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C27.足音④

还有一小时就要到新年了。

        居酒屋窗户外面是恢复正常的青森县，夜幕降临，大多数餐馆纷纷打烊，即便是在日料店扎堆的街道，能够营业到深夜的店铺也屈指可数。从三岔路口沿街走过来，快到公园路口的地方，这家居酒屋的灯箱静静地树立在那里。

        木川点了一桌子菜，打算庆祝新年。

        之所以到这里吃饭，是因为渡边穗香小姐留下的一句话：【和那个男生去公园路口的居酒屋看看，那里】

        她还想接着往下写，可是雪已经写不上去字了，最终不知道“那里”的后面接着什么。而且木川觉得她不用管那么多，应该和她的母亲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交流一些。

        渡边穗香和她的妈妈通过雪面彼此得到了确认，渡边小姐在雪上留下手印，她的妈妈也摘下手套将手掌压在雪面上。

        看不见彼此，也无法拥抱，面对着应该已经死去的对方，在快要融化的雪上写着内心想要诉说的话语。雪一旦融化，就再也无法传达，文字一个个地排列在台阶的积雪上。

        “那孩子的死都是因为我。”

        下午渡边小姐的母亲在家中这样跟木川说道：“我一直故意出剪刀，她觉得那是我的癖好……我想就这件事向她道歉。那孩子的死是因为我，猜拳输还是赢，我把选择权交给了她，她凭自己的意思，去帮我买东西，结果死了，和我把她杀了没什么两样。”

        渡边小姐死后，她可能一直都在默默自责，一直想道歉吧。

        在和母亲交流当中，不知道渡边穗香是怎么想的，鞋迹朝木川走来，接着她把谜一样的文字留了下来：【和那个男生去公园路口的居酒屋看看，那里】

        她就写了这几个字，然后就又回到母亲身边，结果这就成为木川和渡边小姐之间最后的对话，不知道她这么写的背后埋藏着怎样的含义。

        随着时间的经过，最终文字的形状变形融化成水，但直到此时她们仍待在彼此鞋迹的旁边。雪完全消失，青森县恢复日常的颜色后，就再也找不到渡边穗香的踪迹了。

        也许两个世界从此完全独立，再也无法相连，奇迹般的一天就这样走到了终点。

        【恭贺新年】

        居酒屋的告示牌上贴着一张标语，墙上还挂着dvd和科学杂志，书架之间陈列了一些男性作家的书本，木川发现了“山里太一”的书。

        黑发少女拿出其中一本翻看，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站着一位塞着蓝色毛线帽的老人，他端着一碗豚骨拉面，坐在木川旁边。

        “又见面了小姑娘。”老人说，“和男朋友一起过新年吗。”

        黑发少女先是一愣，而后露出那种仿佛晴天霹雳的表情，接着又变成默然的嫌弃，最后定格成冷淡：“不是。”

        对桌的富冈义勇和她面对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看见【和那个男生去公园路口的居酒屋看看，那里】这句未完的话之后，他居然真的跟着她走到了居酒屋里。

        木川唯快速翻到小说的后记部分——

        （h老师给我的笔记本，至今我依然珍惜地收藏着，睽违许久，我拿出翻阅，边写下这篇后记。望着褪色的封面和铅笔字迹，我满心怀念，红笔标注的数字也清晰地留在上面，那是老师看完写下的日期。直到最后一章的末尾，日期都等间隔排列，我不禁忆起和老师的情谊。

        我成为作家，持续出版作品的消息，或许早已传入h老师的耳中。h老师，若读到这篇后记，望您通知我一声。

        某年某月某日

        作者山里太一）

        “这篇后记有些地方令人在意……”

        黑发青年抽过她手中的书，翻到后记。室内益发寂静，料理室内隆隆的声响显得格外嘈杂。

        “这个作者撒了谎。”他举着书，像在观察老人的反应。

        “撒谎？哪里？”

        富冈将木川之前的推理说了一遍，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态度却很执着：“这种细节，编辑肯定会发现，却没加以修正，是作者故意留下矛盾。”

        老人在用筷子搅拌豚骨面，没有抬头：“为什么？”

        “是希望某人察觉吗？或许里面藏有注意到矛盾的人才看得到的真实。”

        木川唯漫不经心地托腮，听着二人的对话，顺势接过话茬：“以下纯属猜测——会不会h老师写下的日期根本不存在？后记内容大半是假的，作者与老师其实毫无交流。刻意留下矛盾，就是一种暗示，不过，为什么要写下这样的后记，那就得问作者山里太一本人了。为什么呢，大爷？”

        老人呛了一下，咳嗽两声，似乎是对最后那个称呼颇有不满，但最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就是为了到这里来逮我问个清楚吗？还说不是情侣……”

        “大爷你经常来这家店？”

        “对，我家就在附近。喏，旁边那栋就是。”

        “那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写小说？”

        “理由很多啊，不知不觉就开始动笔，还有想让朋友看看。可是，最大的原动力，应该是复仇的念头吧……”

        嗖的一声，远处的天空开始燃放烟火。这时，店里的三人停止对话，一起朝窗外望去，烟火闪烁着光芒，倒映在他们的脸上。

        “你可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木川用那种毫不在意的语气说。

        “我的确是。”

        老人没有转过身，他们的视线依旧落在烟火上，只是谈论的话题却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就像从这里到天际。

        “那本笔记本就是我的动力，后记里写的确实是谎话连篇，但我曾拿笔记本给h老师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后，我体会到言语和心声都无法传达给对方的懊恨。”

        他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夜空中燃放的烟火，有些湿润：“h老师把笔记本还回来，质疑说【这是你捏造的吧】，也许是不相信他带的班级竟然发生这种事。笔记本上写满无数的【去死】，是班上的男生和女生，一人一句留给我的讯息，可是，h老师说笔记本上的内容全是我捏造出的事情，说我故意拿这种东西给老师看，无可救药。”

        “太一先生的书写得很好……”富冈义勇看着烟花，深蓝的瞳眸反射出火光。

        “哈哈，是吗——你还挺会说话的，怪不得找了个漂亮又聪明的女朋友，跨年都呆在一起，你们一定很相爱吧。”

        “不是。”

        他的反驳还没说完，老人又接上，“而且听到读者这么说，让人安心。”

        “……”

        木川收回视线，红眼睛看着桌上的饭菜：“所以h老师看见后记了吗？”

        “当年新书上市不久，h老师的信就寄至编辑部，混在其他读者的来信中，由出版社转送到我家。信中提到，他读过后记，对当时的事感到很后悔。”老人说。

        “但是我不会原谅他，我写小说的理由及动力的源头，是为了争一口气，让h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我要出人头地、赚大钱，总有一天把他们踩在脚底下，让他们后悔莫及，早知道就多巴结他、早知道就跟他交朋友——我希望他们尝到懊恼的滋味，所以我才用本名创作，我要他们每次在书店和杂志上看到我的名字，就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活该。”

        “哈哈哈哈哈——”

        黑发少女忽然大笑起来，她弯着眼睛，就像听见了什么超级有趣的笑话，连紧绷的眉心都松开，双眼皮飞出了笑意，红眼睛的倾向和口唇一样，是上扬的趋势。

        映衬在少女面颊上的焰光，让人不得不猜测她大约十六七岁光景，但从眉梢流露出的成熟思绪似乎又像二十出头的样子，当她冷着脸睥睨的时候，模糊了年龄，但当她笑的时候，任性、张扬、狂气，就是普通的少女了。

        “真是杰作！”她用夸张的语调笑道，“我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

        富冈义勇感到意外，他紧紧盯着她的脸，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别的东西。刹那间，世界好像裂开了一道小口，他隐隐约约从中窥见到了少女那一点点零星的真实。

        “新年快乐，伟大的小说家先生。”木川举起茶杯，笑着说。

        老人意外地看了她几眼，很快也笑了，举起茶杯与她碰杯：“新年快乐，小姑娘。”

        然后两人都静静地把视线落在青年身上，等待他的反应。

        富冈义勇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举起茶杯：“…新年快乐。”

        12点的钟声响起，新的一年终于到了。

        ……

        ……

        ……

        新的学校里是我不熟悉的学生来来往往，今天是年假结束，新学期的第一天。作为保护者跟来的祖父把我带到职员室班主任那里，然后不安地回家了。

        我和班主任老师面对面坐下，稍微聊了聊天，快到早班会的时候，我终于站了起来朝教室走去，心跳逐渐加速。

        在新教室里，我必须做自我介绍。班级里同学们间的人际关系应该已经定型了，他们会接纳我这样的突然闯入者吗？我脚步愈发沉重，好像要停在原地不动，我穿着刚发下来的鞋子，鞋底的橡胶还很新，和地面摩擦发出声响。

        咯吱……

        这声音和走在雪上发出的声音很相似。

        我想起来妈妈写在雪面上的话：【多保重】

        我的妈妈正行走在另外的“现在”，12月31日我来到台阶那里的时候，发现了妈妈的鞋迹，妈妈也应该看见了从对面走来的我的鞋迹。我们跑到台阶中央，想说的话太多，我怀着焦急的心情一字一字地在坚硬的雪上写着，我们彼此都深感内疚，都在责备自己，我们互相确认，并互相谅解。

        咯吱……

        咯吱……

        咯吱……

        进入教室之前，那个女孩从我脑中掠过。她去居酒屋了吗？和她一起的那个男生一定也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公园路口的那家居酒屋在我的世界里还有个别名叫做“编织故事的小店”，形形色色的人们都在那里留下自己的故事，会认识新的人，遇到新的故事。

        如果他们一起去了居酒屋，那么也肯定看见了新年的烟火，愿意相伴迎接新年的人，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老师打开教室门走了进去，在老师的带领下，在许多人视线的注视下，我站在大家的面前。

        我抬头仰望着天空，想着下不下雪。每当我感到悲伤的时候，我会在桌子上托着腮帮子，想着这些，我期待早上一拉开窗帘，外面一片雪白。

        我想象着白色的结晶降落在地面，自己奔跑在其中的样子，我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妈妈，还有那个女孩。

        我们分别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在不同的世界中行走，迈着坚实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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