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黯沉

烛火低照的昏暗中，素凝就这般又哭又闹了好一阵子，直至精疲力尽，才终于停下。

        元凌将芙蕖蜜露递过去，她仰头喝下，盯着床顶的幔帐出神。门口的阿瑾轻声打了好几个呵欠，憋得眼泪直流，却也舍不得离开。

        “师妹，按理来说，应该直接将你交回罗山派处置。可如今你已得罪了少林、武当甚至澹台山庄，若你就这么回去，无异于断掉你所有生路。”元凌缓缓开口。

        素凝悲愤道：“那么如今，我便有出路了吗？师兄不如直说，我还有什么价值？武当是不是想利用我做什么事？”

        元凌长叹一声，缓缓摇头：“武当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如今还来劝你，只是为你感到不值。”

        他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蜜露，细细喝着，“你身世好，样貌出众，武功虽不是顶尖，但也算上乘，又擅长制香。以你这般条件，为何要趟江湖的浑水，受人摆布，用那下作手段。和你一起来的凌烈，何曾以身犯险，哪像你，给自己下迷香，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师妹，你这是何苦？”

        素凝“咯咯”笑起来，紧紧盯着元凌，“师兄，你这又是做什么？你想攻心？想让我卸下心防？想让我把自己的伤口撕开给你看？哈哈哈，要处置我就给个痛快，磨磨蹭蹭真让人心烦。”

        元凌垂了垂眼，没有说话。门外的阿瑾却急得直抓头，师兄啊师兄，我也觉得你相当磨蹭。

        “师妹，你若愿意说便说，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于你。我已安排人将你那四位师弟送回岭南，而你要在这武当小住一段时日。希望这千年的名山圣地能开解你的心结。”

        素凝闻言，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望着元凌，“你们要把我关在这里？”

        元凌静静地看着她，语气皆是惋惜：“师妹，罗山派已着人来信，求武当谅解，恳请将柏风和朔木等人押回，他们自当严加管教。而信中，对你只字未提。”

        只字未提？阿瑾深吸一口气，大为惊讶，对里面的素凝充满了同情。

        而素凝却由惊诧化为绝望，木然发愣，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本就与他们无关，是我高攀不起了。”她抬起头冷冷看着元凌，“你别以为轻轻几句话就可以拉拢我，利用我。”

        元凌亦看着她，淡淡道：“我已说过，对你无谓什么拉拢和利用。你此番计谋不成，被幕后之人所抛弃，罗山派呆不下去，大约家里也呆不了了。这般变故对你而言过于惨烈，若是你因此结了心魔，恐怕日后要成武林的祸害。”

        素凝满脸恨意盯着元凌不发一言。门口的阿瑾却听得胆战心惊，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了。

        “师兄，”素凝忽然柔软了语气，“你再倒一杯蜜露给我。”

        元凌依言而行，伸手将杯子递过去。

        素凝伸出手，在指尖触到茶杯那一刻，却迅速一把抓住元凌的手，随即整个身子如蛇形一般娇媚地缠了上去，紧紧贴住元凌，指尖上下游走，双唇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师兄，不如我先祸害了你……”

        内室无风，烛火稳稳地照着一室昏暗。元凌重重的推开素凝，一只手仍是拿着茶杯，里面的蜜露丝毫不见洒落，他将杯子放在桌子上，脸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望向素凝的眼里满是鄙夷和失望。

        被摔倒在地的素凝，死死咬着嘴唇，满脸的倔强与疯狂。

        阿瑾只听得里面有动静，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焦急不已，但听素凝轻轻说了一句：“师兄，你当真从未对我动过心？”阿瑾瞬间瞪大了眼睛，隐隐还有些兴奋，更加屏气凝神去听室内的动静。

        元凌冷哼一声，“师妹，你以为呢？是个男人就得为你倾倒不成？”

        阿瑾在内心默默为他竖起了大拇指，大师兄就是高风亮节，不像某位同年龄段的男子，一亲就亲上了。

        正在藏书楼翻阅古籍的云尘突然打了个喷嚏。一旁的旷玉看了看他，“小师弟当心着凉。”

        云尘笑着说：“不碍事，只是鼻子一时痒了。”

        旷玉斜睨着看他，漫不经心地道：“小师弟这次在武当呆的时日是你入门下以来最久的一次了。”

        云尘抠了抠手，却仍是面不改色：“入门下以来，还从未认真学习过武当心法，与诸位师兄师姐接触得也少。是以云尘这次想在武当多待上几个月。”

        “哦，”旷玉嘿嘿一笑，凑近悄声说：“你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其实是为美人的缘故吧？”

        云尘心中一惊，差点就绷不住脸皮，兀自镇定下来：“师兄别瞎说。”

        旷玉以手撑住下巴，思索一番，继续问道：“是不是那个素凝？”

        云尘：“…………师兄，你好好看书不行吗？”

        被旷玉莫名提了一嘴的素凝此刻却异常狼狈，她面色惨白，满脸是泪，头发散乱，颓然倒地，全然不复当初入武当那明艳动人的样子。

        “师兄，我便如此不堪吗？”素凝幽咽不成声。

        元凌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想离开。

        “师兄，你别走，”素凝急切地叫住他，“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跟你说说我的事好不好？求求你了。”

        元凌背对着她，看见门口的方向，那个有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他长叹一口气，终究还是软下心来，转身复又坐下，“你说吧。”

        在抽抽嗒嗒的泣声中，素凝断断续续讲述了她的遭遇。

        素凝出身官宦世家，母亲家教良好，可父亲却极为迷信。她出生没几天，祖母不小心滑倒在地，因年事已高而救治无效。父亲认定是她克亲人的缘故，待到四岁时便迫不及待送她去了罗山派。

        一开始，母亲还依依不舍，常常来看她。可时间一长，家中还有其他子女要养育，母亲便也不爱来了，只逢年过节上山来瞧瞧。没人在乎她在山上过得好不好。

        那年父亲寿辰，她特意下山回家为父祝寿。知道父亲不愿看到自己，素凝便躲着不在他跟前走动。她一个人静静在家中后花园坐着，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前面迎客。

        忽前方柳树下多了一个颀长玉立的身影，她抬头望去，看见的是一位男子，气宇轩昂，容貌甚伟。他远远站着，微笑着看她，双手作揖。素凝心突突，略略回礼，便径自跑掉，回到自己房间不出来。

        她不知道，这位男子是邕州太守之子，父母有意将三妹许配，促成两家结亲。

        她也不知道，在父母刚透露出结亲的口风时，太守便差人上门提亲，求娶的不是三妹，而是她。

        于是她在家中成了众矢之的。三妹自小在家中长大，受尽宠爱，要什么有什么，偏偏在亲事上被横刀夺爱，自是气愤不已，连带着几个兄弟姐妹都对她冷嘲热讽。

        嫁过去就好了吧。在无数个深夜里，素凝想起当日柳树下的身影，如此安慰自己。她不清楚未婚夫是个什么秉性，也不知太守家里情况如何，她只是觉得那是一条出路。

        过了几个月，便传来未婚夫葬生大海的消息。

        这下，连带母亲也将她视为不详之人，家中愈发呆不下去，她只好灰溜溜回到罗山派，再也没有回过家。

        阿瑾在门口听得入神，甚至眼中隐隐有了热泪，想起了当初和刘桓的亲事，“若是我父亲母亲也不管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将我嫁入刘家。我又当如何？”父母终究没有强加于她，阿瑾将心比心，轻叹自己终究是受宠着长大的，比起素凝不知好了多少倍。

        元凌却没她这些感悟，他看向素凝，没有喜怒，淡淡问道：“师妹还未说完吧，罗山派可不会教你制香，更不会教你南海的武功。”

        素凝凄凄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师兄。这些你猜怎么着，竟是我那师父教的。她根本就不是一般的罗山派门人，从南洋远渡而来，也不做别的，只想要中原武林越乱越好。”

        自素凝回山后，师父开始慢慢教她制香，教她一些别的功夫，更多的还是洗-脑。师父常常对她说，女子要想被人看得起，需得自己作出一番事业。若是她能祸乱武当，师父便让她传承衣钵，将一身精妙功夫倾囊相授，到时候她尽可以开山立派，让家中父母和兄弟姐妹后悔，让所有嘲笑过她的人都仰望。

        阿瑾听得眼冒精光，开山立派，开山立派，这是何等的气魄。

        元凌却嗤笑一声，“师妹，你的师父虽有宏图大业，可惜心思不正，手段更是卑鄙。即便能开山立派，那也必定是歪门邪道，为武林中人不齿。”

        他站起来，重新倒了杯蜜露给素凝，继续说道：“你想要被人看得起，还不如学学静檀师父，不受世俗眼光束缚，不为钱财权位动心，只凭一番挚爱，能静心研制医术多年。别说武当上下，就是整个武林，都对她恭恭敬敬。”

        素凝愣愣听着，若有所思。阿瑾亦有所思。

        忽然房门被打开复又关上，阿瑾抬头一看，元凌已站在了面前。他朝阿瑾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阿瑾默默站起来，推开门走了进去。元凌在她刚才坐的板凳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她看见素凝坐在地上，抱住双腿，失去了往日的生气。阿瑾心绪复杂，面前这人害过她好几次，现下这般样子，说不出自己有没有感到解气。

        唉，自己始终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啊。阿瑾走过去，将素凝扶起来在床上坐好，又从梳妆台拿过梳子，替她一下一下梳着那如瀑般的乌发。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整个内室静静地。

        过了很久，素凝才轻轻开口，“师妹，你是不是来嘲笑我的，笑我样样都不如你，还挣扎着不死心？”

        阿瑾嘴角含笑：“师姐，实话告诉你吧。除了打架以外，我从来都不与人相比。我有的他们比不上，别人有的我也不必强求。”

        元凌无奈睁开了眼睛，打架打架，看来对小师妹的约束还得加强。

        素凝眼神黯淡：“小师妹拥有万千宠爱，自然是不用与人相比。”

        阿瑾撇撇嘴，“师姐，我人小，没经历过多少事，没法像师兄那样一讲一堆大道理。我只是觉得，以师姐这般美丽，若是终日沉沦又看不开，久而久之，容色必当受损，那便是暴殄天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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