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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学子们


  元光二年八月初一,天气转秋,凉意十足。

  隅中时分(9点至11点),太阳忽然不见,云层陡然厚了七分,天空阴蒙蒙的,昏暗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过了些许,轰隆一声,一旦凄厉的紫色电光划过……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冰凉雨水冲刷着茂陵乡的土地,激起河水涟漪阵阵,树头本就不多的树叶被砸得七零八落,就连空气中都泛滥着湿润泥土的芳香。

  半个月前,啬夫怐正征调了数十位用徭役代替赋税的民夫在茂陵亭修建学舍,仅仅半个月的功夫,一座用泥土石子垒成的瓦舍拔地而起,从此茂陵乡也有了自己的学舍。

  谌洛考虑到乡内绝大多数孩童都不认字,特意把庾易从亭父工作中释放出来,分担教学工作。至于亭父的活儿,被一个“死皮赖脸”、非要在茂陵亭帮忙的临江里憨憨取代了。

  日入时分(17点到19点),鬓角发白的“讲郎”,也就是被谌洛任命的识字先生庾易,正坐在学舍里,哼着关中地区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指挥几个亭吏忙里忙外,忽然却听到了外面传来了狗吠,接着便是厚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有人来拜师?亭长果真有先见之明,从此我茂陵乡孩童求学之路简单多了。”

  庾易畅快笑笑,嘱咐亭吏两句,赶忙拖着年迈的身子挪过去打开门。

  “多谢讲郎。”

  来客打着哆嗦,像一只落汤鸡,拱手作揖道谢后钻了进来。

  只见他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褐衣,下着一件棕色麻绔,脚踏草鞋,用木头作簪子,将略鼓的发髻固定在头中央,还背着一个翠绿色的闭盖竹篓。

  随着抬头,来客炯炯有神的大眼、方正的五官……无须的下颌慢慢亮了出来。

  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黔首!

  只是皮肤有些枯黄黝黑。

  枚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两侧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容,对着庾易再次拱手行礼:

  “讲郎,吾闻茂陵亭打算效仿蜀郡文翁石室,学生特来拜师。”

  庾易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来人的目的,心头还是略微一紧,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一改慵懒的模样,表情像寒冬腊月的结冰河水,变得格外冷酷严肃。

  他只是一个亭父,没听说过什么蜀郡的文翁石室,不过只要是来拜师,就没走错地儿!

  庾易苍老的目光在枚皋背后的竹篓上不断打量:

  “可懂规矩?”

  “懂。”

  枚皋快速放下竹篓,打开盖子,一个黑色的陶罐出现在里面。

  “今日有雨,学生恐粮食被雨淋得发霉,特意将其置换成数量相等的四铢钱,一共是六十枚,请讲郎清点。”

  庾易淡淡扫了一眼,并未查点,而是对屋外喊了一声:“‘猛’!速来搬运求学资费!”

  “来啦来啦!”

  憨憨的壮汉光着膀子从淋雨走进来,把地面装钱的罐子搬到账房核对数目。

  庾易抚摸下颚雪白胡须,沉声道: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按理说,收了相当于束脩的资费,汝便是我茂陵学舍的学子,但亭长谌洛有令,为防有不法之徒趁机混入学舍,必须要查验求学者身份。”

  他顿了顿,嘴里拽着一连串古文:

  “《周礼》云:‘通达天下者,必有节,传辅之。’来时可带节、传?”

  “有!”

  枚皋毫不犹豫地点头。

  大汉奉行编户齐民,想要办事,没有户口可不行!

  他揭开胸口右侧的衣襟,摸索一阵,掏出一个用竹子制成的节、一个用杨木条制成的传。

  枚皋见竹片、木条上面用墨撰写的文字没有被雨水泡花,又松了一口气,双手捧着,交给讲郎。

  “我是梁国睢阳黔首,夫子可呼我枚皋,因至长安许久,此行开具之地为长安户曹处。”

  庾易低头看着“身份证”上的官方用语、字体:

  枚皋,梁国睢阳平安里黔首,一十八岁。

  爵位:簪枭

  样貌:……

  颁节处:长安户曹

  携带:资财六十钱……

  目的地:茂陵亭

  开具日期:元光二年七月二十八

  “节”、“传”都是重要的凭证,撰写之吏的笔迹往往相同。

  庾易当亭父多年,查验长安户曹开具的凭证的次数比在场诸人喝酒的次数都多,哪怕闭着眼睛摸,也能辨别真假。

  他检查没有问题,便把“节”、“传”还了回去,又道:“汝之前可曾学过百家之术?”

  枚皋眨眨眼:“曾学过几日儒。”

  “哦?”庾易有些惊喜,“汝是儒家哪一家?”

  这个年头的人都要脸,既然说自己学过儒,那么学的时间必定不短,因而会不会写字这个愚蠢的问题,庾易压根就没问。

  枚皋拱手一拜:“不知。”

  “……”

  “学生不通经术,只好作赋。”

  庾易若有所思点头:“不必没有底气,善于作赋,未尝不能官至千石。那司马相如擅长作赋,陛下不久之前就任其为郎!尔只要好生在此学习,他日亦可成为另一个司马相如。”

  “学生谨记。”

  “起身吧,我带你去书室。为师名庾易,乃学舍识字讲郎,传授尔等学识者乃茂陵亭亭长谌洛,此刻……他……”庾易一想到谌洛正在“午休”,便一头黑线,亭长哪都好,就是喜欢睡懒觉,“亭长比较忙,尔等今晚或许能见到。”

  庾易掀开前堂的棕色门帘,一个便院落映入枚皋眼帘。

  学堂不大,后面是二进院落。

  院落中央摆放了十二张用石头雕刻而成的案几,案几下面的黑色泥巴已经变得松软;东西两侧狭短的连廊上,雨水不甘心的顺着瓦片滑下,在地面上砸出一排较为笔直的小凹道。

  庾易并未多做介绍,而是继续引路。

  随后,枚皋来到了一间依北墙而建、时不时传出嘈杂声音的大屋,但在大门前,庾易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皱纹紧绷,转身严肃道:

  “我知睢阳侠义之风盛行,梁国年轻人都妄图成为剧孟、郭解之辈,但你应该知道私斗是重罪吧?”

  枚皋忙道:“知道,知道,学生绝不会滋生事端。”

  汉承秦制,虽然文景两位皇帝逐步废除了连坐等残酷的刑罚,但针对私斗这类个人犯罪行为的法律依旧存在。

  私斗被抓到,可是会被送到边关当刑徒的!

  如今大汉出击匈奴的最前线--雁门,正缺人修城墙呢,枚皋可不想往枪口上撞。

  “懂法就好。”庾易满意拍拍手,示意枚皋把竹篓放在外面,一把推开了屋子的门。

  霎时,一股白色热气扑面而来……

  屋内中央地灶上放置了一个金黄色铜罐,里面的热汤正咕噜咕噜地沸腾,冒着白蒙蒙的雾气,为屋子带来热量。

  屋里已经有十来个人了,三五成群地分成了三堆,凑在一块,坐在白色水蒸气浓郁的地方报团烤火。

  当今生产力低下,衣裳算是一个重要财产了,人死亡时,都要把平日里穿过的衣裳带到坟里,稍微穷苦一些的人家,会把衣服留下自己用,这可是珍贵遗产。

  “你先进去吧,我还要回前堂。”

  “诺!”

  枚皋行礼后,走进屋子。

  见庾易又送来一个人,房间内瞬间安静,都主动挤了挤,亮出来一个水蒸气充足的暖和处。

  一个坐在铜罐旁的胖乎乎青年更是自来熟,直接高高举起肥嘟嘟的右手,晃动着,大大咧咧呼唤:

  “嘿,兄台,来这儿!暖和!”

  又扭头对墙边一个低着头打哈欠的亭吏请求:

  “上吏,能否给这位小兄弟盛碗热汤暖暖身子!”

  枚皋走到胖青年身边,和旁边的人挤了挤,才好不容易坐下,端正跪坐。

  不一会儿,负责照顾学子的亭吏就送来用黑色木碗盛着的热汤。

  枚皋捧着热汤,边用嘴唇贴在碗沿小心翼翼吮吸,边打量所处环境以及这群待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大屋墙壁用一层刷了黑漆的木头覆盖,光滑明亮;头顶天花板也被木头封死,不留任何痕迹。

  摆满竹简的书架、教书先生坐的案几、……立在地上的金黄色铜油灯……摆设一应俱全。

  枚皋不由得暗叹:“装饰得真不错,没想到此地亭长竟是一个雅者。”

  若是谌洛在此,能感动得哭出声来,钱没白花!

  他本着再苦不能苦教育的原则,为了弄这些装饰,不仅花光了啬夫送来的赞助费,还把前两日到账的破案奖金花了八九成。

  如今口袋里剩余不到两千钱了,这还没考虑欠卫青两万五千钱。

  负债累累!

  枚皋环视一周,发现屋中的学子打扮也都和他差不多:一身湿漉漉的褐衣麻绔,一双沾满泥巴的破烂草鞋。

  看样子大家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淋湿了。

  能在这种天气赶路至此地拜师的人,应该都有自己的打算。

  安静的时间持续得很短,只一会儿,大家又开始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从今天的天气,聊到去岁的收成、马上要播种的禾豆……当然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临江里杀人案以及亭长替人赎罪之义举。

  枚皋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笑上一笑,表现自己对这个话题的参与。

  他自从亡命长安以来,人生地不熟,唯一收集信息的方法便是听人聊天。

  碗里的热汤还有一半。

  不出枚皋所料,聊着聊着,屋内的话题慢慢偏转,偏向大汉政事上。

  孝文皇帝即位的第二年,就宣布废除“以诽谤、妖言治罪”。

  在场之人无论说什么,只要不涉及谋反这种超过自由框架允许的言论,都不会被治罪,因此,众人讨论的话题相当大胆,甚至涉及了皇帝。

  “汝等可还记得南宫侯张坐?就是娶了陛下二姊南宫公主的那个。”

  招呼枚皋在身旁就坐、名叫“胶仓”的胖青年环视一圈,抻着脖子,对众人神秘兮兮道:

  “南宫侯去年不是获罪免爵了嘛。我家大人在长安有一个朋友,他前些日子来我家做客透露了一个消息,南宫公主要改嫁给芒侯耏申啦!”

  “真的假的?那张坐岂不是把脸丢到家了?”

  “谁说不是呢。想他张坐祖上可是赵王张耳,大母是鲁元公主,太祖皇帝与吕后的女儿、陛下的血脉至亲,如今竟落得这个田地。”

  “嚯!”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慨万分,长叹一声。

  生孩子真是个技术活。

  恐怕昔年的赵王张耳怎么也想不到,生的后人,一代不如一代吧?

  不到百年,嫡系后代中竟然连个侯位都没了。

  震惊之余,屋内有人开始愤愤不平的感慨:

  “先帝识人不明啊!这个侯位给韩长孺多好?韩公一生,虽位列三公,但却不曾封侯。论军功,韩公七国之乱时率领梁国上下老弱病残死死拖住吴楚联军;论品行,韩公对待得罪过自己的狱吏宽宏大量……为何就不能封侯?”

  “话不能这么说,你别忘了朝堂之上主张和亲的官员,以他韩安国为首!黄老终究是黄老,领兵能力摆在那里!”

  “兄台也别忘前几年韩长孺出击闽越大获全胜之战绩!”

  “兵戈未接,闽越王室杀王投降,全靠我大汉威名远扬,与他韩安国何干?”

  “……”

  被话题挑动,屋内众人叽叽喳喳,激烈辩论。

  因为言论自由,汉人崇尚辩论,尤其是朝廷经常带头,皇帝从中牵线:

  景帝时期的辕固生与黄生的汤武革命之辩;

  汉武时期的韩安国与王恢对匈奴政策之辩;

  昭帝时期的桑弘羊与全国民生代表的盐铁之辩

  ……

  种种影响下,辩论之风盛行于世。

  不过枚皋挑了挑眉,没有参与其中。

  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作赋,谁该封侯关自己屁事?

  更何况枪打出头鸟,争论意味着敌对,眼前这群即将成为同窗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茂陵亭亭长究竟是哪一家尚且不知,但长安最近以儒家公羊为尊,在场者,说不准谁日后就成为公羊之士。

  何为公羊之士?

  放下《公羊春秋传》,这群人便是深入模仿孔丘性格的有仇必报战斗分子。

  当年孔子为了让人接受自己的言论,领着七十二门徒,数千弟子浩浩荡荡周游六国。

  试问,一个“千户”给你讲道理,你敢动吗?

  枚皋可不想日后面临一群传“今日争论之道”的“读书人”。

  他继续喝着水,等待茂陵亭亭长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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