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赵姨娘的五百两

贾宝玉半梦半醒间，看见沁芳桥桃花盛开，待一阵风吹过后，桃花便落得到处倒是，他忙将衣襟上的花瓣都掸到了池子里，回头却见林黛玉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将花瓣儿都扫起来，妆进了纱囊里，又埋到土里，立了个花冢。贾宝玉不由暗叹，这世上最知我心的，果然只有林妹妹一个，遂走到她跟前问道，“好妹妹，你既怜惜这些花，便和我的心是一样的。我如今为了你弄了一身的病，你也不来看看我。”

        “二哥哥，你的心我知道。”林黛玉拉贾宝玉坐在了桃花树下，“只是皇上赐婚，你又待如何呢？”

        又待如何？贾宝玉只是一想，便觉痛不可当，急痛之下，竟哇一声呕出血来。

        “二爷？二爷？快醒醒。”袭人听见动静后提灯来瞧，撩开帐子后，见贾宝玉前襟上一片血迹，一摸还是热的，忙将琉璃灯放下，一边掉眼泪，一边拿手绢擦拭血迹，又倒了热茶服侍他喝下，哽咽道，“二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睡觉，怎么还吐血了？”

        贾宝玉这才清醒过来，原来方才竟是梦中，见袭人接连追问，便随意敷衍了一句，“昨日听见二姐儿落胎，我心里难受。”

        原来尤二姐动了胎气后，虽卧床静养了半月有余，但孩子终究是没保住。袭人想起昨日说与宝玉时，他只淡淡说了一声知道了，只当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并不在意姨奶奶腹中的骨血，却原来是伤在了心里，忙将他揽到怀里劝道，“二爷还年轻，等将来二奶奶进门，自然有的是哥儿姐儿。”要她说，这孩子掉了还好呢，若是生下来，二爷亲事上可就难了。

        “什么二奶奶。”贾宝玉听了后惨然一笑，“我只当从小在一处，长大了也长长久久在一处，谁知现在走得走，嫁得嫁，园子里只剩三妹妹，四妹妹，再还有云妹妹了。当年热热闹闹的一园子人，如今可是连串门也不能了。”

        袭人忙笑道，“还有大奶奶呢，再说宝姑娘和琴姑娘虽不在园子里，但也在京中住着，姨太太前日还打发人来请二爷过去呢，二爷若是嫌闷，等好了就去她们家散散心。林姑娘住在兴隆街，更是离咱们不远，环三爷常跑来跑去，二爷若是惦记林姑娘，不妨和环三爷一起去府上拜访。二姑娘就更近了，要不我打发个人过去，请二姑娘来园子里说话？”

        “罢了，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又要叫我去。”贾宝玉自知是病着才逃过一劫，若是这里逛那里去的，听到老爷耳朵里，只怕又要生气呢。“也不必去请二姐姐了。”

        两人正说话呢，只见天光大亮。袭人忙服侍宝玉梳洗了，又用过了早膳，方劝他出去走走。“老是歪在家里，闷出病来就不好了。大奶奶要看管兰哥儿读书，三姑娘处有赵姨奶奶和环哥儿常去，四姑娘要专心画画儿，只怕云姑娘没个人说话，这会子正闷着呢，二爷好歹看看她去，两个人说说话，也好消磨这一天。”

        贾宝玉听了后称是，因觉脚轻腿软，遂寻了根拐杖拄着，刚出了院门口，拐了个弯，准备往怡红院去，便见尤氏带了银蝶儿，急匆匆进了潇湘馆，想必是探望二姐儿的，贾宝玉只得返身回来，到了二姐儿的屋子，便听见里面呜咽声不断，是二姐儿哭得又惨又凄。贾宝玉便不忍进去，只在窗根底下听着。

        二姐儿便哭便抱怨，“我这个样子，三妹妹也不来看我。”

        “她倒是想来呢，我可不敢带她。”尤氏听了后冷笑道，“她若是在园子里闹起来，你有什么脸面，不是更惹厌弃么。”三姐儿的性子可是不管不顾，见了二姐儿这一番惨状，必定是要撒泼打滚大闹一场的，她闹完拍拍屁股走了，二姐儿可是要在这园子里过日子的。

        “当初是她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如今她怎能撩开手呢。”

        尤氏听了后气笑了，“听三姐儿说，她还让你勾引过琮哥儿呢，你们姐妹倒是心大，连状元夫人也敢肖想。你以为这姨娘是好做的？你以为只是动了胎气？你如今还活着，便是你们姐妹祖上积德了。”

        “大姐是诰命夫人，哪里知道我们姐妹的苦楚？若是我嫁了张华，只怕吃不饱穿不暖，一天天都是干不完的活计。若是他再吃酒赌钱，把我卖了去抵债，我还有活路呢？就算我们夫妻好，姐夫能放过我？”

        尤氏听了更怒，“你嫌张家穷，难道穷人就不娶妻了么？”

        “大姐充什么深闺小姐呢？”贾宝玉在窗外，见二姐儿挣扎着下床，“我跟我老娘嫁到尤家后不久，尤老爹就离下世不远了，空有个书香门第的名头，哪来的深宅大院。只瞧瞧街坊邻居，便知穷人家的女人过得是什么日子。我记得大姐的丫头不是说过，靠街边东杂院里有一户人家，媳妇都是买来的，打死一个再买一个，不过几两银子罢了，都抵不上这园子里的一顿饭。那张家只怕比他们还不如呢，难道我眼睁睁去送死？”

        “你既不愿，我难道强逼你去张家不成？”尤氏听了后轻叹一声。“我爹爹有一个同窗好友，如今在湖州任上，我本打算托他给你们姐妹在南边寻一门好亲事，连老娘也跟着去南边养老，谁知你就作下了这事，你以为姨奶奶是好当的？”

        尤二姐听了后忙道，“大姐既有心，何不托人家给三妹妹寻一门亲事？”若是能当殷实人家的正头娘子，自然比姨娘强出许多。“作姨娘虽没名份，但锦衣玉食，又有丫头使唤。二爷又是个最贴心的人……”贾宝玉本还有一丝猜忌，但见尤二姐含羞低眉，言语间满是柔情蜜意，心里便只顾怜爱起来。一时又喜又叹，自顾自走了，没听见尤氏嘱咐道，“你若是想活命，便安分守己，万不可在宝二奶奶进门前，再有了身子。”

        贾宝玉去怡红院寻史湘云说话，却见只有两个小丫头在家，笑嘻嘻说云姑娘去老太太屋子里了。遂又往探春的秋爽斋走去，大门还没进去，便听见里面有赵姨娘和环哥儿的声音。他心下厌恶，遂过门不入，路过暖香坞时，见院门紧闭，轩窗寂寞，不由又洒了一回眼泪。缀锦阁更是蓼花苇叶，摇摇落落，似是追忆故人，更使贾宝玉心下惨然，只得又拄了拐杖回去，竟在潇湘馆门口撞见了贾政和王夫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扶着拐杖的手臂颤动不已，整个人抖如筛糠。

        贾政大怒，这哪里是见了爹，分明是见了鬼！

        王夫人忙揽过宝玉，携了他的手进去，坐下后笑着朝贾政道，“宝玉病着，老爷只是不信，现下可瞧见了，这身子还没大好呢。”

        她话音刚落，便见老太太也扶着史湘云急匆匆赶来。

        赵姨娘正在秋爽斋说话，听见小丫头说，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来了，便急急忙忙起身，要赶到潇湘馆去，探春忙拉住她，“姨娘这是去作什么？”

        “老太太，老爷，太太都来了，我也去看看宝玉。”

        贾环嘲讽道，“照我说，这面子上的功夫，姨娘不作也罢。老爷见了宝玉，定要考教他读书，可我二哥哥一肚子的相思病，只怕连三字经也记不得了。老太太和太太，定都是护着宝玉来的，老爷不敢违逆老太太，心里自然不痛快，老太太和太太也未必高兴，他们都不高兴，只怕要迁怒到姨娘身上，只怕去了，反倒不如不去呢。”

        “环哥儿倒是长进了！”探春听了后赞道，往常没在这个亲兄弟身上用心思，如今见他倒也心里明白，竟是往常小瞧了去，遂赞了一句道，“没想到你竟能入了林姐姐和琮哥儿的眼。”

        “我和三哥从小要好。”贾环得意道，“至于林姐姐，她先前喜欢二哥哥，自然为二哥哥着想，所以防着我和姨娘，不大看得上我们。如今她都被三哥收服了，自然夫唱妇随，待我也亲近了。”

        “浑说什么呢！”探春大怒，刚夸了一句，就不着调起来。

        贾环也自知失言，遂赔笑道，“三姐姐别生气，往后你还要仰仗我呢。”

        “这可是真的。”见姐弟俩拌嘴，赵姨娘忙拉探春坐下。“琮哥儿不是要在林家的宅子里成亲么，环儿和我说，这状元府修缮的有模有样了。”

        探春听了不以为意，“我又不去住，和我说这个作什么？”

        “怎么不去住呢？”赵姨娘听了后笑道，“等琮哥儿和林姐儿成亲了，你也要常过去才好。听说琏二爷在书房放了个大屏风，里面隔出来个内室。等来了官老爷，你们姐妹便在里面往外瞧，要是看见了中意的……”

        探春气红了脸，“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一边背转身去，心里又喜又悲，喜得是琮兄弟竟还惦记她们姐妹，若是有他作主，这终身……想必那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悲的是……探春还不及细想，就见贾环凑到跟前，嬉皮笑脸道，“三哥休沐时，邀了许多同窗好友，我已暗暗给三姐姐挑好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探花郎，今年二十七岁了，长得那真是……”

        “怎么样？”赵姨娘也是第一次听，忙催贾环快说。

        “我实在说不上来，就什么……侧帽风前花满路……腰带三围恨沈郎……”贾环胡言乱语，末了后拍胸保证道，“三姐姐别不信，即便古人说的宋玉潘安在世，也没人能美得过他了。因他是寒门出身，又没应下亲事，所以在客栈赁了个小院子。北静王爷数次相邀，请他去王府居住，他都不肯去，如今却住在了三哥的状元府。若我是个姑娘家，我给他当丫头都愿意。”

        见贾环一脸痴迷，探春冷哼了一声，“你可别学薛大爷，不下心就被人揍死了。自明珠和玉簪儿她们也搬过去后，琮儿就再没进这园子里，我正要问他差事如何呢，如今入朝为官，可不比在长安县当小吏。”

        “他有贾雨村那个老油条指点，三姐姐何必操心。听说刚进督察院不久，就办了好几桩大案子，惩处贪官污吏，百姓称赞不绝……可只有我知道，三哥是柿子拣软的捏，他查办的那些人，都是贾雨村圈好的，说既不会太得罪权贵，又证据确凿能收揽一波民心，当官有银子使就罢了，要那名声作什么！”

        “官声政声，自是极要紧的，琮哥儿这么作，也无可厚非。先把爪牙都撕了，再动正主不出，若是一出手，便得罪了人，只怕出师未捷，自个人反倒遭害了呢。”

        “三姐姐竟也知道？”贾环听了后奇道，“我听贾雨村也是这么说的。”

        “人家是兵部尚书，正三品的官儿，本来连老爷见了，也是要下拜的，你还一口一个贾雨村？”探春斥责道，“往后不可如此不敬，你也谨言慎行，莫在外面给琮儿招祸。”

        “没办法……”贾环双手一摊，“树大招风，如今连衙门里的师爷，见了我都客客气气的呢。不过琏二哥哥耳提面命，不许我在外面收受好处。本来人家一给，就是上千两的银票……”

        “上千两？”赵姨娘惊叫道，“那是多少银子，白送的为什么不要，我还欠人家五百两银子没给呢。”

        探春听了皱眉，“姨娘欠谁五百两？”这可不是小数目。

        “没谁。”赵姨娘忙笑道，“不过是你舅舅以前吃酒赌钱，欠下了别人的。我想着你舅舅虽死了，但欠人家终究是心里不安，不如我替他还上。”

        探春这才罢了，“既如此，让环儿出面，不论和琏二哥哥，或是琮儿去借，他如今的俸禄想必也不少，先借来给别人还上，咱们有钱了再给他们。”

        “姨娘和三姐姐放心，我若是去借，琏二哥哥和三哥必定说，自家兄弟，何必见外，一定不要我还的。”

        “亲兄弟，明算账！”探春嘲讽道，“你有什么好处，能到琏二哥哥和琮儿面前？”

        “我将来的好处可大了呢，咱们老爷这次回来和我说，宝玉是靠不上了，他将来就指着我一个人呢。等老太太一死，两房若是分了家，宝玉哪里比得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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