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青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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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来怎会离了龙泉宫?”
第二天,面对萧史焦急的询问,我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么……他到底有没有……”他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没有。”我极轻地吐出两个字。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让寂静化解这尴尬和难受。
“殿下,还可以从长计议……”萧史的脸庞还是如春风般的和煦,抚慰了我的心田。他的脸和耶律楚威严冷淡的面容不同,总能让人慢慢放松下来。
我的双眼再次酸涩:“我做不到……做不到……”青还在等着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心甘情愿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我从没有这样思念青。思念吞噬了我的心。
“现在,我只担心,耶律楚他会对殿下你……”萧史的脸上映着一抹愁容。
“不会,”我仍淡淡地摇头,“他不会对我怎样。”
昨夜,当他以自己的鲜血来证明我的处子之身时,我就知道,他不会再伤害我。
其实他,从没有伤害过我。
不是没有一点儿感动的。
但是,他不是青。
这世间,我只爱青,生死不渝。
我不但没有受惩罚,还得到了赏赐:一间宫室,数名侍女。契丹人除了正妃外,其余女子一律没有封号。述律赤珠因是耶律楚父汗所赐,封了个侧妃,已是例外。纵是这样,萧史已松了口气。
赐给我的宫室唤作“妃离宫”,距离“龙泉宫”很近。踏进宫室,我吃了一惊。自从到了上京,满眼皆是契丹人的帐马骑兵。及至到了东丹,虽然耶律楚不喜汉女,但王宫里却颇有些汉人的风味,但也还是与大周不同。而眼前的“妃离宫”,除了四周放置的御寒火盆,地下铺设的毡毯毛皮带着契丹的气息外,实实在在地是一间汉家女儿的闺房,与耶律楚纯黑一片的寝宫很不一样。
正间陈设着紫檀木雕嵌莲花镜心屏风,两边摆放着几件古玩陈设,都精巧古朴。旁边的耳房里是满架的书籍。我随意扫过,有些契丹文字,更多的都是汉字。碧纱橱后面就是歇息的寝室。玫瑰枝的妆台上,各色珠玉玛瑙首饰流光异彩的一堆。床上挂着淡紫色轻纱薄帐,铺的是鸳鸯戏水的锦被。床前有一张精巧的长几,几案上摆着一架古琴。我随意拨弄了几下,暗暗赞叹好琴。转首发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那画中的女子,身着的虽是契丹服饰,面目婉约秀丽,却有几分熟识。而且,她的发间竟也簪着一根紫玉笛钗。
这紫玉笛钗,契丹也有么?还是……
我想起了初见时耶律楚的神情。想起了他的手鲜血飞溅时却仍注目于我发间堕下的笛钗,想起了那日他微微发抖的手为我重新插上笛钗时所说的话:“这也许真是天意?”
这笛钗与他,竟有什么渊源吗?这本是裴青母亲之物,还有耶律楚与裴青极其相似的容貌……
难道?
“夫人。”一声轻唤将我从沉思中拉回。回头看见阿君。她来服侍我,我心里是欣喜的,终于有人可以跟我说说话了:
“阿君,你想家吗?”
她爽快地点头:“想,有时想得真难受。夫人来了以后就更想了。”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孩,虽是渤海人,却被继父转卖了三次,卖到了幽州。
“幽州城陷落后我们都被带回了契丹。我来这里服侍大汗已经很久了……”她执起一把玉梳,替我梳理起长发,“夫人知道我最想的是什么吗?家乡七夕的巧果子,金黄色的油面,还捏成各种形状,上面洒着果脯……我晚上做梦时常想起来,厉害的时候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我也想起宫中的七夕节。这一天,宫里都要搭起百尺高的锦楼。宫女们在楼上摆放着数不盛数的精美点心和各地进贡的瓜果。妃嫔们精心修饰,装扮得像神女离月宫。父皇母后坐在一起,笑眯眯地看我们用九孔针和五色线对着月亮穿,谁穿得过就封为当夜“巧侯”。钟鼓齐鸣,丝竹绵音,歌舞姬欢歌艳舞,通宵欢乐。少女们则溜到花架下,害羞地向着月亮乞求将来得一个佳偶。那时,我们常以撞破哪个小宫女的乞巧为乐事,年年都要去捣乱……裴青第一次向我表白的时候,自以为找到一个隐秘的所在,却被隐在花架后的仙蕙撞破……惊愕的表情……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从那时起,仙蕙就不爱和我们说话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样美好而无忧的生活……
“大周宫廷里的巧果叫做乞巧包。御膳房把枣子包进乞巧包里,谁咬到了,谁就能得个佳偶……”
阿君轻笑出声:“夫人一定咬到枣子了。”
我也愣愣地微笑。那一年,每咬开一个乞巧包,都有一粒鲜红欲滴的枣。正欣喜自己运气这样好,心头如撞鹿别别跳,却抬头看见不远处裴青和二哥一脸坏笑,原来是他们捉弄我……
“难怪大汗这样宠爱夫人,听说今夜仍点的夫人侍寝呢。让阿君为夫人精心装扮起来吧!”看见我微笑,阿君热情地说。
我坚决地摇头,厌恶地扫了妆台上的首饰一眼:“不需要,这样就很好。”
“这样?”阿君惊异地看着镜中的我,穿戴打扮差不多和她一样,“虽然夫人生得这样好看,但人靠衣装,太素淡反而失了身份……”
我捻起一颗虎晶石,对着光亮,使它散发出七彩光泽,而转眼一丢,它骨碌碌地旋转,滚进某个黑暗的角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君,这话是错的。”
她半懂不懂,啊了一声。
我叹息道:“其实应该是,女为己悦者容啊。”心爱的人不在,还装扮什么呢?
阿君的手一抖,已然跪下:“大汗……”
我惊恐地回首,正对上耶律楚眯起的酷冷的眼神。他立在寝宫的门口,显然听见了刚才我的话。阿君不懂,但他一定是懂的。
我不寒而栗。然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对阿君说:“你去传膳吧。”
阿君垂首迅速地退了出去。寝宫里一片寂静。
他坐下,不怒而威。不一会儿,侍女们忙碌起来。宫里宫外川流不息,少时已在中间的长榻上摆好膳。他留下两个小厮服侍,令余者退到外间。我大感轻松,刚迈开步子,他眼神已扫向我:“真真留下。”我呆立不动。他手指身边空位:“你坐下,和我一起用膳。”
我顺从地坐在他左手边。长榻上摆着各种肉,两个小厮取刀细细割下,将肉片放到旁边盛着葱、韭、蒜、醋的小碟里,再恭敬地端到我们面前。面前的小碗里装着骆糜、兔肝。我对着这些食物,不知如何是好。
“吃不惯?”耶律楚看着我拢在袖里的手。我垂下头:“不饿。”他传令两个小厮:“叫膳房做一碗牛乳粥来罢。”小厮领命出去了。我给他倒上热茶:“大汗请用……”
耶律楚不备,手里的茶碗洒了一半。
面面相觑,他哑然,道:“一直听你叫契丹狗、禽兽、畜生,今日突然改口,竟大为不惯。”
我窘迫不安,眼睛不知看哪里好。他却笑了。我偷看了他一眼,笑起来也很恐怖。
心里正转着念头,外间已进来一个小厮,附耳向耶律楚说了些什么。耶律楚用契丹语说道:“令他进来回话吧。”
须臾后却进来一个汉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很不引人注目的五官,周身却透露着精明和诡诈。
耶律楚正色问他:“这次有什么消息?”
那汉子眼风微朝我扫了扫,干咳了一声。耶律楚的半边脸微向我这边偏了偏,道:“曹先生但说无妨。”
汉子方小心奏报道:“长安那边调兵谴将,上两月才从西南边防调了五万人马,怕是为了那燕国公主之事意图复仇……”
耶律楚又问:“可探得谁为主帅?”
那汉子顿首道:“周朝如今政局有变,朝堂上为挂帅之事也是争论不休的。”
我屏息听着。耶律楚向我道:“给先生看茶。”
我忙去准备。那汉子继续说:“如今程皇后一族倒台。虽还留了个太子,可是大小官吏早看清了风向。丞相裴展与太傅黄勇二人原都是程氏一边的人。现在太傅尚不明确。裴展的儿子倒是已尚了帝女,是新立的皇后柳氏的女儿,叫什么宣城公主……”
他的话尚未说完,耶律楚已低吼了一声:“真真!”
我猛回神,才发现我正给这曹先生斟着茶。赭石色的茶汤早已满,从杯边不断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茶盘里。
我着了慌,手一缩,茶壶立刻跌在地上砸得粉碎,发出一声清越的激响。
然而我听不见这碎响,看不见这流溢的茶汤,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
裴青他,和仙蕙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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