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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龌龊


坤仁宫。

        皇后早早遣走了围着她按头按肩的宫女们,往日她喜欢看这些貌美丫头,觉得养眼养心,如今却全然没了心情。

        往事历历在目,她想到自己,想到楚承渊,又想到和楚承渊在一起时的自己。

        二十余年前,承平元年。

        十四岁的皇后戴着凤冠霞帔,懵懵懂懂地嫁给了刚登基的皇帝。

        皇帝大她十岁,要说也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的男儿,但那样宽阔的肩膀和成年男人炽热的气息,只会让她觉得害怕。

        皇帝没有孩子,登基后也还未曾大选,偌大一个皇宫里她竟是最小的那个,哪里都不熟悉,谁也不认识,害怕皇帝也害怕皇宫,但皇后怎么能害怕。

        于是她强撑起母仪天下的姿态,每日僵着一副宽和包容微笑着的脸。带进宫的陪嫁嬷嬷说,娘娘,您现在只是不习惯,日后便好了。

        一个月,两个月,直到恐惧变成了厌恶,她还是没有习惯。

        好在日子确实如愿变得好过了起来,她有了楚承渊。

        那孩子是被靖嘉大长公主带进宫的,公主和皇帝进到内殿议事,打发楚承渊跟着宫女出去玩,楚承渊仗着个子小又灵活,自己一个人跑了。

        正好皇后嫌屋内闷,遣走宫女,独自一人在花园瞎逛,猛的撞到个小孩儿,一时没把他和在前朝闹得沸沸扬扬的过继的事联系在一起,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我今天叫楚承渊。”

        她奇道:“那你昨天叫什么。”

        “我昨天叫谢思远,你叫什么呢。”

        皇后回忆了片刻,慢慢说:“我叫王惜筠。”

        楚承渊点头表示知道了,又低下头从地上抠起泥巴来玩。王惜筠在旁边忍了又忍,实在受不了了,摁住他的手腕,掏出一条帕子给他擦起来。

        他也没反抗,乖乖给人搂着,低头看她给自己擦手,问道:“你也住在皇宫么?我以后能不能找你玩。”

        “应该是可以的。”

        楚承渊摇头:“大长公主说我得跟着皇后娘娘,乖乖听她的话,如果皇后不准,我就不能和你玩。”

        王惜筠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后准许了。”

        楚承渊是这个宫里第一个问她名字的人,虽然没人在乎大宁的王皇后是叫王惜筠还是王不惜筠,但她觉得至少自己应该记得。

        此后皇后带着太子慢慢长大,他被教育得很好,对百姓有仁,对帝后重孝,可前朝后宫颇多争端,大长公主的嚣张跋扈几次触怒皇帝,尽管公主根本不在乎他,这块骨肉只不过象征着她权柄——可无法避免的,楚承渊受她所累。

        向来温柔端庄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后踉跄着去找皇帝,却在路上被废太子拦下,他已去了头冠,抬头看着园中桃树上开的第一朵花。

        “母后,陛下一言九鼎,此事已经不可更改了,您不要再触怒他,因为我的事而失去皇后的尊崇。”

        “你是在要我不管你!?”她尖叫。

        “我本就是陛下、大长公主和朝臣们之间推拉角逐的工具,只您心善,真心待我。一番养育仁至义尽,您是皇后,只要帝后一心,无论将来继任者是谁,您都是母后皇太后,不要再管我了。”

        皇后不想跟他纠缠是非,闷头往前冲,但二十几岁的男人早就比他的母亲高了许多,她扒不开他。

        “王惜筠,”时隔十余年,楚承渊还记得这个名字,他抬手把她零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娘娘本就只是我的养母而已。”

        王惜筠见了鬼似的看着他,被他眼神里不加掩饰的情愫刺得踉跄两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放肆”。

        她身后的宫人跪一地,口中齐声:“娘娘息怒。”

        楚承渊没跪,也不叫她息怒,立在原地缓缓笑出声来:“母后,您明明知道这个宫里畜生一箩筐,没几个好东西,我和旁人都一样,做皇后被人敬着又有尊荣,总比救我值当。”

        做皇后当然比救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值当,那日王惜筠回到坤仁宫,把楚承渊从小到大送给她的物件全摔了撕了,愤恨恶心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可在没有那个畜生的这几年里,皇后端坐坤仁宫,皇帝的虚情假意令人生厌,后妃乱七八糟的争斗惹人心烦,也就奴婢们伺候得好,却还是……寂寞啊。

        她开始回想,深宫里的这些日子自己都是怎么熬过去的。

        好像是楚承渊小时候往她讨厌的妃嫔身上丢虫子,也或许是他长大一点后坤仁宫里清清朗朗的读书声,还有后来宫里有了二皇子,她怜他终日惶惶,把半大少年抱在怀里宽慰。

        皇后恨极了他的龌龊心思,可坤仁宫这么冷,只有那个孩子是温暖的。

        她要如何才能不去管他?

        屋内门窗紧闭,皇后端坐在正殿上首,面孔明灭在烛光的阴影里。

        “渊儿把你从镇北关的奴隶营带到宫中来,若非是他,你恐怕早就活活累死在关外,怎会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祁遇眉目低垂,恭顺地应了声“是”。

        “既然你认这个恩惠,却为何还要以怨报德,放任渊儿为镇北王和皇……所害。”

        她停顿片刻,隐去了“皇帝”两个字。

        即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即使怨恨早就在心中辗转了千百回,即使这座宫殿里没有其他人的耳目,她却还是不敢指责自己的丈夫。

        无论是作为君王的臣,还是丈夫的妻,皇后可以冷眼旁观旁人不敬天子,却不敢亲自逆天而行。

        祁遇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屈膝跪到地上:“奴婢无能,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你哪里是无能啊,”皇后摇着头,移步走到他的面前,面上神情似笑似哭,唯有戾气和憎恶是清晰明了的。

        “你乃镇北监军使,明明可以瞒下镇北王的供词,倘若陛下不知此事,我的渊儿又怎会陷于死地?你欠他的命,本宫是不是该索还回来?”

        祁遇张了张口,又觉得无话可说。

        “请皇后娘娘责……”

        “——你给我站闭嘴!”

        殿门被人大力推开,祁遇回首,只见天光照进昏暗的宫殿。

        来人身穿一袭月白色的衣裙,头上的珠钗摇晃着,是一副十分不讲端仪的姿态,伴随宫女们的惊呼和阻拦声,大步行至他的身旁。

        “能做的你都做了,也如她所言,为了报恩险些将自己置于死生之境,你凭什么让她罚你?”

        祁遇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恍惚觉得她是驾驭着太阳行至此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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