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2.狐狸说①

时值大正年间，甲藏武地区有座山，名狐山。

        山中种满了枫树，叶片嫣红松尖深绿，五彩缤纷浑然一体，山道入口处竖着一块路牌，上面用古文字写着“狸林”二字。在夜间勉强能借着远处的灯笼光看见矮丘边的小祠堂，大概是在祭祀着什么。

        一轮圆月高照，静谧万分。脚下的草丛硬中带软，同时又湿漉漉的，顺着四下无人的乡径小路往前走，没几步便是一间寻常的旅舍。

        “我再问一遍，你是鬼杀队的成员吗？”

        “嗯。”

        “你的队服呢？”

        “穿坏了。”

        旅店前台的男人用特别震惊的目光上下扫视眼前戴着口罩的少女，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盯着对方空空如也的双手询问：“穿坏了？那你的刀呢？”

        黑发姑娘面不改色：“刀在我心中。”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额：“我在等鬼杀队的人，其他小路应该已经封锁了，也不知道小姑娘你是从哪上山的，总之普通民众禁止通行。”

        她小声地别过头啧了一声，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继续一本正经开口：“我不是普通人。”

        “喂刚刚那个咋舌也太明显了吧都不掩饰一下啊——而且你看到路口那块【恶鬼出没】的牌子了吗？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啊！”

        “躲避恶鬼。”她很诚实地说。

        前台的大叔：“……”为什么，你要来有鬼的地方躲鬼。

        “居然不让普通民众住店，我要去写投诉信了，十页纸正反面的那种。”她义正言辞道。

        “前后矛盾，你说的话完全前后矛盾！刚刚还在说自己不是普通人！”

        “就是要塑造出神秘的形象才能成为鬼杀王，大叔你根本不懂。”

        “鬼杀王又是什么啊我才不想懂这个称号！而且神秘才不是这么脆弱的东西！”男人忍无可忍，抓起柜台边摆放的两颗糖，如同打发乞丐那样塞给少女，“拿着糖快回家吧。”

        黑发姑娘一副被侮辱的态度，但伸出的手却是自然而然接过糖果：“你觉得我是那种用两颗糖就能打发的人吗？再买十箱可乐和草莓还差不多。”

        ——传说太阳下山后，有恶鬼出没会吃人。鬼是以人类为主食的类人生物，若是处于饥饿状态下则异常凶暴，甚至会吃掉自己的亲人。于是，人类为了对抗鬼而组成鬼杀队，人数约为百人以上，虽是不被公认的组织，但自古至今仍在进行着猎鬼工作。

        而我们真正的主角，也就是木川小姐，来到此地的这一年刚好17岁。

        糖是用油纸包裹的，被切成四四方方的块状，表面刻着简单的雕花，里面加入了芝麻和荆芥，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杏仁味。也许是因为制糖技术还不够发达，没法凝成硬邦邦的形状，所以摸起来还有些软绵绵的。

        “味道好奇怪……”说话期间，木川就已经默默剥开油纸把口罩拉开一条缝，快速将糖放进嘴里了。她含着糖果，口齿不清地吐槽：“难吃。”

        “可恶！大叔家里就剩下这两个存货了你还挑三拣四！给我吐出来啊——”

        厅内的烛光忽而闪了闪，火苗拉出瘦长的黑影，扭曲的焰光投射到墙面上，映出诡秘的形状。下一瞬，火焰骤然消失不见，像是被无形的手掌掐灭。

        “趴下！”男人瞬间抽出腰边的长刀，一把将少女按到了柜台下方，神色警惕地看着四周。

        咣叽一声撞在木板上的黑发姑娘捂着脑袋，整张脸贴在柜子下面，默然维持着被人按住的姿势：“你听到我头骨碎裂的清脆鸣响了吗？”

        “嘘！保持安静！”

        他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红木门槛边摆着一盆兰花，细细的叶尖上蓄着草露，其中一颗露珠愈积愈大，叶尖因此弯曲下垂。氤氲的白雾开始蔓延，挡在木川身前的男人紧紧地攥住刀柄，全神贯注地盯着门扉。

        ——有只蓝色的狐狸。

        屋檐下方的阴影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尾狐狸，静静站立，两颗黑如墨漆的眼珠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男人屏住呼吸，瞳孔骤缩，全身肌肤都紧绷了起来。此时兰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这应该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他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而就在一刹那——

        那只狐狸不见了。

        “老板。”

        突然传来一阵人声。持刀的男人被吓了一跳，以右脚为轴心向后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接着，一张少年的脸从祠堂旁冒了出来。他生得白白净净，双眼细长如下弦月，黑色的眼瞳没有眼白部分，浅蓝的短发微微拂动。少年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动作轻盈地从旅舍边的枫树前跳出来：“晚上好啊。”

        与之相反，男人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暗骂一句“真不走运”后，以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冲了上去。

        两人腾跃到半空，刀光与掌风乱飞，男人虽是个旅店老板，但看身手明显经受过训练。反观不知是人是鬼的少年，手臂坚硬得可怕，足以用肉身抵挡刀具。

        “大叔需要帮忙吗？”

        “帮你个头啊——”

        男人简直要被这个小姑娘气死了，他一边攻击着奇异的少年，一边还要分神留意她的方向，害怕她被战斗波及：“快跑别愣在原地！”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普通人在。”蓝发少年说道。

        木川忍不住反驳：“过分了大叔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吧，如果是指他逐渐稀疏的发顶，那也太伤人了。”

        “……不，我不觉得他是在说我，而且伤人的只有你。”旅店老板抽空吐槽道。

        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才是一般市民，大叔别打了，这是个好人。”

        “谁是一般市民啊混蛋！你是不是有毛病！”少年咬牙切齿地反驳。

        男人趁着少年蠢蠢欲动的时刻跨步上前，拔刀朝要害挥去，逼得后者手脚慌乱被砍中了腰部。少年拼尽全力避开刀锋，刃光恰好反弹回来削中男人的几缕棕发。白雾再度蔓延，像是飘渺的毒瘴遮天蔽日，最终将整个旅馆填满。

        等到毒烟散去，视野中央已然没了刚刚的蓝发少年，只剩下拄刀男人的背影。

        “大叔？你还好吗？”木川蹲在地上低头问。

        “啊，还好，幸亏没有忘记握刀的方式啊……”旅店老板微微放松下来，转过身想要继续回话，然后在瞥见少女动作的霎那眼角狠狠一抽，张着鲨鱼嘴咆哮，“喂！你在对着哪里说话呢？！被削掉的那几根头发又不是我的本体——”

        ……

        ……

        ……

        “这一带过去有捕猎狐狸的传统，当地人擅长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当诱饵，设置猎狐陷阱，捕到就杀，杀完再捕。有时也会吃狐狸肉，不过，食肉并非猎捕狐狸的目的，主要还是剥下狐皮拿去市场卖。”

        ——捕猎狐狸的历史啊。

        身体左侧斜插着海蓝色的刀，黑色鬼杀队制服外套着一件左右花纹不同的羽织，不苟言笑的黑发青年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不是…你好歹评价一下吧。”

        于是鬼杀队的青年垂下蓝眼睛，偏过脸，依旧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另一人似乎被哽了一下，好半天才重新找回语言能力，耷拉着眼皮介绍，“总之，这位发来求助信息的委托人是旅店老板的弟弟。”

        穿着墨色和服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相貌文质彬彬，褐发褐眸，看上去非常温良。他先谢过中间人，随即面向黑发青年：“我是尾生瑞，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富冈义勇。”

        “富冈先生，大哥一家的事情真的非常让人痛心，请您一定要除掉那只恶鬼。”

        被长辈用上了敬语，名为富冈义勇的青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作罢，默默望着对方。

        “一周前，大哥出门进货，再等他回来的时候，留在家中的嫂子和小夜就已经被……村里的人去报案，虽然巡逻的警员最后定性是强盗杀人，但是我不相信！”

        尾生瑞不免情绪激动起来：“怎么可能是强盗，绝对是狐狸变成的恶鬼！”

        “你亲眼看见了？”富冈义勇反问。

        这句话实在太过阴阳怪气，以至于尾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难以置信地解释：“哪怕没有亲眼看见过程，我也敢肯定就是鬼干的，当时地上除了尸体以外还有狐狸的毛，这么明显的痕迹，一看就知道吧。”

        “狐狸的毛？”

        “啊，大家都说，是年轻时候的报应。”男人叹气，“大哥年轻时是猎狐人，靠贩卖狐皮赚钱，成家后才金盆洗手。我猜，大概就是他年轻那会招惹的狐狸变成了恶鬼来找他索命吧。”

        “你有病吗。”

        尾生瑞：“……？”

        富冈义勇却不解释，一副冷淡派头。倒是中间人十分紧张地插话道：“富冈先生大概是想问您有没有受伤吧。”

        ……搞什么鬼！问得这么迷惑谁能听出来是这个意思啊建议换一张嘴生活！

        “……我没事。”

        “可惜了。”富冈义勇遗憾道。

        尾生瑞瞪大了眼睛：“可惜什么？！”

        “我拿到了很好的药。”

        “……”不行，完全没办法和这个人沟通。

        说话期间，三人已经来到山脚。尾生瑞依依不舍地与负责带路的中间人辞别，差点没把“救救我”几个字写在脸上，最后才迫不得己和富冈义勇绕过封锁的路段，悲伤地朝旅店的方向进发。

        “大叔，你刚刚为什么那么惊讶？”

        “什么？”

        “看见狐狸的时候。”

        “……”

        “而且都是你在攻击，后来那个家伙都没有还手，你们有仇吗？”

        旅店老板收起刀，坐在四方桌的侧面用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并没有回答她。而木川姑娘也自顾自地坐在他对面，飞快拉开口罩，拿了个茶杯咕噜咕噜喝水。

        一楼转角贴着许多源自儿童手笔的墨水画，中央是一家三口模样的稚嫩笔触，右下角则涂抹着两只小动物的模糊影子。木川唯忽然记起刚来这里时在矮丘旁看见的小祠堂，还有后山上那两块用岩石砌成的墓碑。

        她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男人身上，看他讳莫如深地放下茶杯。男人紧绷的肌肉忽然松懈，肩膀也跟着垮了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十岁。

        “因为我女儿曾经养了两只狐狸。”

        他终于开启了紧闭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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