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一场飓风遇上秋分，暑气顿散，头顶天穹湛蓝，云团洁白丰盈。

        时间已至午时，越蕖怀里搂着一束田野间采来的山菊，沿着来时的小道返回。

        穿过这片微微起伏的山麓，就能到达她住的小院，秋霜定是等着她回去用午膳。

        密林深处的鸟扑棱羽翅，呖呖啁啾一阵飞去远方，不远处传来叮泠泠山涧水声，清脆悦耳。

        越蕖脚下步子越发仔细谨慎，提起裙角小心避开株丛同水洼，低头嘀咕：”新换上的珍珠绣鞋，”喘了口气补上：”不能湿。“

        她绕过一方积水潭，看见几根形状奇特的株柱迎风招展，末端酷似兔子蓬松的毛绒尾巴，圆锥状的花序软白别致。

        越蕖抖了抖毛绒尾巴沾上的草籽，手指慢腾腾翻动，嘴唇微动默数：一朵、两朵、三……温绒花轻软，一次可以采满一大把。

        山风袭来，她耸耸鼻尖，不对劲。

        静默一会儿，山风裹挟着阵阵血腥味。

        越蕖环视一圈，这片齐腰高的草甸空无一人，边缘的树林姿态怪异的摇曳着。

        嬷嬷往日里提到的山里野兽叼人的事闪过，越蕖不顾鞋底的泥泞，心神慌乱之际身体不稳，打了个趔趄，摔进丛间。

        手掌支地，抬头时，错落无序的株杆透出一片玄色布料，触手可及。

        血腥味愈发浓郁刺鼻。

        有人受伤了？

        她拍了拍喘地厉害的胸口，安慰自己，别怕不慌。

        周边泥泞的地面留下深浅不一凌乱的印迹，高空的一只鸟嘶鸣掠过。

        越蕖稍微稳定思绪，顺着那片衣角，拨开扁长的绿叶。

        洁白的温绒花沾染血色，一名男子沉在淤泥低洼地上，眼眸紧闭，脸上泥浆、血污点点，衣衫凌乱破碎，露出半侧肩膀，血迹斑斑的手捂住胸口，指缝间插着半截羽箭。

        毕竟还是年纪尚小的孩子，乍然遇上这般情况，心下无措。且越蕖久居乡野，封闭的村子鲜少外人涉入。当年被家里送走南下的时候，路途遥远，或多或少明白一些亡命天涯之徒的狠辣手法。

        她犹豫了。

        越蕖轻手轻脚地往后退，脚尖轻移之际，踩塌一根枯枝，”嘎达“脆响，脚踝被紧紧攥住，一股强悍的力量拽压下，她直直跌入沼泥，身子翻转，整个人随着拖拽的力量迅速后移。

        ”唔、“本能反应使命挣脱男人的桎梏，越蕖尖叫出声。

        ”别动！“低哑的命令，随即嘴被捂住，嘴里已满是泥巴混血水的腥臭。身后的他气息急促，贴在她的背剧烈起伏。

        在绝对的力量下，越蕖心下绝望荒凉一片，涌上泪意。

        ‘哼噜噜’一只黑色鬃毛野兽立在她刚才的位置，獠牙又长又尖，脖颈处竖立一绺鬃毛，两只发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

        电光火石间，怀里的身姿明显变得僵硬，蕴川松开捂嘴的手，一手执剑，撑起身越过她。

        她反应过来，适才他在救她。

        ”转过去，滚远点。”另一只手掌推开她，捻起两片草叶扑盖在越蕖脸上。

        越蕖懵懂，被他的掌中力量牵引，乖乖地手脚并缩的配合他向后撤退。太过骇人，她麻木的拖着腿移动。

        干枯的秋草摩擦布料，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听得几声唩唩。没几步，随即是扑通一声，重物倒地声。

        越蕖回头，男子已倒下，胸口那枚羽箭好似又深入几分，新鲜的血液重新冒出，周身血气弥漫。那只黑毛山猪插着一柄剑，了无生息，阳光下剑身微微震动，铮亮反光又刺眼。

        ”公子，公子……“越蕖着急唤他，“醒醒。”见他没有反应，方才蓄满眼眶的泪水啪嗒啪嗒滴在他手背。

        越蕖不甘心地蹲下身，伸出手拍他苍白的肩。

        没动静，但指尖感受到他尚有余温。

        她不太确定，复又趴在他胸口，耳朵紧贴男子冷白的肌肤。

        咚咚咚心跳敲着。

        还活着！

        越蕖松了口气，禁不住喜出望外，找了几片宽大的树叶遮掩他脸上的日头。

        似有所感，他的手指几不可见的动了动，微微喘息，唇间呢喃着什么。

        越蕖俯首凑近倾听。

        男子双眼忽然睁开，紧紧盯着她，凛冽凶悍，深邃的眼眸下俱是暗波汹涌，仿佛看穿一切，气息阴沉狠戾。

        到底还是半大的小姑娘，禁不起他这般利刃割肉般的眼神，越蕖脊背发凉，在他充满杀意的眼眸里吓得忘了避开，脑袋一片空白。

        一双湿腻的手瞬间缠上后颈，掐紧她的软肉往下摁，触感阴冷，生疼。

        “滚，不然打断你的腿！”狠戾地命令。

        她心中庆幸他活着的欢喜陡然泄掉大半，吓得喉咙发紧，低下头不敢直视，眼睛红润，不受控制地潸然泪下。

        对方大有不惜流尽鲜血，也要折断自己的气势委实吓人。

        细白的指尖捏紧衣角，她颤抖指着他的伤口，抽泣哽咽：”我不走……你在流血。“哆哆嗦嗦开口。

        半响不见反应，越蕖抬眸，男子眼睛已重新阖上。

        看来他受伤很严重，方才不过是强弩之末，勉强撑着最后一丝力量救她。

        此刻缠着她脖颈的手陡然松懈，滑落覆在她绣鞋上。

        越蕖趁着他松开的力道，掏出手帕，腹诽：就……不是很坏，挺凶的。

        男子的袖口沾满泥水，滴滴答答，伤口因适才的一番动作，冒出殷红的血流顺着手臂肌肉纹理，蜿蜒而下，晕开鞋面的花边。

        越蕖不懂医理，用手帕简单的包扎了他的手腕，远远不够，流血的伤口太多了，她扯碎外罩纱裙，将人一圈圈绕上。

        伤口如针扎般发疼带痒，蕴川蓄势缓缓睁眼。

        迎着日晖，审视眼前忙碌的小姑娘，全身散发着温润细腻的珠光，长睫润湿，眼眶里蓄着一包泪，眼尾泛红，鼻尖爬上细密的汗，白皙的脸上五个手指印，明晃晃的，被人欺负后彰显出一身的狼狈。

        很软，似碧空蓬松的云团。

        越蕖心性认真，加上自说话起做事总比旁人慢上几分，基础包扎做完已是气喘吁吁，脸颊绯红。

        越蕖抬手蹭了蹭眼皮上的污渍，瘫在泥里的男子身材高大，受重伤还能使剑杀山猪，不容小觑呀，又瞅自己的身板。

        不由叹气：差距悬殊。

        抬眼时发现对方已醒，定定凝视着她，冷寂深沉，不如之前骇人。

        越蕖不知为何想起一开始时是在犹豫救不救他，她心虚到只能低头，下意识地和对方解释：“我、我不会丢下你，但要回去一趟喊人来。”

        越蕖磕磕绊绊说完，顶着男子的视线站直身子，带着理直气壮地意味，对上那双凶狠的眼，她伸手颤悠悠指了指小院的方向。

        男子眼神慢腾腾地一寸寸刮过，沿着她纤细的手臂，莹润的指尖末端汇聚了一团暖阳。

        脾气也软。

        蕴川下了结论。

        他咽了咽嗓子，声音嘶哑：“走了就别回来。”

        随着这句话，四周空气重新流动起来，男子身上令人生畏的气息也收敛不少。

        越蕖没料到他突然这般态度，硬邦邦的口吻，听着却舒服许多，她暗自忖度：他没那么凶了？

        不过重伤在前，越蕖自然没深究。她当然不顺着他，居高临下的叮嘱：”不许走，等我回来，“

        她起了个小心思，捡起抖落的树叶重新覆在他脸上，”挡日头。“

        蕴川鼻翼原先厚重的血腥味中夹带一丝丝甜香。

        越蕖踩着烂泥，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跑。甫一进院里，秋霜瞧见她全身脏污，衣裙带血的模样，吓得扔了手里的绣活。

        ”小姐，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去叫张大夫过来。“

        越蕖一路跌跌撞撞，秋霜不忘扶她：小姐，别慌别慌，这是怎么了？

        越蕖并未多说，指着草甸方向，催着：“人命关天，我们再快点，马上到了。”

        三人到了那块低洼地，张大夫望向倒在血泊的人，不远处摊倒一头黑毛畜生，顿了顿脚。

        秋霜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男子胸口插着的羽箭，心中犹豫一瞬，谨慎开口提醒：“小姐，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

        ”不会，他不是。“越蕖肯定道，拉着张大夫着急查看伤势。

        秋霜见她神色坚定，想到旁边那头獠牙野猪，猜到大概情况，身手利落的上前搭手帮忙。张大夫身为医者，以性命优先，立即查看一番，”中毒、加之失血过多致使昏迷，先把人带回去。”

        蕴川乏力疲惫，昏昏沉沉中传来小姑娘的一句：“他不会死吧？”

        眼看着一盆盆清水送进去，不消多久，又一盆盆变得猩红送出来。时间磨人，越蕖按耐不住涌出不好的念头，秋霜将她拦在房外，她眼巴巴地在门前徘徊。

        她的绣鞋早已看不出花样，发间插着几粒草籽。

        “他不是坏人，受伤还救了我。”

        有惊有险的一天，越蕖站在廊下心头茫然，湿润的眸带着希冀的光，望向身旁秋霜。

        小姐那眼神自带心疼，秋霜安抚道：“他定会安然无恙。”

        印象中母亲走的那天，大夫在房里待了许久，房门打开的那一瞬，她耳力极好，里面传来隐隐啜泣，旁人不由分说地推着她往母亲床前走。

        越蕖倏然变得执拗，身子找不到支撑点，干脆倚着楠木廊柱坐在地上。

        秋霜看她失神的模样，屋里那位伤的那般严重，也怕出个好歹，引她心里难受，正想开口劝她。

        院外传来马蹄声，”小姐，我带信回来了。“院门被撞开，一个扎着双子圆髻的侍女冲进来。

        是今日去镇上采办的人回来了。

        秋霜一边使眼色一边拦下她，”白露，周嬷嬷在呢。“

        白露年纪较小，性子好动，尤为怕周嬷嬷那一套礼仪规矩，忙收好手脚，嘴巴却没停：”今日采办看见镇子里来了四五队规整的护卫，也不知是哪户人家这般大的阵势，雇那么多人。还看到了许多官兵，听说是进山剿匪的，我……“

        秋霜连忙扯着她离得远些，恨铁不成钢敲她脑门，”有点眼力见，没见小姐……。“斜着眼神示意自己小姐的方向。

        白露歪头打量，回味过来，掏出一封信，”京都又来信了，那晚点给小姐吧。“

        “别给小姐添堵了。“一见那熟悉的信封，秋霜就知道定是京都齐国公府的信，催着小姐回京。

        国公府将小姐扔在这六年了，不闻不问的，怎的今年入夏后就三催四请，接小姐回京过除夕，也不知道为何这般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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