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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白姬(7)


人类的视线永远只聚焦于自己所在的族群。他们不知道的是,善于在黑夜中游走的生物并不只有鬼,就像这些猎鬼人不知道,善于潜行在无间的种种恶劣环境里而不容易被察觉的,也不只有魔物。

        我在黑暗中静默的割开那长着人脸和蜥蜴似的后半身的怪物的尸体。本来没想到会在边界地带遇到这东西,但这是这个夜里我碰到的第四只。它们显然是集群的生物,似乎还会使用某种含糊的语言交流,杀死一只,其他的闻到血味就会包围过来。但它们似乎无论如何都不会越过某一条界线进入这片区域内,我试了多次,发现它们所抗拒的似乎是那种称为“雪蕨”的藤蔓植物。沿着这支鬼杀队的大本营的边界种满了这种植物,我猜测是因为其特性近似紫藤花,也能起到隔绝邪物的作用。

        尸体中的死灵在涌出前被我净化掉了,让我得以能完整的观察其内部。在怪物空荡荡的体腔里还残留着变异了的骨骼,以及一颗被死灵蛀空一半的心脏,那心脏看起来极其类似人类,让我再次确认这东西是人类的灵体被死灵寄生而形成的。

        这里的人类…似乎只剩下一个来源。

        我抬头看了看暗夜中像帷幕般绵延开的“雪蕨“,心中泛起一丝寒意。

        果然,无论在哪个群体中,都存在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等到剩下的尸体完全化成灰烬后,我继续向密林深处走去。这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刚堕入地狱时那段独自流浪的日子,眼前铺展开无尽的黑暗,脚下是埋葬了无数怨灵的大地,陪伴我的只有右手的长刀和左手的银铃。

        以及那名为白姬的少女的记忆。

        那些记忆无比清晰鲜活,一幕幕像是从心的深处蜿蜒生长出的白花,在暗夜中发着星辰般的微光。

        江户城樱花盛开的街头,遭人欺凌的小女孩抬起头,望见了神明。

        小小的神明向她伸出手,对她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笑脸。

        ——您没事吧?好可怜啊,还能站起来吗?

        神社门前的铃铛被摇响,悠扬的颂歌声中,白衣的侍者抬着神辇携光而入,神辇上那黑衣的神之子面带微笑,在微渺众生面前睁开了一双犹如虹霓的眼睛。

        烛火摇曳的神坛前,神子对她微笑:

        ——那不是您的错,所以不必自责哦。

        春日的阳光中,黑衣的神子手持纸扇,在庭院里跳起优美的神乐舞,洁白无垢的发丝映着金色的光芒,如同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帮助世上受尽苦难折磨的人,就是我的职责哦。我希望大家都能从我这里得到幸福,这是我存在于世上的意义。

        那间染满血迹的茶室里,小小的神明微笑着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您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要总是如此苛责自己。您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孩子呢。

        红色的鸟居前,神之子将那枚银铃放在她手中。

        ——白姬小姐,我们后会有期。

        开满蒲公英和雏菊的山坡上,他们一起看过日落月升,繁星点亮了夜空,世界的广阔和命运的幽深,第一次展现在两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面前,为这场短暂的邂逅奏响了百年不绝的余音。

        我深知这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记忆,一个人的约定,乃至一个人的执念。但没有关系,这也是名为“白姬”的神灵的一部分,就像那个活在我灵魂里的女孩子一样独一无二。

        正是这些记忆让我走到了现在,因为它们,哪怕在地狱里流浪百年,我手中的刀锋也从未暗淡。

        远处的林子里透出了一片殷红如血的光,似乎有人影走动,我迅速将身形隐入树木的阴影中,悄悄向红光的方向靠近。

        有个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的走来,脚步很重,踩的地上的树枝石块一通乱响。来者走近后,我发现竟是那个名叫宗正的灰发男人。他手里抓着一只陶瓶,边走边喝,显然是醉了。

        我跟上了他,但走了没几步,他就回头厉声道:“谁?”

        与话音同步的,是瞬间亮出的双刀,刀身呈漂亮的流线型,流转着青幽幽的寒光,上面那股浓重的杀气,一看就知道斩鬼无数。

        他两眼血红的环视着四周,刀尖擦着我的头顶滑过,但最终什么也没能发现,酒精多少迟钝了他的感官。

        在地狱里竟然还有酒喝,这条件真不错。我默默生出一丝嫉妒。

        宗正收起刀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嘟囔着什么话,我只能听到零星的“该死”,“杀了你”这类诅咒,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惹他发了火。

        一直走到近前,我才发现那红光所在之处竟是一座石头造的巨大监牢,黑色的、如同狰狞龙骨般的牢笼上刻满血红色的符咒,上方和下方各覆盖着一个法阵,整个笼子内外都燃烧着熊熊业火。牢笼之中,依稀坐着一个人。

        宗正完全无视那些符咒似的走过去,提起刀在石头的狱门上重重的砍了几下。

        “严胜!你这个懦夫!叛徒!给我滚起来!”

        “你出来!跟我打一场!懦夫!你背信弃义!狗都不如的东西!”

        牢笼中静悄悄的,那人似乎被烈焰所包围,身形笔直,纹丝不动。

        “你他妈的…装什么清高?你跟你那个弟弟一样都是害人精!害死了我们大家,又害死主公!你这个卑鄙小人,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鬼样子…哈哈…”

        宗正人在牢笼外,却像一头困兽一样绕着那笼子焦躁的踱步,边走边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怪声。

        “哈哈…你那引以为傲的月之呼吸呢?还是一样败给了后辈吧?上天有眼,终于让你下了地狱,看看你这凄惨的样子!继国严胜!你听见没有?!你他妈就该死!我早晚要再砍死你一次!让你死的彻彻底底!你们这群鬼全都该死!”

        “你听见没有?!懦夫!小人!”

        他不停的用刀狂敲那座牢笼,边敲边重复这几句谩骂的话。但牢笼中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始终沉默不语。

        我开始有点同情宗正,看来长年累月的杀戮,不仅鬼会疯,鬼杀队一样会疯。

        过了好一会儿,宗正看上去终于把酒喝完了,骂也骂累了,才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的顺着原路回去了。

        我蹲在那些符咒跟前研究了一会儿,发现它们对我的反应不是很大,只有业火带来的轻微刺痛感。于是我小心的踏进了法阵,走到了那座笼子前。

        一眼就看到足有四道黑色的粗长铁链,纵横交错在笼中,在升腾的业火中被烧的发红。铁链的尽头是镣铐,扣在一个人的手脚上。

        那是个身着紫色蛇纹和服的男人,即便是跪坐的姿态,也能看出身形高大而挺拔,黑色长发束成高马尾,浓密的披散在身后,如同一袭沉沉的黑云。他在业火的烧灼中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铁做的雕像。

        是个即便沦为阶下囚,也依然散发出强大威压感的鬼。

        “您是……黑死牟大人吗?“我试探着问。

        没有回应。

        “是上弦之一,黑死牟大人吗?”

        我又契而不舍的问了一遍。

        依然没有回应。

        啧,上弦鬼这种生物看起来都不是太正常啊。

        正当我认命的准备放弃交流时,牢笼中传来一个低沉而缓慢的声音:

        “你是…何人?”

        我其实是个路过的水神…当然不能这么说,我又不是童磨那种神棍。

        “我是童磨大人的朋友。”

        我想了想,选了个自认为比较合适的说法,“也是他的下弦。”

        牢笼中那武士般的鬼沉默了片刻,吐出两个字:

        “胡闹…”

        “上弦月和下弦月…是那位大人…定下的位阶。上弦之二…只能…推荐…但无权…任命下弦。”

        他缓慢而严肃的说。

        呃?是这样的吗?原来鬼里的规矩也这么多?可那只鬼好像从没提起过啊。

        行吧,我怎么会以为他是个讲规矩的好鬼?

        这下在他同事面前穿帮喽。

        “那您就当我是那家伙的朋友吧。”我无可奈何的说,“另外,听说那位无惨大人已经败给了鬼杀队,也被关进了地狱。您也是时候为自己考虑一下了。”

        “童磨的…朋友…?”

        对方虽然背对着我,但却有种犀利的审视感。

        “他…竟然…给你鬼血…?”

        啊,被看出来了,不愧是上弦之一。

        我实在弄不清在鬼之间给血到底是一种什么含义的操作。但童磨也给了妓夫太郎血啊。

        “您可能误会了,他给我的是他自己的血,不是那位无惨大人的。”我解释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抱歉,我以前没遇到过鬼,不太懂你们的规矩。”

        上弦之一再次沉默。

        都是上弦,怎么性格差异如此之大?跟这位大人说话好像很费劲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赐血者…可谓再生父母…亦是鬼王之举…”

        “此等僭越之事…也只有他…不知轻重…胆大妄为…”

        诶?

        “没有没有,您又误会了。”我赶紧替某只不靠谱的鬼申辩道,“他就是随便试了试,正巧碰上我体质比较特殊,也没把我变成鬼。您和那位无惨大人都是他敬重的前辈,我经常听他说起你们,说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总之他绝对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啊!”

        天呐,简直太危险了!我发誓以后那只鬼干的事说的话,一定不能随便让旁人知道,毕竟他脑子脱线,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触发意外事故!

        正当我开始紧张时,却听到那严谨的武士鬼说:

        “罢了…我等皆为…他人手下败将…十二鬼月…皆成泡影。鬼之一族…已然…绝灭于世间…什么也…未能留下…”

        他似乎在叹息,透着某种彻骨的悲凉。

        我皱了皱眉。

        “即便如此,您也不必深陷于执念,在这里受人侮辱啊。”我说,“鬼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即使没有那位无惨大人,你们也有自己的灵魂,和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意义。黑死牟大人,希望您不要就此自暴自弃。我只是个路人,言尽于此。”

        说罢我决定撤退,算算时间,天也快亮了,我得在天亮前赶回住处。

        正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又听牢笼中的那位武士缓缓道:

        “童磨此人…心性凉薄…并无丝毫人情…且以吞食女子为乐…你…好自为之。”

        “我十分了解。多谢您,黑死牟大人。”我对他欠身行礼,随后再次隐入黑暗。

        回到我和小梅暂居的小屋时,我特意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发现灵力屏障没有被侵入的迹象,才放心的进了门。

        谢花梅看样子也是守了一夜,见我回来才松了口气,紧接着就一脸厌恶的皱起眉。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又是那种怪物?”

        “是,边界那边有很多,我杀完没顾上收拾自己。”我做出一个净化水球,把自己从头到脚连人带衣服一通冲,边冲边说,“我开始想要个温泉了。”

        “所以你出去就是杀了一夜怪物?”谢花梅嗤笑,“这是免费帮鬼杀队干活啊。”

        我弄干身上的水,感觉自己终于重新回到了清爽的状态。“还是有点小发现的。另外我碰到了你们那位上弦之一。”

        “你说什么?”谢花梅跳了起来,“黑死牟大人?他也在这里吗?”

        “被鬼杀队关着呢,那个风柱宗正好像跟他挺熟。”

        “我们要怎么做?要救他吗?”小梅颇为兴奋,“如果有黑死牟大人和童磨大人,我们一定能从这里逃出去。”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谢花梅。”我说,“强者也并非没有弱点,还是靠自己最踏实。况且我觉得那位上弦大人是自己愿意被关着的,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的清净比较好。”

        那位明显跟童磨不是一路人,我脑子进水了才会把他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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