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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侍寝(中)


努力压抑着惊异与恐惧。我内心似惊涛骇浪,脸上却现出茫然不知所云的表情:“奴婢名唤真真,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萧史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此处不宜多言,随我来吧!”

        我也不动声色地跟在他后面。默默行走,渐渐离了宫墙殿宇,走到另一处规模颇大的群帐。转过几重大帐,我心中疑窦丛生。待启唇相问,他已在一处帐门外停下,打开帐门,让我进去。

        我尚未站定,他已单膝跪地:“下官叩见公主殿下。前日因情势所迫失礼,望殿下恕罪。”

        “萧大人所言何来,奴婢可是一句也听不懂。”我做出大惊失色之态,忙上前搀扶他。

        他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态:“公主何必苦瞒我。为了寻找殿下,淮南王可是费尽心机,寝食难安。”

        他这样说出二哥景昊,我是真的暗暗心惊。然而情势叵测,还需仔细计较。于是我故意不解道:“大人大约有所不知,和亲人马数月前在紫蒙川外遭遇契丹人,公主她……已被害……”

        他垂首道:“怎不知道?耶律炀劫杀公主,全为报复他父耶律隆光被淮南王所杀。烧死所谓的公主后,为了向大周示威,还把烧焦的尸体特意送到周军兵营,一时边关大哗,朝廷震动。”

        “大周宫廷内也知道了么?”我情不自禁就问他。

        他点头说:“当然,这是周朝奇耻大辱。此事一出,各地征契丹,雪奇耻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往长安。”

        我皱起眉头:“萧大人身在东丹,却如何知道这一切?”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才道出:“我为大周内应,密潜于契丹,已有数年了!”

        他竟是大周内应?他又是如何认出我来?连串问题聚集在我心头。

        仿佛看出我的疑虑,萧史慢慢向我道来:“公主烧焦的尸体被运到大周军营。淮南王亲自验看。虽然尸体已焦黑一片,面目难辨,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丝破绽……”

        “什么破绽?”我强忍住要崩出胸口的狂烈心跳。

        “殿下,”他看向我的脖颈,“恕臣斗胆,公主殿下现在是不是日日为皮肤痛楚而苦?”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环抱住身体。这小小的动作落在他的眼中,更增几分确定:“淮南王与燕国公主自幼一同生长于大周宫廷。他知道公主肌肤莹洁如玉,娇嫩异于常人。即使是上好的丝绸,亦会触痛公主皮肤。因此,燕国公主贴身从不穿丝绸。她竟日所穿,都是从高丽特别进贡的彩玉云绢……”

        他竟能说出这般隐秘之事,我双唇颤抖起来。

        他站起身,深深地望着我:“被烧死的女子身上,还有些烧焦的衣服残片,都是寻常丝绸。那彩玉云绢是以彩玉研成玉箔掺入云丝织成,天性至寒,十分耐火,断不会烧得毫无踪影……”

        “所以,淮南王怀疑公主其实并没有死?”我接着他说下去。

        “是!”他踱向帐内的书柜,从柜中暗格里取出一卷小小的画轴:“淮南王一面急报朝廷,为公主治丧,一面私下派人往上京东丹两地查访。小人也接到王爷的密令协助调查,因此得到了公主的画像。”

        他将画轴抖开,宣示于我。画上的女子,杏眼明仁,两颊笑涡,肌肤莹白,弱骨纤形,端端与我真人一模一样。

        似春日暖阳,一刹时融尽所有冰雪。心中百感交集,又如盲眼多年再看见一线光明。二哥他,果然在苦苦寻觅着我么?难道我这数月间日日苦盼之事,就要成真?

        看着萧史真诚的面容,我无法再伪装下去,轻声道:

        “萧大人……若公主就在此处……淮南王何时救她出这虎狼之穴呢?”

        萧史神色凝重地看了我许久,沉沉退后一步,复向我下跪。这次却是双膝跪地,庄重地给我连磕了三个响头。

        “萧大人,你这是……”

        他喉结颤动,似极力压制着内心激动:“臣斗胆请殿下忍辱……暂留东丹。”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愤恨地伸手掐住他肩膀,“既然你说淮南王苦寻我,奈何又要我留在东丹!”

        他双目炯炯,我才发现自己已改口称“我”,完全承认了自己身份。

        萧史又给我磕了个头:“殿下恕臣妄言之罪,微臣才敢说!”

        我犹自气结:“我现今不过一个逃奴,如何治你之罪?你快说吧!”

        他说:“公主和亲,所为何来?”

        我道:“家国事大,燕国决不敢忘。和亲为联合回纥,共敌契丹!”

        “回纥狡猾,凡事逐利而行。如今契丹强大,回纥与契丹又是近邻。为怕得罪契丹,未必会因公主和番而与大周真心连成一气。渤海灭国之时就曾数谴使者往回纥求救,都不得相助。”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一时语塞。

        萧史又道:“契丹日益强大,夺幽州,吞渤海,称霸草原,怎会甘为周臣?大周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两雄相争,必有一败。幽州之失,公主之辱,大周怎肯罢休?如今圣上正秘密调集南面兵力。一场雌雄之决,决不会太远!”

        一场大战!我不由说:“可惜,楚将军亡矣。”

        萧史神色忧虑地看着帐内幽暗之处:“幽州之失,并未叫大周内许多迂腐官员清醒。他们蜗居长安,醉生梦死,还道契丹是粗鲁蛮夷,岂不知契丹早已努力学习中原儒学治国之策。幽州之失,实非楚将军战之罪,而是大周妄自尊大之过也!”

        他的忧虑感染了我:“这样说来,大周与契丹再战,竟无多少胜算?”

        “确实如此!”他再次看向我,“但若殿下肯留下,效法西子貂婵,与淮南王里应外合,大周可增胜算矣!”

        西子?貂禅?我身体微一晃荡:“原来你竟是要我……委身于耶律楚么?”

        他不语,复低下头。

        我狠狠推开他:“你可知道,在紫蒙川,耶律炀如何杀害的裴冕真真?你可知道,在上京,契丹人如何折辱汉女?你可知道,楚玉将军之女,死得有多惨?你可知道,我……我……”往日之辱全都涌上心头,我眼角的酸意无法抑制,“那些为我而惨死的侍女,她们不只是我的仆从,更是我自小的伙伴……我怎能寡廉鲜耻,委身于仇人?”

        萧史突然低头,以袖擦拭双眼。难道他竟也在流泪?我正纳罕,他已重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沉痛道:“殿下受苦了……想听听下官的故事吗?”

        我忍住抽噎,以目光默许他。

        “公主有所不知,下官是渤海人,父亲原是渤海大将。契丹来犯,我父亲在前线奋勇抵抗,杀敌无数。灭国后,契丹人愤恨,将我全家老幼尽皆杀害。唯一的妹妹被十多个契丹兵糟蹋,再用刀捅死……国耻家恨,无一日不磨折我心……”他颤声说道,“萧史并不敢以卑微之躯求公主留下,而是望公主因12万战死沙场的大周将士而留下,因幽州城破被尽皆屠灭的满城老幼而留下,因连年受契丹劫掠烧杀的边关百姓而留下,因契丹逐渐强大而日渐不稳的大周江山而……留下!”

        他说得十分动情,我亦愁肠百转,半晌才惨然一笑:“我纵留下,又有何用呢?若我为男儿,可学荆柯,流血五步,伏尸两具。又或者,暗送他毒酒,叫他一命呜呼。”

        他摇头:“哪有这般容易?东丹宫禁森严,耶律楚其人狡诈警觉无比,若能除去他,小人还等到今日?”他又道:“殿下可了解耶律楚?”

        “恩……冷酷……凶狠……残暴……”我搜罗着最难听的字眼。

        “他是自封‘无上可汗’的耶律隆光最器重的儿子,也是他全力培养的继承人。耶律楚年纪虽轻,在边关却是无人不知。他十一岁随军上阵,十七岁已为主帅。攻取幽州、定州等地时,耶律楚所到之处,州县纷纷望风而降。灭渤海之战,更几乎是他一人之力。他打仗时从不因循常理,布阵诡异狡诈,尤擅长途奔袭,经常以少胜多。可以说,他是现今契丹第一悍将,而他所统领之黑鹰军,也是契丹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骑兵,可以说是契丹立国之本。有此人在,有黑鹰军在,大周不能胜!……”

        耶律楚在战场上的威名,我在上京时已略有耳闻。如今听萧史所言,看来确实不虚。萧史微微叹息,又道:“大周密潜于东丹内应甚多,但多被耶律楚铲灭。留下少许,又无法进入内宫,不能为大周效力。只有我因原为渤海人,又有些音律才能,才千方百计得到他的信任,留于宫中,也不过是个如伶人一般的侍卫。然而他也是防备甚严,无从下手。”

        “所以,你想在女色上头下手……”

        他点头:“女子枕边亲近,自有诸多好处。若是宠爱的女子,更不必说。这耶律楚因年轻俊美,还是东丹之王,多少契丹贵族女子皆对他倾心不已。虽则他为人冷淡寡言,这些女子们却更痴心,争相以曾入侍自夸……这也是契丹民风与大周不同之处吧!但他生性不喜汉女。自从数年前他的正妃死后,他对女人更加挑剔。侍寝必为处女,且一夜之后,便永不再见,所以他的后宫里空荡荡的,我也安插不进人……”

        我有些厌恶,又有些疑惑:“那赤珠……”

        “她全名叫述律赤珠,因美貌出众,述律家族在上京又很有权势,人称她‘上京第一美人’。她初时听闻曾许给临潢王耶律炀,后来因其盛名,被耶律隆光纳为侍妾。一年多前,耶律隆光又将她赏给耶律楚。耶律楚封她做了侧妃,礼遇优渥。”

        我想起赤珠方才所为,心中很是不快,向萧史道:“既然他有这样美人在身旁,我一个汉女,又如何效法西子貂婵?”我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嘲笑。

        萧史却认真地说:“其实,他对殿下您很是不同。”

        我哼了一声,表示不信,双手用力绞弄着自己的衣带:“是很不同。他不是要把我送到浣衣局,便是要对我施以烙刑。前日你也亲眼所见,他迫我侍寝,以死相逼。”

        “殿下,”萧史道,“东丹根本没有浣衣局。”

        我微微一怔,有些迷糊。他接着说下去:“他这样讨厌汉女,却将你从上京带回养伤。他平日处事极为冷静,鲜少发怒,而你却连番使他气急败坏。况且,按着他平日性子,奴隶逃跑,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只做个手势便将她杀了。而他那日却在你身上大费周章……”

        “这不过是他想进一步凌辱我罢了!”我恨声道。

        “还有更重要的,他从未向女人许诺要纳她们为侍妾。”萧史故意把侍妾几个字说得很重。

        我气得浑身发抖:“如大人所言,我以堂堂公主身份屈身为贼寇之妾,还要对他感激涕零么?”

        萧史牢牢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像要看透到我心底去:“请公主相信,以我数年来对耶律楚的了解,他已对你动情。这是你我的机会,更是大周的机会!殿下若以国事黎民为重,留在耶律楚身边,即使不能致他于死地,至少可以探得些机密!若将来两军大战,殿下亦可借深宫之力,相助大周。但若公主不愿,小人亦无话可说。明日殿下若有危险,萧史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全殿下!”

        我心乱如麻,又似耗尽了气力,软软再不能言。脑中充斥的都是他的话。我已将死,况已失身,又何惧再次受辱?若以此身真可为大周出力,也不算辜负使命。

        罢了!我狠狠咬牙:“就从……大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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