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因果（一）

叶其明推开程江所在酒吧的包间门，烟酒味浓重，绚丽却刺眼的灯光随即调换，甚至他往里面走时踢到了一个玻璃瓶。

        沙发上坐着一个佝偻着背的人，灯光来回扫过，覆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是程江。

        “想起了什么？”叶其明一进来便问他。

        “先坐下，我说了你别生气。”程江拍拍身边位置，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后说道。

        “今晚有人组队让我喝酒，来了之后才发现里面有熟人，郭文泽，记得吗？”程江将烟盒递给叶其明，慢慢说着。

        叶其明接过，在桌角磕出一跟叼着，听见这个名字倒是眯了眯眼，冷笑一声，“记得，这我怎么记不得？！”

        程江将手中转着的zippo扔给他，跟着说“对，就是那个高一因为一女生找人打你，高二找人堵你，高三——”

        “停！你特么到底要说什么？！”叶其明皱眉打断他，指间动了动，zippo侧面齿轮转动，发出的声音是叶其明在刚才的通话中听见的。

        他点燃了烟，冷漠又焦躁地盯着程江。

        恰好一束白光落在程江脸上，他将嘴中含着的烟取出，搓了搓脸颊，对叶其明笑了笑，说:“哦，我突然想起，听说梁时高三过完年开学有几天没来是因为家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叶其明起初是疑惑的，但程江却不再说话了，拿起桌上的酒在灯光下看了看，是一瓶没开的拉菲干红，程江将它启开，又找了两个干净的玻璃杯满上酒，递给叶其明一杯，还是刚才的笑，对叶其明笑了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一个嘴角的肌肉记忆而已。

        而这时的叶其明已经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呼吸有些急促，从程江说的很简洁的一句话中理解了他未曾说出口的那部分——梁时没有去学校地时间，梁时奶奶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日，以及，叶其明被叶父突然决定带去叶父的“老家”的时间，很完美的吻合在了一起。

        叶其明脊背陡然一寒，他僵着脸双眼发直看向程江，程江点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过完年开学，梁时有一周没回学校，是因为他奶奶去世

        了……”

        而那一周的叶其明则是去了村子山区。

        但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出国了。

        ……

        隐隐约约从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调笑声，是路过的男男女女在嬉笑打闹。

        叶其明抖着手将烟送往嘴中狠吸一口，想要压下心中的慌乱，可慌乱却无处不在，从骨髓鲜血中逐渐侵袭他全身。

        他明明将他和梁时分开的时间记得那么清楚，为什么在看见奶奶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日却没有感到丝毫不对。

        因为他只记得梁时的时间，选择性遗忘了年岁的时间。

        叶其明捂住眼颓然地倒向后面的沙发，他周身泛着冷意，指尖的烟烫到手指被他松开掉在了地上。

        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跟梁时说了分手，梁时找不到他，看见消息之后……

        ——“好”。

        怪不得那次在车上梁时说他是“玩”。

        因为梁时从一开始就没有看见第二条消息。

        他玩够了就走。

        叶其明忽然心中升腾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和痛苦，为什么啊，他想，为什么？

        叶瑞明明不管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怎么这么多巧合？!叶其明抬起退一脚踹向面前茶几。

        “吱——”地面摩擦声响起，刺耳难听。

        程江和他同样的姿势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他侧头静静地看着叶其明，顿了顿，起身走到唱歌台将转盘灯关掉，打开明亮的白炽灯。

        酒吧包间的情形瞬间暴露，凌乱不堪，空瓶烟盒烟蒂等等桌子上地上都是，好几块地板上有明显的水渍，有人将酒倒了一地，碎玻璃反射着冰冷的光。

        满地狼藉中有一人靠在沙发上，依旧是简单的连帽卫衣休闲裤，是程江很熟悉的叶其明喜欢的舒适穿搭。

        忽略一地的不合时宜与叶其明身上的颓然气息，这样的他无疑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存在，干净纯粹聪明剔透。程江在一片大亮灯光中看了会叶其明，他扯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走过去。

        叶其明仍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程江踢了一脚他的腿坐在另一侧沙发上。

        叶其明突兀地笑了一声，大半张脸被他自己挡住，程江看不太清，只能从这一道传到耳边的笑声中听见一片荒芜与凄凉。

        程江伸手端起他刚才倒的红酒，一口喝完，再倒，再喝……

        瓶中红酒见底，程江没再动它。

        “你刚才说到了郭文泽，”短暂的沉默后叶其明忽然问了他这个人，“他是怎么说的？”

        “他刚喝多了抖出来的。”

        “嗯。”

        程江:“他还说了一些，我没说完。”

        叶其明放下手臂坐直身子，于是程江看见了他脸色惨白双目通红。

        他甩了甩手臂，胳膊有些疼，说:“他说那年过完年和几个兄弟在街上闲逛时看见了梁时，对方只有一个人。”

        “于是他又叫了几个兄弟围住梁时，”程江一顿，在叶其明变得愈发苍白的脸色中冰冷地吐出后面几个字:“打群架。”

        郭文泽捏着酒走到程江身边，眼神冰冷嘴角却勾着，他靠近程江，很缓慢的说:“程江，听说叶其明回来了，你可真是他身边的一条好狗啊，这么多年坚持不懈地围着他转。”

        程江面不改色，只当没听见。

        “听说他人现在在长市，可他不是京市人吗？我记得他家在京市。”郭文泽不怀好意得光明正大，他眼中讽刺占据了大半，“哦对，我想起来了，梁时一直在长市，他不来这儿会去哪儿呢？”

        程江拿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转头对他冷冷道:“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郭文泽不以为意，他笑着，也不管程江想不想听，只自顾自说着话:“高三那年过完年，我找了些人把梁时堵了，可惜了叶其明没在。不过我也要感谢他没在，你是没看见那天的梁时，和发了疯的狗没什么区别，逮着人就咬。”

        他突然捂住嘴，无辜的对程江说着道歉，“对不起，我竟然把你和梁时都当成狗了，这不是高看了你们吗？一个两个都是最贱的狗，是叶其明养的两条好狗！他还真是有能耐!”

        嘈杂吵闹的房间中只有他们这一角落很安静，甚至转盘彩灯都是悄无声息的掠过，却清楚地照亮了郭文泽的表情。

        “梁时也是，不好好做他的学霸，非要掺和着叶其明的事，要不是那次他突然走回来，”郭文泽嘴角抿得冰冷，双眉紧皱，眼中同样是一片冷意，夹杂着愤恨，“要不是他突然特么冲过来，你信不信，至少那一个月里是叶其明在医院里过！”最后一句话带着扭曲的恨意。

        有人被郭文泽最后变大的一声惊到，转头看了看他们，见两人挨得挺近，也就没当一回事接着玩他的。

        “还有一件事你肯定想不到，我亲眼看见梁时在医院伺候着一个老太婆，什么时候的事呢，”郭文泽状似愁苦地回忆着，继而恍然大悟，“是开学那几天。听说他奶奶死了，叶其明也出国了。”

        “你看，叶其明的心是多么狠啊，当年一脚将我胳膊踢成骨折，扔下梁时说走就走，回来后又跑到你身边……你说，他知不知道你的心思？”郭文泽怪异的笑出声。

        程江听得沉默，他将自己手中端着的酒慢条斯理喝完，从桌上拿起一瓶没开的啤酒，掂了掂，转身抡起直接兜头砸他脑袋上！

        “而关于他说的围攻梁时的那一天，那时候我陪着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们正在一起玩，接到过梁时的电话，他只说了几个字就被打断了，接下来好像是手机摔在地上和好几个人一起上来的声音，再之后就被挂断了。我当时以为他打错了，之后也确实没有电话再打进来。”程江对叶其明讲着这件挺久远的事，他将目光放的很近，似乎只是在看着面前的那瓶见底的酒，又放的很远，透过它漆黑明亮的表面眼神很深。

        “他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好些年了，如果不是郭文泽，他大概只会将这当做一道微不可闻的插曲。

        程江最终还是伸手拿过那到底的干红，对着口喝完了，“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听见他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他没说清楚的是这通电话发生在郭文泽围堵梁时的前几天，那次的电话才是梁时拨打的。

        梁时问他关于叶其明的消息，程江那时候也联系不上叶其明，以为他已经走了，于是便对梁时说叶其明出国好几天了。他清楚地记得梁时沉默了很久，久到急促呼吸渐渐平缓，他才出声对程江礼貌道谢挂掉电话。而他则是后知后觉似乎梁时并不清楚叶其明将要离开的消息。

        电话打过来时梁时的声音慌张急促，像是在奔跑中打了这通电话，耳边有风呼啸而过。明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回想着那通出乎意料的电话，回忆到的很多东西竟是那一年的他尚未发现的。现在想起来大约是那时候的他对梁时只觉得这人还不错，没年纪里面传的那么高冷，和叶其明玩得很是亲近。

        程江说的不清不楚，叶其明却已经大约知道了梁时想要说什么。

        他将脑袋抵在手肘间，手指插进头发，露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脊背的颤动微小而无声。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首歌，名字叫《会呼吸的痛》，那时候的叶其明高一，他自由而无畏，甚至将缠绕很多少年少女的青春期情感都没有放在眼里，接到女孩送的情书他会轻声一笑带回家中让阿姨随意处理了。那时候的他第一次看到这首歌名只觉着这人真矫情，呼吸都疼那干什么不疼，干脆利落的毁灭吧。

        此刻的他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首歌，直到十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有时候呼吸是真的会疼的。不是不会痛，只是未到伤心处。那年他偷偷回国看见和旁人走在一起的梁时只觉得愤怒焦躁，对梁时只有席卷而来的怒意。

        而自从回国见了梁时后他忽然感知到了心脏在发疼，一次是在商场之外茫茫人海中梁时的背影渐行渐远，一次是在得知一段故人旧事之时。

        这道题的答案，晚到了九年。

        有些人有些感情，如果不曾相遇，遗憾大约会有，占据某一处。

        有的人一旦见到，明明一向是舒心惬意的生活突然变得没滋没味，会心生不满，不过是因为某些时候心念一动，相思未了。

        有的人明明相爱却选择分开，分手之后流泪痛苦，和自己和解，憾事不得解，山海不可平。

        有的人被珍之藏之放在心口，却不得相见不得相守。

        梁时和叶其明哪一种都不是，他们却九年不见。

        慌乱，焦躁，痛苦，绝望接踵而至纷至沓来，怎么会不爱呢？怎么会分开呢？

        明明我们都和对方一样相爱。

        叶其明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放首音乐吧。”叶其明说。

        程江疑惑的挑了挑眉，将音乐播放器打开，“听什么？”

        “《会呼吸的痛》，好多年前的歌了。”

        程江讶然，这首他是听过的，中间部分现在还能想起来，手指动了动，有些僵硬地按着键盘，搜索着播放出那首音乐。

        叶其明安静地听着女人浅唱的声音，她似乎通过这一首音乐慢慢诉说着某些神秘的故事，带着哭腔却温柔的娓娓道来。

        “关了吧。”他声音很哑，似是想笑一下，尝试着却失败了。

        程江将这首一半都没放到的歌曲关闭。

        “真疼啊……”他似乎听见叶其明的声音，低沉沙哑，散在烟酒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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