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转世（6）

第二日晚，十一点刚过，燕珣推开门进了苏意婉的餐馆。今天的生意实在不错，外头坐了七八桌鬼，桌上摆着大大的不锈钢盘子，上头铺了层油纸，油纸之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炸串，油里的功夫十分足，串儿都已是似焦未焦的程度，外头的酱料给得也足，金黄色又微微发绿的孜然面儿被滚油化开，再加上一层红亮亮带着白芝麻的辣椒油，看着就让人流口水。靠门那一桌的鬼正对着瓶啤酒吹，一气儿下去半瓶，而后□□了一串猪五花。“咱就是说，做油炸还就得是炸得过一点，酱多一点。别跟老子说什么致癌不致癌的，就是酆都大帝到眼前，也不能让老子再死一回了，吃喝最大！”“嚯，”他用力嚼吧嚼吧嘴里的肉，“真香。”肥肉不腻，瘦肉不柴，过宽油之后香味加倍，一下一下越嚼越香，卡路里和卡路里的结合果然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之一，孜然面配肉一绝，流在表面，香到内里，一口全撸又让辣味加了倍，口腔一下子都要燃起来了。尤其是现在冬天，再来上一瓶冰啤酒，那真是整个鬼都要爽到原地升天了。还是要感谢好政策啊，要搁以前冥府体制没改革、经济不发达的时候，他们这些鬼都得巴巴地等着清明、中元、忌日那几天，吃上两三顿，饿上一整年，不舒坦了，可不就得给凡人、给鬼差找茬。倒是听有些老鬼说，之前在黄泉也有个食摊来着，但也没开多久，还只给上路的鬼吃饭。格局小了。再看现在，莫说是找茬了，便是当年宰了他的对头在眼前站着，他都能跟人一顿油炸泯恩仇，实在不行，就再加一顿火锅！正说着政策好，他又半瓶酒下肚，抬头就看见了二把手。“哟，燕总，”这鬼打了个响亮的嗝，殷勤地起身跟燕珣打招呼。燕珣点了点头，指指桌上酒瓶，“少喝一点。”鬼跟人一样，黄汤饮多难免闹事。“哎哎哎，”这鬼连连应声，又问：“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都在这驻扎好几个月了，头回见您，真是稀客！”“以后就是常客了，”燕珣摆手，直接进了后厨。苏意婉一头长发编成了个蓬松的麻花辫垂在身后，上身一件克莱因蓝的高领针织衫，深蓝色牛仔裤将一条长腿勾勒得又细又直，正拿着筷子、笊篱在油锅前忙碌。听到身后脚步声，她转过头来对燕珣一笑，“很快就结束了，再稍等我下。”燕珣看见她卡其色围裙上的“不接受批评”，随即问道：“有人说你？”苏意婉耸耸肩，笑道：“没有，这是我跟姚蓁在入职前团购的防杠神器，但是也没用上过，今天又看见就穿上了。”燕珣也笑，“那就好。”“真有人说我也不怕的，”苏意婉捞了一批串出来，“我这嘴输不了。”“最好还是不要，”燕珣皱眉。“哎呀，”苏意婉似嗔似喜地应了声，拿了根炸王中王递给燕珣，“喏，给你。”燕珣倚在门边，手上举着根炸得开花的王中王，一口一口慢慢吃着，转世这些年里他没怎么吃到过苏意婉手下做出来的东西，所以每一口都分外珍惜。火腿肠被炸到卷出花的边缘微焦，吃着脆脆的，靠里却是烫烫的、嫩嫩的、软软的，添加了多种香料又不松不粉的王中王肉香十足，即便没有肉粒，满足感也一点不次于纯肉，加了辣椒与孜然之后口味升级，比起即食就又是另一道风味了。“我靠，那谁？那是燕珣吧？”刚刚还埋头苦吃的一个女鬼，抬头换气就看见了门边的燕珣，连忙拉着同行好友鬼叫，“我靠，他手里拿的是什么鬼东西？”友人据实相告：“王中王火腿肠，”又举了举手中的串儿，“在下的同款。”“我了个大靠，偶像失格啊！燕总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不食人间烟火吗！他手里该夹一根烟啊，夹根串儿也太掉逼格了吧！”友人把火腿肠塞她嘴里，“我劝你不要这么多戏。你看看燕总这样，眼珠子都快黏糊到老板娘身上去了，别说是串儿，端碗毒丨药来，燕总都能笑着喝。”“药丸，我塌房了。”女鬼忿忿吃了口串，眼珠子锃亮，很快换了话题，“这个火腿肠挺香啊，快再给我一根。”苏意婉将余下没上的串儿一起上了，端着餐盘又回厨房时，突然笑了一声，看向燕珣：“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另一条围裙，上面写的是：吃饭吗？我亲自下毒。”燕珣：“吃。”“真的吗？”苏意婉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凑近燕珣耳畔，“燕郎，喝药了。”燕珣没说话，耳朵根却红了。如此纯情的一只老鬼哦苏意婉偷摸想着，开始了打烊的准备工作，燕珣就在她身侧，一点都不在乎外头鬼众们的窃窃私语，自顾自等着，碰上会干的还打个下手。存在感十足，让苏意婉无端想起昨日。《桃花扇》不是第一次听了，却是第一次哭得那样走心，除了台上伴奏念白外，听众一片寂寂，她静静看着台上，眼泪滴答滴答地往身上砸。燕珣的叹气都显得有些突兀了，他侧过身去，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帕，一点点给苏意婉拭泪。大概是哭累了，散场后，苏意婉坐在副驾昏昏欲睡，离她家稍微有点远了，燕珣便提议：“要不然去我家凑合一晚。”苏意婉歪头看他。燕珣解释：“我家里房间还挺多的，就在附近，过夜用到的洗漱用品可以去楼下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不该答应的，苏意婉心想，咱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是也见过猪跑，进展不该这么快。对，太快了。“这样啊，那就打扰了。”这话说出来，苏意婉眼一闭，认命地重重靠在头枕上，火速开始自暴自弃。燕珣的家就在大剧院旁边不远，与苏意婉选择住在方便热闹的老城区不同，他家的位置在新城区中心，本市最贵的楼盘君樾台。一梯一户，出电梯就进了家门，苏意婉呼吸一滞，并不惊讶于门口有她喜欢的、尺码合适的粉色毛绒拖鞋，而是惊讶于户型——四百五十平的顶墅。她的常规做梦素材之一。想不到，今天就要在梦中情墅里面做梦了，unbelievable。知晓她有睡前喝一杯蛋□□的习惯，燕珣走到厨房，取出杯子和蛋□□，转头与苏意婉说：“自己逛逛，不要拘谨。”苏意婉“嗯”了一声，看了看了一楼的四个房间，一个书房，一个瑜伽室，两间卧室。按道理来讲，这样的户型一般都会选择新中式或是现代简约等偏精英青睐的风格，但燕珣这套房完全采用了米白色系轻法式装修，有金色把手的对开卧室房门、漂亮的法式线条和角花装饰，全铜的天使吊灯，主卧放了一张铁艺公主床，铺的是带荷叶边的文艺复兴四件套。这些都是苏意婉最近收藏的单品，他们漂亮地、和谐地揉进了同一个房子里。甚至主卧的衣帽间里面还收着她没有抢到的绝版汉服，主卫有她没舍得下手的水乳精华。“燕珣，”苏意婉走到厨房，看着他。即使知道了他长长久久的发心，直面之时却又是另一种从心底迸发的感动。燕珣将冲好的蛋□□递给她，“是你常喝的牌子。”“燕珣。”苏意婉又叫一声。“嗯，我在。”燕珣应了一声，看着苏意婉对着他粲然一笑，而后一颗硕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挤出，在衣服上划了好长一条水痕。燕珣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苏意婉掉泪，显得有点无措。“意婉。”他选了一个折中的称呼，往前走了一步，很快一顿，又往后退了一步。“我找人问到你的喜好，按照你喜欢的位置购房，依着你喜欢的风格装修，熟记你所有的重要日子，知晓你近日的一切喜好。”“无用功的事情做了一箩筐，时间横跨千年。”“但我自负如斯，卑劣如斯，平生不喜行无把握之事，所以始终无法鼓起勇气，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担心你害怕、担心你犹豫，担心你认为我偏执、担心你觉得我疯魔。”“最后还是让你开口说出在一起。真的很抱歉。”“可是”燕珣被精英风范严实包裹的外表上仿佛裂开了一道缝，又如一下子被卸了力气，现出沮丧、懊恼的模样，“我真的爱你。”“过去这么多年，经历多次转世，你的模样、性格、喜好变化良多，可不论你变作什么样，红尘再见，我都还是会不可抑制、无法自拔地爱上你。”燕珣顿了顿，眼眶蓦地红了，想到他为无心的那些年，说：“就如我失去记忆时那样。”“燕珣。”苏意婉再次叫他一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这样剖出肺腑给自己看，可是自己根本接不住这样的感情，或者，接是能接住的，也愿意以后学着他的样子，用尽自己所有的耐心和经验去学着爱。但现在，这些话，她接不上。苏意婉放下杯子，往前走了两步，抓住燕珣的领带，垫脚含住了他的下唇。那真是一个长吻啊苏意婉想起来就觉得耳根子发烫，她闻到了燕珣檀香味的须后水味道，也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勾连交缠、氤氤氲氲要冲昏她的头脑。燕珣已经帮她给外间几桌客人结了账，再回来就看见她怔怔站着，唇边带笑，脸上飞霞。他静静笑着看了会儿，才叫了句：“婉儿？”这是早上刚刚得到的首肯，他问这样叫她可以吗，以前都是这样的。苏意婉知道这个以前，不是上辈子，也不是上上辈子，甚至不是他俩黄泉相处都是鬼的时候，这个以前，说的是他们为夫妇的第一世。“可以啊，”她吃着早餐应着，“叫什么都可以。”要是燕珣愿意，可以跟古偶一样唤她卿卿、心肝儿、甜蜜饯儿，跟随潮流喊她老婆、宝贝、媳妇儿也可以。“啊，”苏意婉回神，“走啦走啦。”今天凌晨，姚蓁给她发消息：“亲爱的，新开了个汽车影院，咱们去玩一下吧。”“可以啊，”苏意婉秒回，但发的消息却让人高兴不起来，“先给九万。九万，九万，九万。”姚蓁：[黄豆再见]零下一度的天，你说出的话却比这个严冬还要冷。苏意婉看着一溜挥手小表情笑出声，反手将链接发给燕珣，“去吗？”燕珣回得也快，“好。”时间便定在了今晚。为了让苏意婉最大程度地提升观影质量，燕珣今天还是开的那辆宝马760，因为提前做了功课，发现suv要停在轿车后面。车内备了新鲜的水果拼盘，苏意婉喜欢喝的芋泥波波奶茶，还有她喜欢的香草味闪电泡芙、巧克力熔岩蛋糕。“大晚上的，吃这些明天会肿，”苏意婉拿吸管戳破奶茶，扁着嘴说。会肿得像燕珣第一次到她家的那天早晨一样，肿成大猪脑袋，肿到亲妈不认。“不吃了？”燕珣担心她馋，想给她收起来。“吃吃吃，别收，”苏意婉抢下泡芙，“我吃的。”燕珣跟她商量，“可以每样尝一点，剩下的我吃。”苏意婉狠狠吸了一大口奶茶，“好呀好呀。”片子是老片子了，苏意婉看到一半说要拍照，燕珣竟然就从后备箱掏出来了一只单反。苏意婉：？“姚蓁说，你外出游玩时对拍照要求比较高，要发高质量朋友圈。”“不要信，她败坏我的名声的，”苏意婉微笑，“我这人非常质朴。”话这么说着，她见燕珣动手装相机，就开始飞速脱大衣、毛衫给燕珣吓了一跳，“婉儿，不可。”虽不是光天化日，可也算大庭广众，这如何能行“没事儿，你车窗贴膜了。”苏意婉洒脱非常，她已经检查过了，一点儿都看不见里面。“婉儿”燕珣还想再继续劝一劝，就听到苏意婉说“闭眼”，他听话闭上，“婉儿？”“好啦。”等他听到指令再睁开眼，就看见苏意婉已经换了季节，上面一件灰蓝色小吊带，图案是飞天小女警，还换上了一件带铆钉和捆腿皮带的短裤、一双白色半腿袜。说实话，这样的穿搭燕珣不是很能理解，但是并不妨碍他也觉得很好看。“好看吧？”苏意婉将卷发掖在耳后，露出漂亮又夸张的耳饰。“好看，”燕珣点头，然后默默将空调的暖风调到了最大。“可以拍啦！”她本身是模特，镜头感很好，燕珣又专门学过拍照，技术也到位，副驾驶拍照并没有持续多久，燕珣把相机递给苏意婉，“可以吗？”得到那声“哇，太可以”了之后，他如蒙大赦，“那我出去，你快点把衣服换好，不要着凉。”车门开了一道小缝，燕珣从中钻出车去，走到了副驾驶那边，背对车窗站定，虽然知道车玻璃膜万无一失，但还是想要再上一道保险。一会儿苏意婉敲敲玻璃，燕珣进车，马上就被苏意婉塞了一个草莓，“奖励摄影师，拍得超棒。”燕珣在外面也没闲着，导出照片发到了苏意婉手机上。“甜吗？”苏意婉笑着看他。“嗯，”燕珣点头。“我尝尝”苏意婉探身过去，顺手开了车内灯，轻轻吻住了燕珣，汽车影城的票根刚好遮住两人贴在一处的唇，“咔嚓”一声，手机前置摄像头工作，记录下了这一刻。电影还没散场，苏意婉就发了朋友圈，配图是这张自拍，文案也简单，一颗emoji红心。牡丹美女脱单，总是让人格外兴奋，点赞快速增长，评论一溜“哇”、“官宣了”、“男方穿搭我爱了”、“谁呀谁呀”中，姚蓁的评论独树一帜：“互删退圈，感恩有你”。“苏意婉这个小贱人，抛弃我”姚蓁今天生意格外好，到现在还没下班，搬砖间隙玩手机还被朋友圈重创了一波，心情非常不美丽。手机叮叮乱响，她点开，就收到了苏意婉的一长串美颜暴击原图。[姚姚零女士]：[黄豆微笑]宁有事？[不服苏女士]：燕珣真的好会拍哦~[姚姚零女士]：好捏嘛酸臭哦宝~电影好看吗？抛弃了我看的电影是不是格外好看？[不服苏女士]：到这地方，谁认真看电影啊[姚姚零女士]：[我的母语是极致的无语jpg]苏意婉再发消息，就收到了红色感叹号，惹得她咯咯笑，燕珣侧头看她，眼中是询问。“没什么，姚蓁拉黑我了。”“需要用我手机跟她聊一下吗？”“不用，她一年拉黑我八百次，明天早上就会偷偷加回来。”燕珣：“这样啊。”苏意婉笑，“我也会拉黑她八百次。”在玩手机的功夫里，电影已经散场，车子引擎声次第响起，纷纷离场，放眼望去，只剩他们跟隔壁的一辆车了。“我们也走吧。”苏意婉提议。“嗯，”燕珣发动了车。空调有点闷，苏意婉降下车窗深吸了一口，然后便听见隔壁车里传出了格外愉悦的笑声，虽然知道不可能是在做那些离谱的事，但这动静确实容易让人乱想。燕珣听见，也是一愣。苏意婉不知道自己脸红得要滴血，只看见了燕珣通红的耳根，当即存了坏心，想要撩拨他一下——她眼神轻飘飘地往后座扫，看到两个独立座椅，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惜啊。”燕珣手上一紧，忍不住点了一下刹车。怎么办，他好像听懂了为什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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