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中国人最讲究风水。

        京城多西北风，所以东南向就是下风口——此为风。

        北城吃玉泉山引来的活水，南城吃井里打上来的死水——此为水。

        达官显贵霸占风水宝地声色犬马，贫贱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则蜗居南城演绎“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左手提溜个鸟笼子的大爷和右手牵只老狗的大妈停下来抗议：今天早市的大白菜又涨了两毛钱。扶着推车颤颤巍巍往前挪步的老太太加入八卦阵营：听说了没，胡同头里孙家闺女昨天领回来个黑人老公气得她爸当场犯心脏病让120拉走了。

        爽子聒噪的声音嘚啵嘚啵唱：“人们都说南城很穷，南城很破，南城地痞流氓，嘶特别多。”在这里，陌生人无处遁藏，入侵者带有独特的气味，这气味只有警觉的南城居民才能闻到。

        李寂川今天虽然穿着低调，但是也很容易被发现是一个入侵者。他今天没开车，坐地铁在五号线宋家庄下车，又□□车到了一个叫苇子坑的地方。这里满是居民自建的二层或三层小楼，楼与楼之间仅容一人通过，如果摆辆自行车在楼间隙，那真是“一车当关，万夫莫开”。李寂川费力推开一辆辆挡路的自行车，缩着肩膀走。七拐八拐的来到一个虚掩大门的小院前。

        他看看门牌号，没错就是这里。推开嘎吱作响的铁门，这是一个大杂院，院子里堆满了杂物。晾衣绳上挂的奶罩子和裤衩子迎风摇摆，五颜六色的呛人眼。

        李寂川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钱阿姨在吗？”随后一楼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枯瘦的女人，看起来五十岁出头。老妇人看到李寂川，红肿的眼睛里流出几滴眼泪。她走上前去拉着李寂川的手喃喃道：“律师大人，终于把您盼来了快进屋坐进屋坐”

        跟着老妇人进了房间，昏暗的客厅里已经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李寂川正疑惑呢，待看清这人的面容后，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薛从安。

        薛从安看到李寂川进门后也愣住了，刚才听钱大妈说区里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律师等会上门，没想到这个律师居然是李寂川！

        两人打过招呼，钱大妈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李寂川面前，李寂川握住茶杯暖手，今天还真冷啊。

        来之前李寂川从援助中心的登记材料中了解了案情。钱大妈的儿子叫钱亮，钱亮随他妈姓基本上就说明他爹是个死人了。钱亮他爹生前有三大爱好：抽烟喝酒打老婆。恶人自有天收，钱亮爹十几年前喝完酒骑摩托车掉沟里当场摔死，家中得知消息的母子俩差点放鞭炮庆祝。此后，母子俩相依为命过了十几年消停日子。钱亮也争气，大学毕业后考到本区的一个初中当政治老师。

        就在苦命的母子俩终于迎来曙光的时候，咔嚓一个大雷又劈在了这栋岌岌可危的老房子上。半年前学校举办运动会，教职工和学生全体都参加。钱亮作为班主任，主动报名了最不受人待见的三千米长跑。谁知刚跑完三千米从跑道上下来，钱亮就一头栽倒在操场边上。学校连忙把他送到医院，经医生诊断患上了横纹肌溶解症，起因是运动过量。经过治疗钱亮的症状减轻，一个月后经医生判断可以出院。钱亮放心不下他班里的学生，这是他带的第一个班，从初一带到到现在快中考了。他出院后就回到学校带病坚持工作。本想送走这届学生就好好休假养病，谁知道中考前一天钱亮倒在了办公室里，经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等学生们都考完试到处寻找班主任时，校长才悲痛的通知他们钱老师已经去世的消息，全班学生在教室哭成泪人。钱老师白净的脸上挂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话不多，但是对每个学生都很温柔很耐心。班级里有几个学生家庭条件不好，钱亮每周都自己掏钱给孩子们买牛奶、买教辅材料。一个善良的大男孩忽然离世，所有人都心痛到无法接受事实。

        社区怕钱大妈轻生，轮流派人照顾她。学校发放了十五万抚恤金，老师和同学们也捐两万块钱。钱大妈失去了精神支柱后不吃不喝，迅速消瘦。社区工作人员告诉她可以去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申请认定工伤，钱大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打起精神走上了申诉之路。

        钱亮工作的学校是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当初区里同时建了两所小学和一所初中，建校前教育局联合了几家知名企业做援建。茵然集团当时对口援建了钱亮工作的学校，这件事在当年还是一个挺大的新闻，茵然也因为这次公益之举提升了知名度，李寂川猜这也是薛从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钱大妈向人社局提请工伤认定后，人社局认为钱亮的死亡和参加运动会没有直接关系，驳回了钱大妈的请求。钱大妈申诉无门，社区帮忙联系了区里的法律援助中心，援助中心把这个案子转到了李寂川的团队。

        李寂川入行以后对接到的法律援助案子每一件都认真对待，但是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他很怕别人把他看得太高尚，他知道自己没那么伟大，不能倾尽所有，那就默默付出。不谈高尚、不讲灵魂，只在心里给自己打个及格分，这样垂暮老矣的时候，也可以自豪的回忆此生并不只为自己而活。

        李寂川从公文包中取出材料，跟钱阿姨逐一讲解下面他要做的事情。钱阿姨听不懂，只是拉着李寂川的手一直哭。薛从安从桌上拿起纸巾递给钱阿姨，钱阿姨看着房间里两个跟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哭得更厉害了。如果钱亮还活着，也跟他们一样意气风发吧。

        两人安抚好钱阿姨后离开，关上吱嘎作响的大门，李寂川侧头问薛从安：“薛总怎么会来这里？”

        “我是代表集团来的。”薛从安语气低沉，叹口气说：“学校刚建成的时候，蒋政清被邀请参加剪彩，我爸派我过来看看。当时我在台下坐着，台上的主持人就是钱亮。后来钱亮带着孩子们去公司参加开放日的活动，那天我正好有事去公司找安副总，也碰到钱亮了。”

        薛从安接着说：“学校领导每年都跟集团汇报援建经费的支出明细。钱亮的事发生后集团拿了十万做为抚恤金。你进门之前，我代表集团把那十万给钱大妈，但是她死活不要。在她心里，认定工伤才是对钱亮的告慰吧，是国家对她孩子死亡的承认。”薛从安抬头看天，轻声说：“也是支撑她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吧。”

        随后二人都沉默了，排着队丛狭窄的胡同里慢慢走出来。

        今天是周五，晚高峰提前到来，两人开车在东三环上随着车流慢慢往前挪。只有不到十公里的路程，足足开了一小时。薛从安把车停在地库，两人坐电梯上楼。电梯到了34层开门后，薛从安伸手拦住了要出电梯的李寂川说：“我买了一双新鞋还给你，你跟我上楼拿一下吧。”李寂川点头，按了关门键。

        电梯缓缓上行到顶楼，李寂川跟在薛从安身后走进了薛从安的办公室。周五大家下班很早，一层楼都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清瘦的小保安在值班。薛从安打开办公室门，房间没开灯，温暖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橙红的夕阳像一个咸蛋黄似的挂在窗外。

        薛从安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鞋盒递给李寂川，“你的尺码，43号，看看喜欢吗？”

        李寂川打开盒子，跟之前借给李寂川穿的是同一系列的最新款：“挺好的，谢谢。”说完抬头给了李寂川一个微笑。

        笑得真好看啊，薛从安抑制不住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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