去关外叫门,后面的人都翘首以待。不多时纵马而来,却神情愤愤:“禀公主,驻军不肯开关放行!”
前去回纥,鹿儿关是必经之路。此刻风雪交加,天又将黑,不开关,几百号人在关外无处栖身。我忙示意裴冕取我的令牌再前去叫门。
他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身上落满了雪,神情抑郁:“守关士兵大约有四五千人,武器精良。他们不放行,我们绝冲不过去。”
“为何不放行?”我大为疑惑,“不知道我们是和亲队伍吗?”
他咬着牙说:“皇后的兄长柳盛已调任幽州节度使,此地是他管辖。守城将官说,柳大人有令,大周与契丹正在交战,任何人不得放行。我以公主之尊相逼,他们虽明知我们是和亲回纥的队伍,但唯柳盛马首是瞻,现下也是无法。”
我听到柳盛的名字,心下已是发凉。回首看身后队伍,兵卒委顿,女子们更是瑟缩,更是焦急。
计议了半天,我只好亲自来到关下,大喊:“关内诸将军,我是大周燕国公主,奉皇帝旨前往回纥和番,有圣旨及通关文书在手。今日天色已暗,风雪袭人,请诸位将军放行!柳大人处来日自当说明,不使诸位为难。”
关上铠甲身影众多,却一点声音全无,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和着狂卷的风,消弭在天地的尽头。
天已全黑,数百人被困在关下,两面都是大山。雪一会儿就埋过膝盖,许多人都冻得受不住了。
向导无奈,只得说;“如守将坚持不开关,我们只好走另一条道。”
“有另一条道?”我与裴冕同时惊喜出声。
向导却眉头紧锁,徐徐从嘴里吐出三个字:“紫蒙川。”
他指向大山旁那一片幽黑深邃的所在:“紫蒙川名字虽好听,却是一片沼泽地。过了沼泽地要翻过鹿耳、错甲三座大山,绕行八百里才能到回纥地界。当地人常说紫蒙川是连鸟也飞不过的地方,大军更是难行。故而周军只守鹿儿关。”
话音刚落,前方一阵骚乱。原来是队伍中的兵士不堪寒冷,和关上守将争执起来。几名队长已激愤难耐:“他娘的,等在关外一夜,我等非冻死不可,不若杀入关去!”说罢便要登城。
城上守将一见,立刻排出数列弓弩手,几百支箭对准城下,只待一声令下,便一齐发射。
一时剑拔弩张,“住手!”我厉声大喝,“尔等都疯了吗?”送亲队伍中不少是陪嫁歌舞女姬和侍从,还有带往回纥的工匠文官,真正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三四百人,所带武器也不过是防身刀剑,与守关精兵根本无法对抗。
“不若回到呼延谷外再作打算。”我征询裴冕。
然而落了一天的大雪,呼延谷本就狭小,现在更已被雪完全封死,无法出去。
“那么,只有紫蒙川一条路了。”
裴冕十分精干,一做好决定,他立刻原地将兵士重新编队。为了能过沼泽,丢掉了一些重的行李物品,几匹受伤的马也被丢下。每个人整理自己的装束,力求轻装上阵。
他将一把尖刀呈给我:“万一……防身用罢。”
我感激地点点头,把刀插在腰间。
“好吧,弟兄们,把火把点亮些,上路吧。”
即使有了火把,幽暗的沼泽地仍是十分难行。情况肯定比我所感受到的糟糕得多。因为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裴冕一路执意背着我,等前方的兵士探明路,再前行。间或会听见一两阵惨叫,不知是谁陷进了沼泽,还是碰上了毒蛇之类,情形十分恐怖。我趴在他背上,在火把的光亮中隐约看见他在深深浅浅的雪泥里前进,有时甚至没到腰间。
雪还在不停地下,使得道路更难行走。不少地方表面冰冻住,踩上去才知道会陷得很深。我牢牢抓住他,防止自己从他背上掉下来。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了?”裴冕大喊。原来前面有一大片淤泥,一些马匹辎重陷进去了。
“前方太危险了,还是原地休息,等天亮再行吧。”他喘着粗气说。
侍从们挑了快稍微平实的地方,搭了个小小的帐篷,勉强可以弯着腰休息。虽然很累很累,我却格外地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
近处点起了几堆火,我稍稍看清了周围的情景。惨碧色的浮萍类植物布满了这一片沼泽,上面落了不少雪,却没有积起来。在其中还稀稀拉拉的零星分布着几棵黑乎乎的怪树,有几处不住翻腾起巨大泥泡。整支队伍已拉得很长,人三五成群挤在一起,都浑身是泥雪。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恐怖的咆哮,连带着泥浆翻腾的巨大声音,吓得我与近身的侍女们面无人色。兵士们立刻挡在我面前,亮出尖刀警惕地看着。
“大概是沼泽里的什么野兽罢,太黑了看不清,公主勿怕。”一个队长模样的壮汉说。
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好容易挨到天亮,雪终于停了。
我看见裴冕虚弱的样子,再不肯让他背我,执意跟在他身后自己走。又不知走了多久,沼泽好像没有边际似的。我累得实在不行,昏昏沉沉地走着,突然一脚像踩空一般,人急速向下陷去。我吃了一惊,竟叫喊不出来。前边的裴冕已回过身来:“别动!”他厉声道。旁边一兵士飞速甩过来一根马鞭,绑在我腰间,两人一起猛力把我拉出了泥沼。
我趴在地上,狼狈不堪,浑身冰冷,感觉自己再也动不了了。
“我们已经要走出紫蒙川了!”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对我说话。
出了紫蒙川,已是第二天傍晚。近处是一片石碛。稍加休整,清点人数物资。原先将近八百人的队伍竟只剩了五百余人,大多是兵士。物资马匹也丢失了不少。我回头望着那片阴暗的沼泽,心如刀割,一夜之间,它竟已吞噬了两三百人。攥紧拳头,柳盛,你欺人太甚!今日血债,他日都要你加倍偿还!
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拿什么去向他讨还血债呢?
向前走着,谁都没有说话,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翻过一座并不很高的山头,渐渐地路开阔与平坦起来,一面还是大山,另一面却有大河滚滚流过。沿着大河走到一片乱石堆前,向导突然停住,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只是向我们指了前面的方向。
“向东北边再翻过两座山头就到回纥地界了,小人这就告退了罢。”
我叫侍从给了他一锭金子,让他走了。
这一天太过可怕,所以每个人都垂头丧气,走得很慢。晚上点起篝火时,大家也只是默默地,筋疲力尽地坐着。
真真、雪如和瑶琴都在低声啜泣。我带来的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共有四人,最小的绿萼没能从沼泽里出来。我用手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也许是太疲倦,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做了很多梦:母后轻轻地给我穿上锦衣,一边温柔地笑,我们的弄玉生得这样好,将来要怎么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一会儿父皇也来了,玉儿长大了,给父皇跳个舞吧。我欣然起舞,在长袖的甩动中看见二哥、裴青、景昊都围在我的周围拍手叫好。裙摆飞扬,舞步生风,我越舞越急,边舞边笑,突然,大殿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呆呆地站着。宫门突然开了,亮光直射在我脸上,仙蕙从外面跑进来,惊慌地大叫:
契丹人来了!
契丹人来了!
我猛地睁开双眼,却是真真在拍着我大喊。话音刚落,裴冕一下窜进了帐:“快走!”我还不及穿上鞋,就被他拖曳着出了大帐。
虽是半夜,却仍能看见漫山遍野都是火把,正急速地从山上向着我们的宿营地俯冲而来。裴冕把我拖上马,自己翻身坐在我身后。我回头大喊:“真真,雪如,瑶琴,快跑!”裴冕却扬起鞭往马身上狠抽了一记。马吃痛,立时狂奔起来。
背后一阵阵的喊杀声逐渐近了,隐约还有刀剑相击之声。突然,裴冕把我的头使劲往下一按,耳边嗖地一声,一支箭飞过。
我刚想抬头,又一支,接着只听箭声乱响。裴冕拔出刀来,拼命砍击,挡掉了好几支。我不敢再抬头,只听任耳边的风呼呼掠过,刮得耳朵生疼。
马沿着长河边向前飞奔。两队骑兵从后面跟了上来,与我们并列。我侧头一看,却是队伍中的周军将士赶了上来,并列两边保护我们。
一名骑兵大声向裴冕叫道:“大人,契丹人追上来了,有数千之众!”裴冕向后一望,从他身体侧去而让出的空隙中,我看见后面黑压压如潮水一般的骑兵。
突然,马匹猛地一顿,我几乎要扑到马头上。前方沉沉的黑暗里,竟也亮起无数的火把,快速向我们移来。
前后都被包围了!
裴冕迅速掉转马头,向侧边的树丛跑去。
箭声还在我耳边嘶响。
树丛中突然窜出几骑契丹兵,横着切断去路。旁边一骑立刻上去迎战。我们的马奋蹄前行,然而两旁枝藤牵绊,一点儿也施展不开。
一骑契丹兵又纵马靠近我们。马上一人突然手一伸,甩出一根长链,链的顶端带着一把弯刀。这弯刀在空中一闪,直直向我飞来!
当!一声巨响,裴冕伸出长剑,架住弯刀。那弯刀瞬忽一收,划出一道凌厉的银光,将他的长剑猛地脱手,飞卷而去。
不过眨眼工夫,那弯刀再次飞来,比刚才更快,更猛,直取我面门。裴冕的武器已被卷走,无法再挡。我一时惊极,只待闭眼受死。
呼地一阵,温热的液体洒在我的脸上。猛睁眼,禁不住惨呼出声。身后的裴冕竟伸出一只手挡在我面前。此时,那只手已被弯刀卷去,洒在我脸上的,是他断臂处喷溅而出的鲜血!
“裴大人!”我痛苦地大叫。
他脸色惨白,用另一只手拉紧缰绳,俯在我身后用尽力气大喊:“这马……两人太重了……甩不掉!你……快跑!”说完,竟一条脚脱开马镫,滚下马去。
“别!”我的声音如撕裂的风声,一手拉紧缰绳,一手向后去拉他。
“快走!”他的声音惨痛至极,“保护你活下去,这是青托付我的!”
说完,他拔出腰间的刀,向马臀猛刺。马一声悲鸣,向前蹿去。朦胧中,我看见他挥舞着尖刀,扑向后面的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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