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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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惨白的月光下,她如同地狱杀神一般立在战场中间,四周围了几十个官兵,每个人却都离她至少一丈开外,手里握着刀,却没人敢冲上来。
他看着那个始终挺拔如松的背影,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了肚。
人还活着!
活着就好!
可看到她孤零零地一人站在那里,单薄削瘦的后背就这样暴露在对手面前,他那刚刚松懈的神经顿时又紧绷了起来。
不等他有进一步动作,便见她身后的官兵突然一齐涌上前去,他顿时一惊,人也立刻朝着前面掠去。
若是有他在,她何必空门大开,若是有他在,这些人又怎么敢当面偷袭!
然而,没跑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黑子焦急的喊声,
“公子,您身上还有伤,就是去了也忙不上小姐的忙,反而还会叫她分心!”
听到这话,陈恪脚步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远处那抹矫健灵动的身影上,看着她跃起旋身,看着她将冲上来的人一一斩杀,他脚下的步子也终于停了下来。
“你说的对,我去了只会拖累她。”
“像她这般果决从容的女子,自有风骨在身,又怎会等着旁人来帮忙。”
他的话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豪,脸上的神情却渐渐苦涩。
她熟练地应付着身前身后的敌人,动作敏捷,反应迅猛,放佛从来都是孤军作战,放佛身边从来不曾有人替她守护。
看着这样的她,他怎么不自豪,又怎能不心酸。
她从未想过依靠他,他在,她不拒绝,他不在,她也丝毫不在意。
他苦笑一声,那抹苦笑顺着嘴角滑进口中,再一路蔓延,直至心底。
他一厢情愿地要做她手中的枪,身后的盾,替她报仇,护她平安,却忘了该问一声,她是不是真的愿意。
想到她可能会说的话,他忍不住又是一顿猛咳,忙从袖中抽出帕子,正要擦去嘴边的血沫,却又顿住。
握在手中的是一方麻布素帕,四周翻着毛边,上面不见半点儿彩,只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夹着着一缕淡淡的女子馨香。
这是安然的帕子。
他昏睡不醒时,她用这帕子替他拭去头上的汗,擦去嘴角的药渍,临走时却忘了将它带走。
他看着这块如同孝布一样的帕子,眼底暗淡的火光又慢慢升腾,渐渐燃起。
那一夜的精心照料绝不是假,那沾了他血肉的鲛皮也真真化成了灰!
也许,并不是她不在意他,只是习惯了依靠自己而已。
冯化年虽在赵元翰面前夸过佛女与她手下的流民不一般,可那不过是怕赵元翰看低了自己,这才故意拔高了对手,其实,他心底并未将他们当回事。
一个女土匪力气再大,武艺再高强,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双手难敌众拳,三岁的孩子都懂的道理,何况是他。
至于那些穷要饭的,更不必说,一辈子土里刨食,大字儿也不识几个的人,又能指望他们能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可很快,他亲眼目睹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事,那些流民竟然排成灵官阵,眨眼间便将自己带来的人杀了大半!
这可是灵官阵!若不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谁敢轻易用这样的阵型,一个不好,伤得便是自己人!
他将目光投向场中那个女匪,眼底满是疑惑。
她到底什么人?为何有如此出众的武艺,又从何处知道了传说中的灵官阵?又如何训练出这样一只强军?
可很快,他的疑惑便被无法抑制的恐惧所替代,那女匪脚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却始终站在那里,手里的刀似乎并不比先前慢上半分。
再看她一刀下去,对面人的肚子便像开了瓢的瓜一样,露出红的白的绿的,洒满了一地,他的腹中顿时一阵绞痛,放佛那被开膛破肚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手下的副将捂着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大人,再这样下去,怕是顶不住了!”
太平了几十年,他们哪里见过这杀人不要命的打法,那女的就不提了,谁靠近谁没命!就是她手下的那些流民也都是疯子,刀砍在他们身上,只看得见血往外流,却不见人倒下,非要砍上七八刀,人才开始打晃,倒下之前还非要拉个垫背的!
这样的对手,你别说士兵,就是他自己也看了都害怕。
冯化年环顾了一圈,心便彻底凉了,短短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自己便损失了一大半的人,剩下的人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四处逃命。
“撤!”
他这一声喊得无可奈何,却又急不可待,话音刚落,他便立刻翻身上马,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谁知,没走出几步,边听身后传来一声破空声,他心中一跳,不等他回头,眼前突然一黑,人便栽了下去。
临闭眼前,他忽然想到自己那个被射穿的头鍪。
原来,真的有人能将人头颅射穿。
冯化年一死,剩下的官兵再没了斗志,死的死,降的降,雁字坡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安宁。
对流民们而言,这一仗打的比以往任何一仗都要艰难,不光是因为对方的人数是他们的两倍还多,更因为他们连续奔波了数日,早已累得精疲力尽。
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胜了,这样的胜利让他们倍感自豪。
“佛女!我们赢了!”
“佛女!您教的法子真管用!”
他们争先恐后地围上前来,热情且亲切地看着安然,诉说着自己的激动和骄傲,既忘记了身上的伤,也忘了先前的疲惫与饥饿。
安然冲着人群点头,向来不染尘埃的脸上似乎也浮了笑意,“是,我们赢了!”
她将面前的人挨个打量了一番,估算了下时辰,道,“诸位先去包扎用饭,半个时辰后回白石滩。”
众人立刻高声应了,“哎!”
陈贵走上前,指着她身后的远处道,“小姐,公子来了。”
安然倏地转过头,夜色沉沉,前方山道果然立着一人一马,却不见宫羽阿望等人的身影,她心里一惊,连忙疾步上前。
陈恪知道自己不该来此地,更不该叫她看见自己,可他却舍不得走,不能与她并肩作战,便是远远看着也是好的。
眼见她朝着自己走来,他脑中闪过长岁说的那句她会生气的话,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他不光下床吹了风,甚至还骑马跑出了城,可再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只盼着她不要像小时候那样,生气起来就不理人。
他脑中胡思乱想着,可等人越来越近,他所有的紧张与胡思乱想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那一身素白衣裙此刻早已成了血衣,一眼望去竟难找到一处完整的白,只是不知,那上面的血是别人的血,还是她自己的。
“可有受伤?”
“出了何事?”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安然看向对面的人,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染红的衣衫上,摇头道,“无妨。”
无妨便是有伤了,陈恪立刻低头去看那一处处殷红,一边仔细辨别着上面的刺破划痕,一边解释道,
“城里没事,阿望和老太太也都好好的,是我不放心,黑子告诉我你在白石滩,我便过来了。”
冷风入喉,他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一声,正要接着说,额上突然覆上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浑身的血液顿时凝结成冰,呼吸也跟着骤然停止,只剩了胸膛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雷鼓鸣音。
他轻轻闭上眼,感受着那片冰凉柔软,感受着它在自己额上一点一点变得温暖、滚烫,直到再没有之前的冷意。
再硬的心也终有捂热的一天,他既能将她的手捂热,自然也能将她的心捂热。想到此,他霍地睁开了眼。
安然正要收手,手背上突然一股温热,接着,刚刚抬起的手又被人按了回去,重新覆盖在了滚烫的额头上。
她眉头顿时拢成了峰,抬眼朝他看去,却见他脸上带着笑,一双狭长凤眸温柔又专注地看着她。
“你现在当我是小六,还是陈恪?”他问。
当年,他被她带回庄子照顾,因伤在头部,为了通经疏脉,散瘀化肿,大夫让她们将他的发髻散开,平躺着安置在床上,头下只垫了一层薄薄的软布。
长岁说,那晚她也替他解了发,将瓷枕放到一边,却让他拿来了干净的帕子垫在了他的头下。
她还让长岁替她去找梅果,长岁跑遍了整个天台城,也没找到她所说的梅果。
他叹了口气,她记得他只爱梅果,却忘了李记的招牌蜜饯又怎么会在千里之外的天台小城出现?
听他这么问,安然一怔,手心手背忽然像是着了火一般,灼得她浑身发烫,她慌忙往回抽手,谁知,手腕却被人紧紧拉住。
“放手!”她冷声道,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愠怒。
陈恪却没放手,只轻轻拢起手指,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安安,我既是小六,也是陈恪!”
安然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有时,她也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就像她有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现实,还是活在梦中。
她愿意无条件地信任小六,却绝不会对一个外人彻底放下防备。
陈恪看着她脸上的迷茫困惑,轻声道,“就像你,既是安然,也是谢扣扣!”
安然一愣,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便走。
“我是安然!”不是那个傻女!
即便身在那女子的皮囊中,却永远不会变成那人。
看着她急于离去的身影,陈恪轻轻吐出口气来。
她是不会变成谢扣扣,可他却能预料到,谢扣扣的家人终将会成为她的家人,而他,也会跨过当年的生死隔阂,越过十年的光阴变幻,将小六与陈恪彻底糅合,重新摆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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