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微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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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换上普通契丹男子的圆领窄袖短袍,杀戮与暴戾之气也随着铁甲的卸下而脱尽,眉目间满是俊秀风采。我穿着契丹民女的团衫长裙,腰间长带随风飘扬,有一抹轻灵俏丽。
他牵过一匹玄黑宝马,唯有前额赤红。我认得这种马名唤绝影,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便摆手道:“你虽换衣扮做百姓,却还骑这样好马,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摸摸绝影的鼻头:“此马随我多年,数次战场九死一生,都是一起过来的,倒不忍离了它!”绝影好象听懂一般,昂起头得意地打了个响鼻,踱到我身边。耶律楚左脚退出马镫,向我伸出手来:“上来罢。”我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瞪着他道:“我要自己骑一匹。”他朗声大笑:“娘子,你当真不要与我共骑?”“当然了。”
他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把我带到军中马厩。因他服饰已改,马厩中人等我们走得很近才奔出来磕头行礼。耶律楚道:“给姑娘找匹好马。”一个眉目和善的中年人忙引了我去厩中挑选。正用眼神搜索,却见角落独自关着一匹骏马。它通体洁白,无一根杂毛。双臀上毛发旋起,如日月之状。最神奇的是如日形的这块光耀夺目,似白昼之光。如月形的这块幽明闪烁,有月夜之华。我走近这匹神驹,被它的绝世风采吸引,几乎移不开眼。而这马似乎也通人性,将马鼻靠向我的肩膀,又舔我的脸颊。我情不自禁抚摩它额前长毛,心中暗赞。
“它叫什么?”我转头问马厩主人。他和善道:“它名唤步影,是匹万里挑一的神驹。”
“步影?”我喃喃自语。那马却以为我在呼唤它,竟和我靠得更近,还伸头调皮地拱弄我的脖颈。
“这马好生胆大,竟敢轻薄我的女人!”低沉的男声响起。耶律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身后,正看着我,眼睛里带了笑意:“它是你的了。”“真的?”我惊喜交加。那人便去嘱咐下人装鞍。
我上马与他并排而行,一黑一白两匹马向前疾驰。马厩一忽儿就不见了踪影。自由的大地如画卷般缓缓铺开。我们纵情奔腾,由晨至昏,一路领略东丹无数风景。
暮色将至,巍峨的雪山,茫茫的戈壁,落日余晖下的大地如翻腾不息的巨蟒,闪烁着耀眼的鳞光。扑面而来的寒风里,带着草原独有的质朴、纯净、苍茫与旷漠,有一种大美不言的深沉。
他意气风发,手指远处雪峰:“那是黑山,是一座神山!”我顺眼望去,一座雪峰直插入云,山头那终年不化的积雪此刻被夕阳染成了深紫,壮丽而秾丽,绝美而妖娆。
这静谧的雪山,巍然不动。这自然造物的奇伟,安然远离尘世,俯瞰着世间万象、沧海桑田。而它却沐浴在夕阳的金晖里,亘古不变。纵马奔腾在这苍茫大地,我忽然觉得心胸如此开阔,若能远离那宫廷的惨斗,命运的纠缠,何尝不是至幸至快之事……
夜幕开始降临,东南西北渐次被雾岚淹没。我们的马也渐渐减速。近处忽有雪狐的影子闪过,眼眸幽蓝,仿佛是野鬼的灯盏,诡秘,孤独。耶律楚取过身背弓箭,欲射取野狐。我扬袖阻他:“勿射!”
骑累了牵马信步而行。他问我缘由,我说:“奴婢小时候听老人说,雪狐是世上最钟情的兽类。一旦杀死一只,另一只感到孤独,必不独活。大汗不射,便是全它夫妻情谊……”
他一手牵马,一手伸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话语里有着不同平常的热度:“那日你说寻常夫妻的情谊,你可知我有多羡慕?”
我嘲弄他道:“那好,你隐姓埋名,不要再做大汗,咱两个浪迹天涯,做一对野鸳鸯去!”我不过张口胡说,他却很高兴,认真道:“好!有你相伴,也不枉我舍弃一切。”
我对他凝眸一笑。
停下脚步,放马自食牧草。他拥我入怀:“我总觉得你不是普通宫女。”
我的背脊立刻变得僵硬。
他没有觉察,继续道:“跳梨花舞,那般媚骨横生。转瞬行刺,真个是胆大妄为。撞案自尽,实在决绝冷情。带伤潜逃,又如此楚楚可怜。”
我抬头看着他。他接着说:“我从没见过你这般倔强的女子,也从没有女人敢像你那样反抗我,叫我气得发疯,充满挫败感。然而转眼妩媚温柔起来,又叫人心生怜爱。我想要征服你,却发现你的一切,都叫我迷惑。昨日在帐里帐外的一番话和那惊人的威仪,实在不像十来岁寻常孩子。真真,你从前到底……”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大汗,你可听过《赵颜呼画》的故事?”
他的嘴被我捂住,微微摇了摇头。
我背过身,娓娓地向他讲来:
唐朝时候,有个进士叫赵颜,在画店买到一幅仕女图。仕女身着轻裘,冰肌玉骨,姿色艳丽。赵颜每日凝视,相思成疾,不愿婚娶,因为人间再寻不到这样一个美人。
赵颜爱画思源,苦苦寻觅画的来历,终于从画店老板口中打听到作画人。作画人告诉赵颜自己画的是个仙女,名唤真真。还告诉他,只要日夜叫着她的名字一百日,她就会从画中走出来,再将百家采灰酒灌之,就会和赵颜白头偕老。说完,作画人消失不见。
赵颜回到家里,就按作画人的吩咐,在书房里不分昼夜地对着画幅呼喊“真真”,喊到一百日时,画中仙女果然从画中走下。她饮下百家采灰酒,两人结为夫妻。
又过几年,孩子已经五岁。一日,赵颜家来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竟道这真真是个女妖,将来必起祸端,还给他一把神剑,叫他斩妖。赵颜听了友人之言,心泛疑云,联想那神秘的作画人,更是忐忑不安,不敢回到寝室。
人静时分,画中人带着孩子来到赵颜的书房,哭道:“我原是南岳山上仙女,名唤真真,不料被一个曾经受过你家祖宗恩德的人画了真形。我看你是个正人君子,又一片真心日夜呼唤我,才适从君愿。现在既然夫君对我起疑,我只能别君而去。”不等赵颜回话,画中人随即呕出百家采灰酒,携着孩子的手走上画屏。
那画屏与旧日一样,只添了一个孩子。但自此后任赵颜再怎么呼唤,真真再也没有走下画屏。
我讲完这个故事,便向他道:“往昔苦痛,真真实在不愿回首,也请大汗莫要生疑,就当我是画里走下的人罢……”
他抚摸我面颊道:“我猜的不错,你果然不是凡人,怪道总是这样鬼灵精怪!”
夜深了,他带我去寻人家投宿。荒凉处见到几间民居。他道:“你且等等,我去请求借宿一晚。”
我见那房舍不是契丹人惯常所居的帐篷,倒像是汉人的家,便拉他衣袖:“还是我去罢!汉人见了你,怕要惊慌!”
他反驳道:“你一个娇滴滴小娘子去投宿,碰上坏人怎么办?再说,我这样正人君子的模样,怎会吓到他们?”
说话间那房里已走出一个老婆子。耶律楚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土衣,很有礼貌地走上前去向那老婆子施礼道:“老人家……”不待他说完,那老婆子已直勾勾盯着他面容,显出惊骇莫名的神色,向房里急奔,险些跌了一跤,还大声叫喊着:“靼——子——来——啦!”
我们落荒而逃。
幸好后来在一条溪边找到了些放牧人,还借住到一顶空帐篷,和其他帐篷都隔得较远。他在帐里点起火堆,烧得暖暖的,叫我坐在火边休息。
火光跳跃,发出轻轻的响声。他伸杆拨弄着火苗,寂寂道:“其实我,一直很孤独。”
我轻睐他一眼,突然有心调笑:“大汗年少英雄,盛名遍布上京天福,草原美女个个趋之若骛,夜夜软香偎玉,还道孤独么?”
他大约刚才借宿时失了面子,此时见我讥讽他,伸手便又给我吃了个暴栗:“小妮子越发胆大,敢编排起我来了!”
我额角吃痛,气呼呼道:“那黑面巨汉李德威也常编排你,你怎么不怪罪他?”
他见我委屈地嘟着嘴,便马虎地替我揉了两下,道:“李德威虽然粗鲁莽撞,却异常忠诚。若不是他拼力相救,我早死在周朝幽州节度使柳盛手里。”
“哦?皆称你常胜将军,契丹第一勇士。这柳盛竟这般厉害?”我是真的惊讶,原以为柳盛不过是借柳皇后之力才执掌重兵。
他点头:“那时我正追击柳盛所部,眼看就要成功,却于战场上得知了我父汗的死讯。周朝二皇子景宏乘上京空虚,竟领兵偷袭。我兄汗又适巧去平定羌人之叛。我父汗当时正在病中,仓促应战,竟被景宏杀害!”他紧握双拳,眼角隐有晶莹之色,“父汗之死,我措不及防,方寸大乱。忙乱回兵,又中柳盛伏击。我无心恋战,却被毒矢射中。若不是李德威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早已亡命。”
他向我转过身来,切齿道:“父汗之死,乃我耶律楚平生第一恨事!此仇不报,誓不为大丈夫!有朝一日,定要踏扫周疆,以景宏之血祭我父汗亡魂!”
他的话像尖刃,一寸寸撕裂我的肝肠。
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耶律炀,正是他口中的兄汗。而耶律楚杀我皇兄、灭大周之心也是日夜难忘。那么这些天我在做什么?我是安心享受着契丹王的宠幸,忘记了两国的纷争,忘记了在上京所看到和身受的一切么?不知不觉中,我与他的相处竟已变得这般亲昵!
这突然袭来的痛苦如此强大而不可抵抗,我心乱如麻,五内俱焚。
他看出我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我扭过头去,以袖遮面:“这烟好猛,熏得我眼睛难受。”我竟已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他拍拍我:“我去寻些好炭,你在这里等等。”说罢弯身走出帐去。
我摸到了右腕上的袖剑环。出来私行,为防万一,我还是戴着它。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咬住了我:
他私服与我出来,并无人知道我们在何处!此时他不带武器且并不防备。趁此机会杀了他,也不用日后在宫中与萧史辛苦筹划,更可免将来大周后患!
杀了他!只需一箭!何等容易!我的呼吸越来越急,泪突然奔涌而出。
帐外已响起一阵脚步声。
屏息凝神,我向着帐门直直伸出右手,转动银环,闪过一道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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