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燕公其人

“婉娘，婉娘”

        “怎了？”

        苏意婉擦着手迎出来，今日有客要来，她当前正在备菜，听到阿酒阿卤的声音便出了厨房，“出了何事？”

        阿酒阿卤送完投生，一路赶来，正气喘吁吁，坐下先连着灌了两杯茶水，缓好了气儿才道：“你猜我们今日出门到了何地？”

        “猜不到，”苏意婉又给他俩各斟了一杯茶，“你俩有事儿不就直接告诉我。”

        总归大家如今都是“熟鬼”。

        “最近这些日子，下头的巡逻范围有所变动，我们哥俩儿分到的都是江淮一代。本来这一带的鬼差也不老少，但也是巧了，这几日我们俩常常会分到扬州去。”阿酒道。

        “扬州？”苏意婉唇边带了笑意，“那可是好地方。”

        虽说她出生成长都在闽州，但扬州这个第二故乡于她而言反倒更有感情一些。

        “是，那地儿真的繁华热闹，咱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再看见这滚滚红尘还是难免心动，”阿卤附和。

        “那么，你俩在那儿，到底是瞧见了什么呢”苏意婉忍不住问。

        “燕公祠。”阿酒阿卤异口同声。

        苏意婉轻轻皱眉，“什么？”

        “那里头的燕公，就是燕珣。”

        “真的？”苏意婉眼里仿佛一下子投进了星子，亮晶晶的，“里头香火可旺？”

        听到燕珣被后世建祠堂供奉，她比自己有了金身还要快活，本来就是的，燕郎此人最是知晓百姓疾苦，他若为官，定会是一个好官。

        虽说也不难料想，但是真听到这样的结果，也还是欢喜。

        “虽说起来是个祠堂，但是香火鼎盛一点都不输外头的百年庙宇，来往香客不断，照这样来说的话”阿酒欲言又止。

        苏意婉追问：“就如何？”

        “大约就会成为天人。”

        苏意婉晓得他俩意思——我在黄泉他在碧落，中间隔的，可是一个茫茫人间啊。

        “无事，总归功德圆满，我见他一眼，此后就会遵从与酆都大帝的约定入轮回，那孟婆汤一灌，哪还会记得前尘往事？你们莫要担心我。”

        “你自己能看开，那就是最好，”阿卤道，“我兄弟二人本来是想从他的祠堂里多少拿点东西回来给你做念想的，但香火太重伤魂体，没能进得去，你就探探识海，将就看一眼罢。”

        苏意婉道谢，而后探出了手。

        她看见当日天气晴好，一座气派的祠堂立在江侧，牌匾书“燕公祠”，来往香客络绎不绝，面色虔诚；周边花草葳蕤、古树参天，而袅袅烟气氤氲其间，似比树高。

        有一对母女跨进门，凑在一起咬耳朵，先是女儿侧头问了句：“母亲，孩儿及笄在即，为何不去月老庙，偏来这燕公祠呢？”

        “这你就不懂了，”母亲当即回复，“大约你只知道这燕公治水累死在堤头、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罢？”

        “嗯。”

        “还有一事你们这些小年轻大约就不会知晓了，这还是娘亲当年及笄之时，你外婆带我来这里，悄悄说于我听的，”那母亲拉着女儿进入祠堂，寻了个僻静地处才继续道：“这燕公原名燕珣，在进京赶考、高中状元之前，还是个家徒四壁、父母双亡的穷书生，却行了大运娶了当年扬州当红戏班子里当家花旦，如今名姓已无人知晓，但听说那角儿姓苏。”

        穷书生与名花旦这种一般只存在在话本子里的搭配，竟然就真让人碰上了，女儿也来了兴趣，催促道：“母亲，而后呢？”

        “这俩也当真是对苦命鸳鸯，燕公当年进京赶考，还全是那位娘子的资助，可他前脚走，后脚苏娘子人便没了。”

        “呀，”女儿长出一声，“那燕公衣锦还乡，却亡了妻唉，怕不是要再觅一个于官途有益的小姐，升官发财死糟糠，娘你带我来此处，是为了让女儿瞧清这世间男子真面目么？”

        “傻囡囡，为娘的有这空儿，倒不如带你去月老祠了，”母亲说着带女儿往旁边去了，见赑屃托着石碑，上头碑文并不多，寥寥几笔带过燕珣三十余年的生平，她指着其间四字，对女儿讲：“可看清了这写的是什么？”

        女儿凑近，“妻苏氏。娘亲，也就是说燕公此后没有再娶？”

        “是了，娘带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能求一个好儿郎。”

        女儿脸红，“娘”

        “这关乎终身大事，你便再羞，也要来，也不光咱们，”母亲举目四顾，轻轻出声：“你看看咱们身边，这七八对母女，定是跟咱一样的打算。只有每逢节庆、全家一起来的，才是来敬谢燕公治水功德。”

        母女二人一道请了香，乐乐呵呵进去求了。

        苏意婉看完，心绪久久难平，眼里的泪涌起又歇下，歇下又涌起，最后还是对着阿酒阿卤笑笑说：“今日要多谢二位，我身在此处无以为报，不知你俩这次去凡间一遭可有什么想吃的，我来做。”

        “有是有的，但是我俩此时还着急出去，等下次罢。”

        “那若你俩想好了，可定要来找我。”

        “定不会与你作假，你且放心，”阿酒阿卤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黄泉。

        黄泉入口处还是似往常一样无风，但似乎是比来时要冷了许多，阿酒阿卤各具一副鬼体倒不是怕冷，只是觉得好生奇怪：平常，这里不都是时时如春的吗？

        一点小小的变动，大约也无甚要紧，他俩未做停留，从空无一鬼的进口又行了出去。

        苏意婉照常是会送他俩一送，见他俩走远，正欲转身回去，便看见了立在眼前的无心。

        “差使何时来的？”无心乍一出现，还让苏意婉当下一惊。

        得益于今日得到的消息，苏意婉在刚刚开始的心酸与落寞过后，再回想到燕珣终身只她一人之事，心里便一股一股往上泛着甜。

        如今她也想开了，说什么天地之隔，自己当年所求不过就是能够见到燕郎一面，本来忐忑了许多年，以为他再入轮回、娶妻生子，自己再见面当无地自处。

        但若他到了天上，反倒是件好事了，平素倒未听说个个神仙都要婚配，到时寻个因缘，亦或是再攒些功德，未必不能与燕郎团聚。

        退一万步讲，燕郎都已位列仙班了，如何还能不拉她一把？

        说来说去，阿酒阿卤今日带来的都是个十足的好消息，心情好了连话都比平时多上许多，苏意婉迎上去笑，“瞧我，怎么活了千把岁的一只老鬼了，还这样大惊小怪的。不过差使你确实有本事，竟能平地里现身，果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嘶今日如何这样冷？”

        与苏意婉不同，无心今日格外地寡言，听到这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适才并非是他平地出现，而是他许久之前便使了一个隐身术，只是，这个障眼法障得住阿酒阿卤、地狱众鬼，却独独障不住苏意婉。

        “差使快快进来罢。”苏意婉在前头走着，“今日可有什么想吃的？”

        赶上她今儿心情好，便是要个佛跳墙，她也得给炖出来。

        “一壶清茶便好，”无心落座，不忍拂她心意，顿了顿又补了句，“如之前一样就好。”

        “那咱们今儿便泡一壶龙井。”

        苏意婉哼着小调去了后厨，心里琢磨的全是燕珣顶戴花翎、身着红袍的俊美模样，心头越发快意。

        无心想到她对龙井别样的情思，抬手欲唤她换成茉莉花茶，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

        他今天心绪格外不佳，黄泉突然变冷大概也是因此。

        不止阿酒阿卤到了燕公祠，他也去了。

        比起阿酒他们那点浅薄的灵力，他道行更深、窥探到的也就更多：从燕珣出生，到死亡，除了未能探到他身死后的去处，其余林林总总、无一遗漏。

        他发现在自己曾经看到的幻想之外，苏意婉与燕珣情深意笃、神仙伴侣。

        这样恩爱，越发显得他卑劣。

        来来往往的香客都会说一句：燕公那发妻早逝，听说还是横死哦。

        但时间流逝、诸事难考，民众不清楚也是应当，无心却是看见了，苏意婉是被人刺死，凶器就是自己在她身上见到的那把匕首。

        当时她唱一场堂会，去的是扬州首富李员外家，家里刚回来了个一直养在京城外祖家的二世祖，仅下了油彩的一瞥，便相中了苏意婉，扯着人便入了内院。

        苏意婉誓死不从，便死在了他刀下。

        李家花了大价钱封口，可那场堂会实在热闹，许多人都瞧见苏意婉被李家小公子掳走，之后再也没回。

        燕珣衣锦还乡，收到的也便是一封《和离书》，上写苏意婉移情易绪、琵琶别抱，惟望君再觅良人。

        当时他默默收下，却从不曾信，前后查了一年有余，总算得知了真相。

        又五年，李员外家因为兼并盐田、抢占良女、□□等罪名抄家，家中老幺锒铛入狱、秋后问斩。

        大仇得报的燕珣已然无了独活之意，可偏偏扬州临内河，逢涝年总有水患、民不聊生。

        奏朝廷、请专款、改河道、筑堤坝这一来二去，又是三年。

        那日大雨初歇，堤坝修成，滚滚河水在内河奔腾，却再未漫堤，已经四日三夜未曾合眼的燕珣，对左右道了句：“辛苦了。”

        而后倒下，再未起来。

        “差使，茶好了。”苏意婉唤回无心神思。

        “多谢店主人，”无心起身，“抱歉，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之后大约也不会再来了。

        今日在燕公祠漫步，隔着百年再看燕珣，无心便已决定退出。

        若有些事尚不及宣之于口，那便无需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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