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因何貌美

杳杳奈何桥，有孟婆赠汤。

        幽幽黄泉地，有婉娘奉饭。

        婉娘名叫苏意婉，是黄泉食肆的店主人，如今在此已呆了千年。

        没有人知道她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机缘才能到这，毕竟地府可不是好地处，饿鬼厉鬼遍地的罗刹所，也就她这一方，常年无风无邪，倒似人间。

        也不对，人间哪儿有她这舒坦？不老不死、不饿不冻，还能听来往鬼魂留下的故事，精彩纷呈便如戏曲。

        “但总归不是个常法哟……”

        两个鬼差押着要转生的一绺魂，叮叮当当往黄泉食肆走去，看见正在桌前忙碌的婉娘叹了句这，有一个低声道：“大凡是鬼，唯有投生才是正道哇。”

        “可不是呢，”另一个也低声附和，再往前两步，扬声道：“婉娘，客已来咯！”

        那边，苏意婉抬头，也瞧见了他们一行。

        这两个鬼差一个叫阿卤、一个叫阿酒，听说自己当年下黄泉，就是这俩押下来的，又在此地呆了那么久，自然是老熟鬼了。

        “饭菜已经得了，”苏意婉端上来碗筷，笑吟吟地对着来的这个新鬼，“客官慢用。”

        那缕魂本是个上了八十的老者，听到这样熟悉的待客之语，有一瞬的恍惚，还以为自个儿如今仍在阳间呢。

        半晌回神，他才与苏意婉道谢，“要小娘子笑话了，八十岁的人下黄泉，去时竟还肖想着一餐饭。”

        苏意婉笑笑：“这有什么的，都是常情。心里有牵挂，若落到实处，要么是一滴泪，要么是一丝笑，要么就是一餐饭了。”

        她在这里也听了不少故事，只能说人活一世亦如戏折，多的是让人唏嘘不已的遭遇。

        “我那老妻，早我许多年走，现时我再下来是如何都寻不到她了，”老叟看着碟中饭食，思绪万千，“临了临了，就想着吃口羊脂韭饼，她那时最喜欢做，也赶在孟婆汤前头，再忆她一忆。”

        苏意婉前头刚刚送走个“陈世美”，再见这样的情深就格外动容，起身离了饭桌，轻道：“您慢慢用，管够的。”

        阿卤、阿酒跟在她后头，一道往炉灶边走，“婉娘，可还有多？”

        “有的有的，你俩随我来。”

        苏意婉取了个鏊子生上火，就在个蒲墩子上坐定了。她刚来这个食肆的时候，只浅浅搭了几个棚子，立了几张桌子，搭了一方灶台，乍一瞧是够用，但真被客人点起菜来，就发觉缺的少的仍有许多。

        这冥府虽不是什么福泽宝地，倒也算灵气蓬发罢苏意婉常这样想着，因为这百里黄泉虽无东西南北市场可以购置厨房用具，但却像是能读懂她心一样，想什么来什么，无论是锅灶还是食材。

        打比方说，今日这老叟点了羊脂韭饼，转眼的功夫，她惦记着的鏊子与韭菜、羊脂、豕肉等物就到了手边。

        豕肉还是前腿部分，肥瘦相间，肉质也嫩，真做成了馅儿，那口感必定较其他部位细腻；羊脂不多，瞧着二三两余，倒也足够用。

        一小把韭菜细细软软，嫩生生的，一畦韭早春先绿，苏意婉猜着这应该是春韭。

        在地底下感受不到四季轮换，很多时候，她就是通过手边的食材来想着自己身处何月，今儿就当自己正过早春罢。

        猪肉剁好，炒至半熟，以砂仁、花椒等物调味，加进去切细的春韭，最后再拌入羊脂，这馅儿便得了。

        取两张早早擀好的发面薄饼，将馅儿夹住撂到鏊子上，沿着饼皮边儿用盘子口转圈压边，不多时翻个面儿，就烙好了一张。

        想到阿卤与阿酒还会为了谁先谁后打嘴官司，苏意婉举起刀，在鏊子上就将一张饼分作了两半给他俩，“吃罢。”

        阿卤与阿酒接过，鬼体也不觉烫，狼吞虎咽地便吃了起来。

        这个食肆其实只对上路鬼魂开放，每当来客用饭，临走都会留下一指闪着金光的功德。婉娘在此，本就是为了收集功德的。

        鬼差来这却给不了功德，甚至什么旁的能在地府通行的冥币也没有，纯是吃白食。

        但鬼差也是鬼，饿不着也有馋的时候，一来二去、小心试探之后，发觉婉娘这鬼极好，吃白食也无妨，周边的鬼差便都习惯来这里坐坐，打打牙祭，阿酒与阿卤近水楼台，是来得最勤的二个。

        “这老叟着实会吃，羊脂韭饼可真香！”

        饼皮子既香且脆，吃到嘴里还蛮劲道，麦香十足；韭菜味重，经火烤之后将将断生，混着亦是多汁的豕肉一起，吃到嘴里头汁水四溢；块状的羊脂过热成了滑美羊油，在豕肉与嫩韭之间流动穿梭，为这饼子更添一丝丰腴鲜美。

        他俩食量大，守在鏊子旁，央着苏意婉一个接一个地给烙饼，直到桌前老叟用完碟中那些，才放人去前头添饭。

        苏意婉行近问：“可还要再用一些？”

        那老叟抱了抱拳，“多谢。”

        “稍候，”苏意婉说完不多久，一碟新的羊脂韭饼就放到了老叟面前，还并着一碗肉汤，“单吃饼多少有些干了，喝点简汤润润。”

        后厨那边，阿酒与阿卤早已经呼噜呼噜喝完了一碗，转眼又给添了满。

        苏意婉说简汤，是因为这汤食材简单，半只鸡、一条五花、一块火腿而已，调味也简单，仅油盐二样。

        但对于阿酒他们来说可不是简汤，到这地底下呆了恁久，就属近千年最是好过，吃到的好东西恨不得比无始劫来吃到的还多。

        就拿这“简汤”来说，乃是老火汤，先得用油烹了豕肉，再烧上绛红油亮的琵琶火腿，添上那小半只鸡，接下来就是仿佛无休无止的文火慢炖了。

        小调唱罢不知多少曲，方才能起锅。

        就这样炖出来的汤，色极清，味却不淡，食材本来的鲜香被油与火烹出，每一滴里都蕴着浓浓的滋味，热乎乎地饮上一碗，便如烫水熨帖，却是口舌欢宴。

        阿酒与阿卤边喝着，边嘱咐自己“可不能牛饮，省得糟蹋了好东西”，但这汤实在太过美味，入口之后，不知不觉地就滑下了喉头，再想起来克制，便又是下一碗了。

        苏意婉在一旁收拾灶具，看着他俩喝得眉目舒展的样子，觉得也舒心：“待饮完汤，将肉也吃掉去，今儿没客来了。”

        她这个黄泉食摊，向来只接“有缘客”，说白了就是生意并不怎么红火。

        一来呢，因为她来这才千年，还未逢得阳间判官夜晚来冥府上值，自然也就无人再写本类似《玉历宝钞》的书册，告诉世人原来冥府还有个小食摊。

        二来呢，则是因为许多人身死后得子孙供奉，吃香喝辣，应有尽有，那上路时自然也就不贪图这临了一口。来此地的，大都是有执念，或者是没了供奉的行魂。

        话说回来，苏意婉便是个有执念的——她咽气之后就一直在寻心上人的影踪，久觅不得，几乎疯魔。后来得了机缘，与酆都大帝说好到这八百里黄泉支摊，待攒够了十万功德，就能换来心上人的音讯。

        如今已经过了千年，还有好几千才足够，又记了一下功德数，苏意婉不免叹气，“难哟。”

        就这时，老丈招手，“小娘子，我吃好了。”

        “来啦，”苏意婉起身过去，伸出手。

        老丈在她手心轻点，一指金光没入苏意婉掌心，这单生意便是得了。

        苏意婉道谢，算上这单，就大概只剩五十年了。

        “小娘子，”老丈起身要走，想了想再不问就要抱憾下辈子，便还是开了口，“你是寿终正寝吗？”

        自进入黄泉以来，一路也见过不少鬼魂，那些面容正常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叟老妪，因为鬼魂是人临终样貌，上了年纪、能得喜丧的那些大都寿终正寝，就瞧着还过得去。

        余下的那些小年轻，缺胳膊少腿的都已算好看，舌头三尺长的、浑身乌青的、缺个脑袋的，个顶个的吓人。

        像这小娘子一般美貌的，还就见了这一个，听闻她也确实是八百里黄泉最最美貌，但问完他又想了：二十来岁没了，那叫早夭，该也不能如此好看罢。

        “不是，”苏意婉摇头，“我是枉死。”

        这一千年来，她无数次从孽镜台上看上世：自己死在一张榻上，在反抗挣扎中被人拿玉枕敲碎了头骨，死状极其可怖。

        “那为什么你”

        老丈还待要追问，阿酒和阿卤就走了过来，“走了走了，莫要在这耽误时辰。”

        他俩分明看见了老丈身后正有一道幽黑身影行来，是他们所有拘魂使的头头，名叫无心，此鬼是煞中煞、凶中凶，万把年的老厉鬼都能被他设法收服，手底下的鬼差见他就哆嗦。

        实在是怕跟他对上，阿酒与阿卤押着这话多老鬼，慌不迭地跑路。

        苏意婉笑笑，祝老丈来世能得与至爱厮守终生，又回答他方才没问完那句：“我也不晓得。”

        三道鬼影消失，无心也坐到了他惯常会坐的食摊角落。

        常言道饿鬼饿鬼，苏意婉遇见的鬼差一个还比一个更嘴馋，但无心却像是一点口腹之欲都无有。只有在收了极难收服的厉鬼凶鬼之后，才会落座在此暂歇片刻。但也不用饭，只要一杯茶。

        刚见面时，苏意婉被这个一身黑袍、又有阒纱覆面的差爷给吓了一大跳——纵使见过了不少面目可怖的鬼差，但从未有一个如他一般煞气逼人，让她这个死了千年的老鬼见了都腿脚哆嗦。但阿酒和阿卤却凑在她身边说：“哇，从来没有见过无心如此平易近人的模样呢。”

        后来千年下来，苏意婉也发现了，无心虽话少，打扮看着也凶，但却似还好相处，无意中听到她说害怕身上煞气，每次收鬼之后，还会特意去涤洗一番再来。

        黄泥小炉上一樽紫砂壶，萘花香味袅袅，不经意就笼了整爿食摊。

        苏意婉照常斟了一杯茶给无心，本想离开，后想到他在众鬼差中超然的地位，又转身回来，问：“差爷，你可知我，因何不是临终样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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