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C82.无双⑨

小时候，木川唯听说如果蚯蚓被割成两半，就会变成两只新的蚯蚓。所以她总是天真地把蚯蚓截断，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它们自己跟自己做朋友。

        长大以后，她也时常把自己埋进某个地方，然后假装自己就是一只被截断的蚯蚓。

        显然，学会假装以后，人就能得到一种解脱。

        因为没有朋友，她生活中的社交活动就是去喂小动物，后来方圆十里的野猫野狗都跟她相敬如宾，因为兜里常常藏着一根火腿肠。

        再后来她就明白了，结交朋友无非两种方法，一种是用火腿肠讨好他们，大家才愿意跟你做朋友。另一种是跟他们一起去干坏事，成为共犯后你们就会拥有伟大的革命友谊。

        比如四岁那年在第一家孤儿院玩捉迷藏，以某个男生为首的小团体教唆她躲在厕所里，等她藏好之后，他们就悄悄离开了。她蹲在粪坑边上，一直胆战心惊，又期待被对手找到，但直到天黑，也没有人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她蹲在厕所数蛆，他们在大厅吃饭。

        当然，木川唯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山田纯子也是在厕所遇到的。可以被称为历史上有名的“厕所社交”事件吧。

        山田偷偷告诉木川（这时候木川姑娘的名字还是志村有為），大家都是“假装”和她一起玩。

        以为自己跟大家已经是朋友了，实际上他们已经暗地商量好——“谁都不要跟她做朋友”，也就是说，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孤立的那个，这种残忍的游戏，让人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山田纯子是个天生兔唇的女孩，还严重营养不良，所以说话的时候会有口臭。

        小孩子玩的游戏比大人残忍多了。除了捉迷藏、玩卡牌以外，最经常玩的是一种追赶类的游戏，一般情况下，他们会先对其中某一个人进行人身攻击。

        比如山田纯子口臭，就叫她“口臭怪”。

        比如志村有為脸上都是烧伤，就叫她“丑八怪大王”。

        因此被攻击的人就会很生气地去追那些起外号的人，那些起外号的人一边跑就会边喊：

        “快跑啊，别被口臭怪碰到了，谁被碰到了谁就是新的口臭王。”

        最后他们就会很高兴地你追我赶。

        第一家孤儿院的卧室窗户靠着金木犀树，木川唯记得很清楚。晚上常常有各类昆虫掉在窗台上，有一天，突然掉下来一只独角仙，山田纯子和木川都没见过这种昆虫，它被当成稀有品种，用矿泉水瓶装起来，每天喂食树叶。

        她俩经常和独角仙朋友说悄悄话，至于内容是什么，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朋友被几个男孩抢走，一伙人用竹签穿过独角仙的头，汁水四溅，然后把竹签插在桌上。她们的朋友试图飞走，但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已经被死死固定在竹签上。

        独角仙飞的越用力，扇起来的风也就越大，这是当时最流行的生物能风扇。如果翅膀扇的风越来越小，他们就会掐断一节身体，因为疼痛，只好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振翅。

        经过反复折磨，直到她们的朋友，变成了一节僵硬的尸体。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年孤儿院由于爆发了大规模的细菌性痢疾，无法经营，倒闭了，山田纯子也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肠道传染病中死掉了。不过很荣幸，木川姑娘成功存活了下来。

        她被另外一家福利院收容，记得入院的时候，保育员问：“10减7等于多少？”

        她掰着手指算了两分钟，说不出话来，保育员骂她“蠢得没救”。

        再然后，有很多家长会在周末来福利院挑小孩领养，但是志村有為实在是太丑了，没有人愿意让她加入他们的家庭，只能在旁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不知不觉，她又成为了不合群的那一个。

        她也常常在垃圾堆旁边晃来晃去，试图找到一些“被遗弃的宝藏”，譬如一张被当成是“藏宝图”的发-票单，一根被当作“武士佩刀”的木棍，诸如此类。

        不过后来也有几个慧眼识珠的好心人，看中了她的能力，想把她带回家培养成“超级英雄”，就是什么都会的伟人，能赚钱的那种。

        偶尔一些大名鼎鼎的政治家、企业家来访的时候，小孩子们一下子变得特别谦让。于是她就被所有人挤在最后面差不多绕着福利院走了一圈。

        有个杀人犯爹属实是件倒霉事，尤其是当他臭名远扬到整个世界都一清二楚，不欺负你欺负谁呢？人类大概必须要在群体里找一个最底层的家伙霸凌才能活下来。

        所以那时候在福利院每天洗澡就成了木川最担心的事情。排队洗热水澡非常奢侈，一般十个十个一去，轮到木川的时候总是只剩下冷水。先用冷水把胸口的部位打湿，因为这是人最怕冷的部位，一旦胸口习惯了这个温度，就一咬牙一盆水从头浇下，然后趁自己还能站稳的时候迅速用肥皂冲洗，室内温度比室外还冷，通常一个冷水澡能洗掉一年的阳寿。

        现在木川唯时不时还感叹一句，当年她能活着长大真是个奇迹。“精神胜利法”果然功不可没。

        福利院的老师说：“你不要想冷这个字，越想越冷，你要告诉自己，现在很热，你就不觉得冷了。”

        所以她说：“我好热。”

        窗屋檐上还挂着长长的冰。

        从那之后，“我好热”就逐渐变成“我不疼”，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冬夏。

        人有时候必须要欺骗自己，告诉自己生活不但不累，而且过得非常幸福，这是一种遭遇心灵创伤后自我保护的机制。

        被企业家、政治家、恋潼癖收养的时间里，木川唯就是这么劝说自己的。她经常跑出家门，坐在公园秋千上幻想，万一某天有远房亲戚找来，说要带她回家，然后捶胸顿足、追悔莫及地跟她道歉，她绝对要很委屈地控诉一番，再说自己想要一双忍者手套。

        基于这种想象，她觉得她跟现实达成了和解，于是就擦干眼泪乖乖回去了。虽然这样的行为有些自欺欺人的成分，但至少木川姑娘在精神上获得了伟大的胜利。

        世界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又过了几年，九条千穗在另一家福利院遇上了新城有為，这位从新城家光荣退休的小女孩已经对世界和人生有了初步的价值观。

        千穗告诉她，大多人对这个世界都有一个普遍认知，当我们的认知与实际产生偏差，就自然而然会去调节这种矛盾。

        她就问：所以没办法改变现状的时候，就从内部精神层面说服自己吗？像你一样无能？

        挺好笑的，新城有為那时候是个思想有深度的毒舌小朋友。九条千穗被怼得无话可说。

        所以17岁的木川唯对此评价，千穗脾气真好，换成是自己，绝对要把这个自大的小屁孩按在马桶里揍一顿。

        这就是精神胜利的弊端了。

        过度沉湎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也会产生一些问题——太把自己当回事。洗冷水澡的她觉得自己很酷，用着“武士佩刀”的她假装自己有朋友，幻想有亲戚找上门的她以为有人爱她。

        但不能认为洗冷水澡就比洗热水澡的人优越，还逢人就说：“你们洗热水澡的都是傻逼！”

        这种话就是妥妥的自卑。

        千穗死后，艾斯才成功纠正了她这种大脑烧坏的想法。他说，偶尔对自己宽容一点没关系，允许有一些欺骗自己的说辞，但是总把自我安慰挂在嘴边，就不叫精神胜利了。

        木川唯问，那叫什么？

        艾斯说，那叫精神失常。

        木川想了想，她才不要做精神失常的傻子，可是不能自我安慰的时候该说什么好呢？

        ———有了，假装自己是神吧。

        如果她就是神，那么很多事情就很好解释了。不需要安慰自己，也不用求神拜佛，甚至连奇怪的能力和性格经历都有了正确的说法，反正她是世界的king，是众神之王。

        对于木川唯来说，最大的体面就是中二病。

        生活是一团迷雾，她活得稀里糊涂，而中二病就是组成生活的一小团雾气，看得见，摸得着，但是触碰之后转瞬即逝，一脸问号。

        伟人说过，我们总是费尽心机地想摆脱父辈的影响，最后我们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我们只会越来越像我们的父辈。

        这件事就很可怕了。

        如果有人说，艾斯像他爸海贼王罗杰。艾斯一定会超级生气。

        同理，有人说木川像她爹无差别杀人犯，那木川也会气急败坏。

        在这两个人眼里，“像爸爸”是个究极的人格侮辱。在他们眼里，“父亲”这个形象大概心理有问题，脑子也有可能不太好。

        不过他们大概想不到，自己说不定也遗传到了这种“脑子不太好”。

        在艾斯被捕之前，这两人开始冷战，木川唯觉得自己不会输。说到冷战，那是木川第一次学会的撒娇技能，每次她因为什么事情生气，艾斯就会买东西哄她。

        一盒草莓，几个玩偶，一串手链。

        有时候还会把其他人拉下马，海贼船上的船员挨个来跟她道歉，木川姑娘就会大喊：“你好烦！”

        艾斯问：“不生气了？”

        她说：“哼！”

        可惜后来的后来，再也没有人哄她了。

        她觉得冷战是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人就是在无数决定里长大的。

        要是没有遇见这些人就好了，自封的世界之神这么想着，决定做一个帅气的独行侠，多酷啊。

        反正《恋爱的犀牛》里有一句话：“没有人能陪你一辈子。”

        木川姑娘还自创了一套理论，解决不了的事情不管怎么样都解决不了，不如躺着。让所有的烦恼、紧张、压力、焦虑、不安、恐惧等情绪去死，进入到一种虚无的状态里去。

        这是“虚无治疗法”，与“精神胜利法”相互呼应。

        学会这种一烦就躺平的做法，表面不动声色，内心运筹帷幄。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木川和千穗一起睡觉，半夜她翻来覆去，舍不得睡着，因为知道一旦睡着，一睁眼的早上，就又是糟糕的一天。

        木川唯就那么眼睁睁盯着千穗的背影，怕她突然就消失了，突然脑海蹦出一个念头，问：“千穗，你也会死吗？”。

        千穗讶异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来，把木川抱在怀里，泪滴到她脸上。

        如果非要说木川唯人生至今最悲伤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大概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一个瞬间。

        当时她就想：等我长大后，应该如何应付这些麻烦的事情呢？

        十岁之前木川想象有亲戚接她回家，对方会捶胸顿足悔恨不已，或者思考万一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为此她还特意练习和人拥抱的姿势，然而现实的她们总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

        人生是不会从哪天起就变得自由的，或者说自由都是有代价的。

        十二岁开始，她讨厌冬天，因为说好给她堆一辈子雪人的家伙食言了。

        十五岁的冬天，她想着明天去哪里玩，决定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顿来犒劳自己，于是兴高采烈地走向了街边的烤章鱼摊，意气风发地对老板说：“我要三串！”

        十七岁的现在，她住在炼狱家里，梦见千穗那台破旧的小洗衣机，在冬天发出的快要散架似的，嘠吱嘎吱的声音。

        然后她被炼狱杏寿郎从被窝里晃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一本正经地端着味增汤的大脸。

        她差点一拳过去把这家伙打晕在地板上。

        住在别人家的日子很无聊，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炼狱犯蠢。她骗他说在窗台上发现了独角仙，他满屋子去找，还义正言辞地安慰她不要怕。

        她给炼狱讲鬼故事，说大天狗是怎么吃人的。他一边笑一边听，从表情里完全看不出丝毫的恐惧，木川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赤舌”这种怪物，也是千真万确存在的。

        它们生活在外海，是在海中溺死的人们怨念凝聚产生的一种妖怪，平时潜伏在岸边，伺机拉人下水。因为，只有找到替死鬼，他们才能破解诅咒，变回正常人。

        结果炼狱杏寿郎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木川非常不爽，抄起桌上的茶杯就大喊“再也不想理他了”。

        为了证明誓言的真实性，她把脑袋别过去，假装要和对方冷战。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是赤舌，你在找我吗？”

        她浑身一抖，被吓了一跳，抬手就对着炼狱的肚子打了一拳。再后来，他就把苹果塞给她，连哄带劝，大声道歉，说你不要生气了。

        于是讲故事的人变成了炼狱，他继续说那些他觉得有意思的怪谈。

        比如他小时候经常去一家书店玩，结果书店的店主是个妖怪，还送书给他。再比如他和千寿郎还有母亲父亲一起去逛夏日祭，发现灯笼在地上乱跑。

        但是木川知道他小时候忙着练剑术，压根没时间去书店，也知道千寿郎出生后没多久他妈妈就去世了，他们一家四口从来没有一起去过夏日祭。

        他鬼话连篇，她却没有打断他。她突然有点好奇，尝试着换位思考，然后意外得出一个结论——这也许是“精神胜利法”。

        那一瞬间，在冬天洗冷水澡的回忆又袭上心头，她奇迹般的理解了他的想法。

        她瞥见院子里有一棵金木犀树，她说想去看看。踩着雪水站在树下后，他突然把她举起来，就是那种抱小孩子的方式，笑着问她这样有没有高一点？

        她的腰被抱着，特别痒，她就忍不住笑，抓着他的头发让他松手。

        他转移话题说，春天快到了。

        她按着他的肩膀，说自己讨厌冬天。

        他把她放下来，问她为什么。

        她说，因为冬天好冷，而且以前最喜欢的一条小狗也没熬过冬天，她经常拿火腿肠喂它。

        他想了想，告诉她冬天可以堆雪人，能吃关东煮，而且他是在冬天遇到她的，所以他很喜欢冬天。

        她愣了一下。

        他说：“每个季节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你一样。”

        金木犀树上的独角仙被太阳照耀，雪水倒映闪着淡淡的银光，木川唯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放弃假装，也不再像蚯蚓一样埋进土里。

        她想，也许纯子和千穗都去了有温暖冬天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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