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失洁(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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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天已微亮。床上只有我一个人。当黎明的晨曦透过毡帐的缝隙漫进来,柔软地覆盖在我身体上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得到了永生的解脱。
那轻轻抚摩我伤痕的,难道不是最疼爱我的母后?那缓缓擦拭我遍身污迹的,分明是真真和雪如……
父皇充满怒气和鄙夷的脸骤然惊散她们的影象——“燕国,你此去是要当回纥的可敦。你要永远牢记自己是大周的公主,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公主的身份,千万不可做辱没大周的事,也不可忘记自己的使命!”
千万不可做……辱没大周的事!
也不可以……忘记自己的使命……
灰衣女子被剥下的皮还钉在寨外。累累伤痕昭示她死前曾受过多少令人发指的侮辱。一个念头突然主宰了我: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我努力抬起头。双手仍被绑着,身体上遍是瘀紫和牙印。下半身结着大块的血痂,微微一动,钻心地疼。
突然,我的视线接触到羊裘垫下的一点闪亮。
是昨晚耶律炀用来划破我衣服的匕首!
它竟然被遗忘在垫下!
我努力侧过身,向前弯起脚尖去勾它。然而一动:“啊——”双腿之间的撕裂疼痛几乎使我晕厥。
数年习舞使我的身体异常柔软,将腿弯到头边本是极轻松的事。但是昨晚的伤害使我无法完成这样的动作。
双腿间有什么汩汩流出。
喘息片刻,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声响,猛地睁大了双眼:契丹人怕是都要起床了!再过一会儿,也许,就有人会进帐来……
我的时间不多!
咬紧唇,深吸一口气,决然地用腿将侧边的匕首一勾,勾到手边。
痛得将唇咬破。身体里的伤口被撕裂得更大,控制不住地一阵抽搐。在勾到匕首的同时,我竟在这冰冷的季节疼得浑身沁出汗水。
立刻握紧匕首,反手用力割腕上的绳索。绳索绕了许多道,割破一道就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终于,狠命一挣,脱出了一只手!
突然一亮,毡帐门帘已被掀起。轻轻的脚步声向床的方向走来。有人来了!
我猛地将匕首收于手中,手扯过一片衣服碎片盖在割破的绳索上。
一个契丹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眼睛盯着我的脸,一边向我走来一边用契丹话轻声对我说着什么。
我警惕地看着他,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像随时绷断的弦。
他挨近我,又轻声说了句契丹话,似耳语一般,然后把手伸到我身下,想把我抱起来。就在他手碰到我身体的瞬间,我的紧张达到了极限,猛地抽出刀,带了所有的恨意,对准他的胸口捅去。
刀尖插入胸口有着柔软的触感。这是一把极锋利的匕首。经过上次的失败,我,决不会再失手!
鲜血喷溅!有一道温热在我胸口。
他惊愕地凝视我的眼,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叫唤,而是摇晃了一下身体,向着门口指了一指,就猛然扑倒在床前。
他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血渐渐在地上流成一滩。
空出了一只手,切断绳索的速度也快了很多。等两只手都得到解放,我忍着身体的剧痛坐了起来。雪白的羊裘垫上淌着一大滩鲜血,还混杂着不知道什么液体,混合出丑陋与刺目。双足踩在地上,刚想走第一步就软倒下去。
太疼了!
帐外透进来的光线更多……是天大亮了吗?
抓住床沿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是那日的舞衣,现在已经变成了碎片,凌乱不堪地挂着。忍着阵阵反胃脱下地上契丹军官的外袍,把自己裹了起来,才挣扎着向门口走去。
靠近门口的地方竖着一面巨大的全身铜镜。猛然间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我惊骇得退后一步。镜中的女子蓬乱着长发,惨白的脸色映衬着唇上鲜艳的血迹,下巴两边都高高地肿起,从深陷的眼睛中射出狂躁的目光,如女鬼一般可怖。
我刚刚亲手杀了一个人!
把匕首握紧在手中,如果门外有契丹守卫,那么今天就同归于尽吧!
帐外没有人,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兜头的寒风向我卷来,刺入骨髓。赤足踩在地上,双脚已冻得失去知觉。有血迹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的冻土上。
我沿着阴暗的角落慌不择路。转过几个毡帐,前方顿时展现出一大片空旷地带。右前方出现了一队契丹士兵,正朝着我的方向走来,黑色的铠甲在晨光中摩擦出清脆的声响。
怎么办?退回去,帐里只有一个死人。跑出去又立刻会暴露目标。把匕首贴在胸前,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突然眼光一斜。看见左侧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我认识这辆马车,是那个东丹王耶律楚的。眼下它的主人显然不在,只有两个车夫坐在车前的高凳上打着瞌睡。
我俯下身子,蹑手蹑脚地从马车后面绕过去。那列契丹兵已越走越近,随时有暴露的危险。我悄无声息地爬上踏板,趁两个车夫不备,拉开车门,跌进了车里。
车里很宽敞,至少可以并坐六个人。软软的狐裘坐垫带来一丝暖意。我把身体贴在车座上,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不多时外边就喧哗起来。士兵奔跑呼喊的声音,狂吠的狗叫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马车靠近。
已来不及逃出去!
车外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说的是契丹话。依稀辨认出一个词:暴风雪。来上京的路上多次听到契丹官兵说过这个词。旁边又传来一些人响亮的应诺声,好象是有人发布什么命令。
车帘一动,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轻快地跳上车来。他还未坐稳在位子上,冰冷的匕首闪过一道银光,已贴上他的喉咙。
“叫车夫赶快出发!否则杀了你!”我压低声音,狠狠地逼视着耶律楚。我现在的样子,大概和一只噬人的疯狗没什么两样。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也没有看我的匕首,而是看向我吊在身上的这件男子军袍,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就镇定下来,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坐稳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快!”我把匕首贴得更近。他颈部的皮肤在刀刃的压迫下微微下陷。
正在这时,车窗轻轻地被叩击了数下,随即传来男子急促的声音。我尽力辨识,似乎听见有“血”、“女人”等字眼,不由嘴角一阵哆嗦,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显然捕捉到我内心的恐惧,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有一丝的讥逍。
我虚弱地对他摇了摇头。他突然开口,对着窗外说了一通契丹话。这次,我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心狂乱地跳动。
轻轻一晃,马车竟然动了起来,一阵小跑,然后越跑越快,能清楚地听到车轮在大地滚动的隆隆声。
我一直用刀抵着他的脖子,他也一直老老实实地坐着,但眼神却肆意在我身上游走,一直到我脚下,停驻在那里不动。我不由低头,几滴血珠正顺着我光裸的脚踝滴落到车厢底。车厢里铺的都是名贵的白狐裘,此刻已被污损了不小的一块。
逃出王帐,爬上马车这一连串的动作耗尽了我的力气。刚才万分紧张时不觉得,现在浑身开始疼痛起来,越来越厉害,特别是身体某处一阵阵的撕痛,使我坐立难安。光着的脚刚才还是冰冷,但此刻全身却奇异般的滚烫起来,头也逐渐昏昏沉沉,眼前一阵清楚一阵模糊……
我猛地甩甩头,赶走夺走我意识的昏乱。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猛地颠簸了一下。我不曾提防,向前猛地一扑,扑到他身上,肿起的下巴碰到他的胸口,撞得生疼。匕首也掉在地上。
完了!
然而他并没有动。
我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匕首,最后狼狈地捡起地上的匕首再次对准他。
“你的马车,要到哪里去?”他的身上有种叫人慌乱的东西。
他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东丹。姑娘要去何处?”
我愣了半晌:“你令车夫将我送去回纥。”
“这不可能。”他冷淡地说。
我有些恼羞成怒,把匕首更贴近他的脸:“为何?”
他左手搔痒般轻轻一个手刀,我的手一阵酸软,匕首立时掉在地上。我大惊失色地望着他。
“回纥离此地至少有七日的路程。”他还是面无表情,“更何况,马上就要下暴风雪了。”说罢,转过头去,撩开厚实的窗帘,望向外边。
虽在车里,还是能感觉到车外的风越刮越急,放纵而狂悖,带了尖锐的呼啸。天地间飘起了雪,被风卷着到处狂舞。马车的行进也明显慢了下来。
我既不能留在临潢,也不敢去东丹,更无法独自走到回纥。天地之间,竟无我容身之处。
大地一会儿就全被染白。这大雪真好,再多的污秽,都掩埋得如此干净,似不染一尘。
“就在这里停吧!”我突然说。
他看着我露出些许捉摸不透的表情,斩钉截铁道:“不行。”
“停下,快停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泪流满面,像疯子似的嘶吼。面对这张既无比熟悉又如此陌生的脸,我无地自容,只想逃开。
如果青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如果他知道我被耶律炀……
虽是风雪交加,车夫还是听见了我的大喊。车突然猛地停了。后边跟着的骑兵队簇拥上来。他们身上都落满了雪。
我打开车门,人扑出车外。兵士们显然被这车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疯子似的女人弄糊涂了。一个骑兵立刻冲进车里向耶律楚焦急地说着什么。
我没有回头,一步步向着大雪深处走去。裸足踩在松软的雪地里,陷成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坑。一点点细小的血迹洒落在雪地上,像嫣红的花朵。
片片雪花落在我身上,却丝毫不觉得冷。
曾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护弟弟,曾想用自己柔弱的肩头去扛起一份责任。
然而,也只是枉得不洁身。
如果早点明白……早点妥协……
“请你活下去!”我何尝不想活下去。可是,如何再能活下去?
终于再不能走一步,跪倒在雪地里。
漫天飞雪,请用这洁白将我埋葬,洗去我遍身的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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