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祝你事事如意

最近几年，老家变化很大，看起来和记忆中的完全不是一个地方。

        但李园知道，人还是原来的人。

        走到熟悉又陌生的路口，李妈感慨道：“当年就是在这里，看到园园脸上脏得跟小花猫似的，才决定将园园接回去。”

        李园也记得，当时她被堂哥推了一跟头，脸朝地，鼻子还流血了，将堂哥给吓跑了。她当时趴在地上看到旁边经过的蚂蚁，突然就来了兴致，便爬起来蹲在这里数蚂蚁。

        谁知数着数着，一抬头就见到了提前回来的李爸李妈。

        李妈抱着懵懵的她默默流眼泪，说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接回去。

        当时其实不是一个接回去的好时机，家里实在忙不开，李妈要照顾她的话，大部分外部压力就都落在了李爸身上。

        但李妈还是坚持将李园接了回去。

        后来为了多赚些钱，李爸去了很远的地方，留下李妈在家，一边打零工一边带李园。好在李园开学没多久就开始住校，李妈压力骤减。

        ……

        李爸接话道：“那时候太忙了，确实对不起孩子。”

        “我懂的，赚钱嘛。没有钱，咱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李园安慰他们，认真回忆了一下小时候，又说，“爷爷奶奶对我真的挺好的。”有地方住，能吃饱穿暖，自己正常健康地长大，就很好了。至于喜不喜欢，不重要。

        对底层家庭来说，陪伴和金钱从来都是难两全。

        如果父母一直陪在孩子身边，就无法给孩子更好的生活。

        如果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就无法一直陪在孩子身边。

        但孩子往往是无法理解这点的，她小时候也是。

        由于总是和堂哥堂姐打架，所以除了奶奶几乎没人待见她。而她赢了的话，堂哥堂姐就会大声让她滚出他们家。

        本来就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的李园听了之后更觉得自己多余了。

        有一次她想确认一下，就想了个馊主意，故意待在偏房不出门，看大人什么时候能找她。可是她待到很晚都不见有人找，最后还是因为肚子饿自己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堂哥堂姐撒娇说不饿，爷爷奶奶哄了他们好久，最后说吃完饭去买糖葫芦吃。她想了想，鼓起勇气说自己也不太饿，结果爷爷说，不饿那就明天再吃。

        后来李园想过跑去找爸妈，但很快就被大人们发现并拎回去教育了一顿。

        爷爷骂她不懂事，大伯母则开玩笑说她爸妈不要她了。

        小孩子总是脆弱而敏感的。那次之后，李园一直觉得自己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负担。

        ……

        堂哥和堂姐很早就到了，院子里很热闹，李园没什么地方可待，跟李妈说自己出去走走。

        大伯母却拉住她，说要给她介绍对象。

        她说男生在银行上班，很有钱途，让李园明天去相看一下。

        李园客气地拒绝了。

        李妈叮嘱她别乱跑，就放任她去了。

        结果大伯母在后面嘀咕一句：“这么挑，难怪一直找不着对象。”

        李妈的脸立刻黑了，“你是不是分不清【找不着】和【不想找】的区别？”

        大伯母讪讪地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将前面的话揭过去。

        李妈却没给她机会，继续说：“就是你儿子和我闺女的区别。你儿子才是找不着。”

        听到李妈说她的宝贝儿子，大伯母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

        然而李妈很有经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说：“就算我闺女最后还是不想找，那也是我养着，跟你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家的吧。”

        “你这是什么话？！”大伯母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但李妈已经转身走开了。

        大伯母想跟上去，却被发现她们有了矛盾然后过来说和的人拦住，“大过节的，算了算了……”

        大伯母又叨叨了几句，终于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她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找李妈说话。

        ……

        门前几丈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

        李园沿着河边的青石板路走了一段，就见不远处有个人站在暮光下。

        近些年大家都往城里跑，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李园环顾四周，虽然今天是团圆的节日，外面还是没有多少人。

        对方偏了下头，发现了李园。他凝神看了许久，笃定地开口道：“李园。”

        李园闻言走近了些，努力想从他身上找出熟悉的影子。

        “我是龚生。”他说。

        “龚生……”李园瞪大眼。眼前的男人身上没有一点记忆中龚生的影子。

        村里主要有两个姓氏，龚和李。在村里随便挑两个人，往上多数几代，多少都有点沾亲带故。

        龚生是表姐龚盼的小跟班，比李园大两岁。小时候表姐经常拉着李园一起玩，李园便认识了龚生。

        印象中龚生很俊秀，非常喜欢笑，也很容易哭。以前总调侃李园，让她不要总板着一张脸。

        如今他的脸上，笑意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阴郁和沧桑。明明只有28岁，未及而立，看起来却像已至不惑。

        没有问候“好久不见”，龚生很突然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当年不是我告诉你家人的。”

        李园微微一怔，许久才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我知道，肯定是李青说的。”李青就是她堂哥。

        龚生不太熟练地扯出一个微笑，整个人放松了些，仿佛卸下了背负许久的一个重担。

        当年李园偷偷跟他说想去找爸妈，问他要不要一起。龚盼去城里读高中后就将李园托付给了他，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李园，于是脑子一热，也同意了。

        两人最后约定晚上村口集合。

        结果那天他家里出事了，没去成。

        后来便听说她被家里大人发现，带了回去。

        再后来，又听说她被父母接走了。

        ……

        明明多年不见了，两人却默契地像小时候一样，坐到岸边的台阶上，脱了鞋子将脚伸进水里。

        新的水迹将龚生裤脚的旧水迹覆盖，遮住了一些李园未察觉到的细节。不过就算她留心到了，最多也只会以为他刚刚像现在这样玩过水了。

        “你还记得《渔父》那篇课文吗？”龚生问。

        “记得。”李园说。

        小时候表姐逼他们背过，不仅背原文，还要背翻译。这让李园很痛苦，龚生却背得很开心。

        不过只要是表姐让做的事，就没见他不开心过。不过是因为喜欢一个人，竟然可以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这一度让李园很费解。

        上中学后，别人接触的第一篇文言文大多是《郑人买履》，李园却是《渔父》。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龚生熟练地背道。

        李园低头看了眼他俩的行为——可不就是在洗脚嘛。

        “人生真是太漫长了。”他说。

        “漫长又短暂。”李园说完这句，思绪一飘，想起有人说过，用互为反义词的两个词形容同一个事物，会显得更有哲理一些。

        但是——

        李园转头看向龚生。

        饶是神经再粗，她也隐隐感觉到龚生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李园正要再说什么，就听龚生说：“你早点回去吧，我要走了。”

        龚生站起身，下意识地伸出手。等他反应过来想要收回时，李园已经伸手搭了上去。

        “谢谢。”李园借力起身站稳。原本她是想说自己可以的，但是看到龚生局促的表情，鬼使神差地就抓住了他的手。

        “那我回去了，再见。”李园说。

        “再见。”龚生又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和李园告别。

        “李园。”走了几步，他猛然回头，“你回去以后过得好吗？”

        不等李园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看起来当然是好的。”然后定定地看了李园半晌，“好好生活，祝你事事如意。”

        “好，你也是。”李园郑重点头，看着他转身走远，才徐徐往回走。

        ·

        晚饭过后，李园悄声向李妈打听龚生。

        “我不知道啊。”李妈一脸困惑，“你问他做什么？”

        谁知她们的对话被路过的大伯母听到了，说话一向刻薄的她顿时唏嘘不已，“那是个可怜的孩子。”

        李园皱眉，她不喜欢别人用“可怜”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曾经的朋友。

        大伯母接着说：“还不是都怪他那个糊涂爹，在外面欠了一大笔赌债，害得他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他成绩那么好，太可惜了。”

        “前几年他娶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第二年就生了个闺女。那闺女白白净净的，跟年画娃娃似的，我看着都喜欢。”

        “他奶奶一个人在家帮忙带孩子，还要出去做工赚钱还债。没想到一个疏忽，孩子没看住……”

        “眼看着债要还完了，孩子却没了……孩子妈疯了，被娘家人给接回去了。”

        “前些天他爹跑回来了，说是在外面做生意失败，又欠了一大笔钱……我呸，不要脸的东西，害人害己！”

        “老太太本来就因为孩子的事病倒了，一听这个消息直接气昏过去了，没抢救过来，昨天刚办完丧事。”

        大伯母寥寥几句就概括完了龚生近三分之一的人生。

        李园听完，整个人都呆住了。

        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知道，这几句话的重量。

        “不过这种事哪里都有。就说隔壁村那谁……”

        大伯母又说起了隔壁村的事，李园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回想起刚才见到龚生的情景，猛然想到什么，立刻跑了出去。

        “你去哪？”李妈正为龚生的事感慨惋惜，就见李园什么话都没说，突然就跑了出去，只来得及在后面叮嘱一句，“马上要走了，早点回来！”

        李园沿着河边跑了个来回，什么都没发现，只能不停安慰自己想多了。

        她又凭着记忆，去了龚生的家，发现大门紧闭，一个人都不在。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邻居在家，邻居却告诉李园，龚生刚才回来了，然后又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李园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找到他？

        那然后呢？

        自己好像什么都帮不了……

        但是至少应该认真地回一句“好好生活，也祝你事事如意”，而不是“你也是”。李园想。

        李园跑去村长家，想请村长帮忙找找，结果被村长轰了出来。

        她又想去河边看看，被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的龚生邻居拉住了。

        “你找龚生有急事吗？我看见他往村口方向走啦，应该是回去打工去了。唉，那孩子太苦了。”

        “您知道他的电话吗？”李园问。

        “这我可不知道哦，他家里也都没人啦。”

        “那您再看见他的话，能告诉我一声吗？”

        李园刚留下自己的电话，便被闻讯赶来的李妈拉走了。

        李妈念叨了她几句，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又安慰她说让老家人帮忙留意着。

        ……

        回去的路上，李园想起小时候表姐离开时，龚生努力哄她：

        “别哭啦，以后跟着哥哥混，哥哥帮你揍李青，揍李红！不过打女孩子不太好，李红还是交给你吧。”

        她当时面无表情地推开他，说：“应该是你别哭了吧？舍不得的话，长大了去找她不就好了。”

        他抹了抹眼泪，“我们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好了对吧？”

        她依旧板着脸，“不知道。”

        ……

        李园看了眼手机里新增的联系人邻居，她既期待手机响起，又害怕手机响起。

        然而从此以后，李园再没有听到龚生的消息。

        只有他的那句“好好生活，祝你事事如意”一直刻在她的脑海里。

        接下来连续两晚，李园都没睡好，一直在做梦。

        梦到最后，都是龚生略显悲伤的笑容，和最后那句话。

        从梦中惊醒，李园下意识地摸过手机，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她焦躁地胡乱翻了翻，无意中翻到了过靖之前发她的照片。

        看着照片，李园奇异地平静下来。

        就当是和过去的朋友再次不告而别吧，如果还是朋友的话。只不过以前是自己匆匆离开只托人留了口信，这次是别人。

        不管怎样，生活总归要继续。

        带着亲人朋友的祝福和遗憾，一直往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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