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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回空宅火独桥水


马车缓缓前行,温嫏嬛探出头往回看,“已经不见姑姑了。”

        弟弟温葶苈也伸出脑袋,未几又沮丧地缩了回来,“不知何时可以再见。”

        “别沮丧啊。”马夫安慰道,“惊雀山可好玩了。”

        若非仙仪姑姑万般安抚,姐弟俩才不会轻易坐上这个陌生人的车子,仓促离开生活了六年的琪花林。

        “师姐只跟我说过你们叫什么,能告诉我是怎么写的吗?”

        嫏嬛敷衍地点点头,清楚这是对方试图缓和气氛的善意举措。她坐到马夫身边,在自己手上写了一遍姐弟二人的名字。

        马夫看得眼都直了,“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这么多笔画……你们文人给小孩起名字,还真是为难老百姓。”

        嫏嬛并不恼火,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人埋怨姐弟三人的姓名用字太僻、笔画太多。

        第一个质疑的人,就是幼时的自己。

        “为什么我们三姐弟的名字这么复杂、笔画这么多啊?”

        母亲答道:“非是我们故意挑复杂的字,只是你们出生时对应的景致恰好有很多笔画而已。”

        “都是些什么景致啊?”

        “你姐姐出生时,前院香橼开花,我们便为她取名枸橼。你弟弟出生时,阶前葶苈发芽,所以取名葶苈。至于你,是我在书斋里生的,因此取名嫏嬛。这下该明白了吧?”

        嫏嬛眨了眨眼,似乎对母亲的回答不尽满意,可又不知如何反驳。

        母亲微笑提笔,“要不我将你姐姐的名字改成‘举圆’,你的名字改成‘朗环’,弟弟的名字改成‘亭历’,好不好?”

        嫏嬛连连摇头,“不、不要……换了更奇怪,我不要换名字。”

        “但你不是不喜欢笔画多的名字吗?”

        “倒也不是。我们都还有小名,小名的笔画就很少……虽然我的小名还是三姐弟里笔画最多的。”

        母亲被逗笑了,“你是担心别人不会念、不会写吗?”

        嫏嬛歪着脑袋想了想,问:“你和父亲给我们取名时,难道就没有担心过吗?”

        “真正在乎你们的人,就算第一次念不出你的名字,只要教过一次,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相反,再简单的名字,对于不在乎你的人,不过是穿耳而过的噪音。懂得名字的意思,就不会介意字形有多复杂。爱你的人,会对你名字里的每一个笔画都爱不释手,对每一次呼唤你的机会格外珍惜。你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嫏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姐的名字——枸橼。”

        “一姐?”马夫愣了一下。

        嫏嬛点头,“对,有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她让我们这么叫的。”满足过马夫的愿望,嫏嬛又提出自己的问题:“你当真是姑姑的师弟么?”

        马夫一脸费解地扭过头来,反问:“听你的语气,不像在怀疑我同门的身份,所以你的弦外之音是指……我长得不像比师姐年轻的人吗?”

        嫏嬛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那人放声大笑,“别这样!不骗你,我马四革今年真的只有二十五。”

        嫏嬛眯眼盯了他一阵,便退回车里。

        这马四革并非杜仙仪的同门师弟,而是她师叔的徒弟。而杜仙仪也不是他们的亲姑姑,而是父亲温言睿的义妹——虽非血亲,杜仙仪终究是不辞劳苦地抚养了他们六年的人。如今分别得突然,姐弟二人自然十分不舍。

        “二姐,姑姑会找到爹娘和一姐的吧?”葶苈疲倦地挨在姐姐肩上,打了个哈欠。

        嫏嬛将弟弟揽在怀里。轻声道:“当然会了,姑姑这么厉害。”

        “是啊,那样我们就能一家团聚了……”葶苈呢喃着在她臂间入睡,不再作声。

        嫏嬛轻轻掀开窗帘,仰望晴朗夜空,又想起那个噩梦般的晚上——

        六年前,有个同样晴朗无云,星光黯淡的夜晚。

        那年嫏嬛十二岁,正和弟弟在书房练字,就见姐姐温枸橼突然闯进来,说爹娘不见了。孩子们还没把话讲清楚,就听到前厅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声。

        “躲起来!”温枸橼催促弟妹躲进角落的箱子里,自己却野心勃勃地打算偷袭入侵者。

        不速之客很快进入书房,还将房里的箱子翻了个遍,却什么都找不到。

        殊不知,墙角的箱子是一个暗道的入口。嫏嬛一听到有人进房,就和葶苈从暗道钻到隔壁房间一个相同大小、同样安置在墙角的箱子里。如果对方跑到了隔壁,两人又能爬回原位,继续躲藏。

        当初和父亲设下这个机关时,嫏嬛心里只想着游戏,想不到今天竟会关乎生死。

        她蜷缩在箱子里,怀里紧紧搂着弟弟。面前伸手不见五指,她却画蛇添足地紧闭着眼。

        “二姐,他们会不会……”

        “他们找过书房,不会再来了。”

        两姐弟都哽咽了,恐惧像一个膨胀的小球从胃里上涌。每一次禁不住发出哭声时,嫏嬛便死死咬住嘴唇,用痛楚打退欲出的眼泪。

        葶苈全身冒着冷汗,面上没有一丝血色。他颤抖着,脖子和胃部也在微微抽搐。一双冰冷的小脚不停地互相磨蹭,却只带来了转瞬即逝的暖意。

        但书房中不知怎地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忽远忽近。

        难道那些人还要再开箱子搜查一遍吗?

        两姐弟屏住呼吸。嫏嬛将葶苈抱得更紧,准备再一次钻到隔壁去。

        谁知外头突然“噗”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一个女孩的挣扎声。

        “一姐……”葶苈几乎要喊出来了,可嫏嬛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只听得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说道:“这丫头够歹毒的,竟然想偷袭……你看这些小飞镖,啧啧!”

        另一个男人大笑道:“好可怕的玩具,一不留意就被她刺穿头皮了!”

        “小婆娘有两下子。”

        “对付你们绰绰有余!”温枸橼骂道。

        对方立刻“啪”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到了这份上还嘴硬,别自作聪明了!”他顿了顿,又跟同伴道:“这丫头心机忒狠了,不能留活口。”

        “且慢。”另一人道,“你也真不会怜香惜玉,就这么杀了多可惜?何况一个小姑娘能把我们怎样?先带走,到没用处时,再作定夺。”

        两个人议论完,发出一阵狂笑,扯起女孩就要走。这时,其中一人又问:“还有两个找不见怎么办?”

        “找不到就算。一把火烧清光,打道回府。”

        “唔——”女孩激烈的反抗被一只粗暴的手掌压制。

        “别担心,你的弟妹烧成灰,直接就渗到土里了,还省得你挖坑安葬。”

        “留她一条命来目睹自己家破人亡,你可真是冷血。”

        “如果那两个没有躲起来的话,说不定还能让他们再活一会。但既然找都找不到,就算了。”话毕,两人将书柜上的字画典籍全部丢在地上,再将烛台推倒——眼界迅速被烈焰占据。

        嫏嬛不再听到人声,却闻到了焦味,“葶苈,外面好像着火了。”

        “那、那一姐怎么办?”

        “不知道……”嫏嬛小心抬起箱盖,从缝中往外看——没人,但耳边是烈火燃烧的爆裂声,烟味也越发浓郁了。她壮着胆子爬出箱,茫然四顾,回过头来,见葶苈还缩在箱子的一角,头埋在臂间。

        “葶苈,快出来,火都烧得这么大了。”嫏嬛上前抓住葶苈的手——冰冷的小手——她吓了一跳。

        “二姐,”葶苈没动,依然用手臂掩着脸,却藏不住沾在衣袖上的泪迹,“我好怕。”

        嫏嬛咬咬牙,上前抱起葶苈,低声安慰道:“没事,有二姐在。”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在这里拉拉扯扯?”

        嫏嬛猛地转身,见一个身披白袍、腰系蓝带的女子急步走近。她两鬓微乱,眼中还带着一丝倦意,可火光却将她那皓齿朱唇、乌瞳柳眉清晰地烙在了嫏嬛脑中。

        “你是……”

        “在下杜仙仪,请随我来。”女子于是一手牵着嫏嬛,一手抱起葶苈,飞快地穿过火堆,在屋院将倾之前逃出生天。

        文人墨客在世间穿行的方法有很多种,或相忘江湖,或因言获罪,或狂饮暴毙,或纵色气绝。

        温言睿与林文茵夫妇虽在文坛小有名气,多年来却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为人亦十分温和低调。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与三名儿女竟会以如此骇人的方式消失。

        木荷镇的人们远远看着温家宅院被大火吞噬,惊恐万分却又无能为力。

        是夜,杜仙仪带着姐弟俩快马飞驰,朝木荷镇外三十里的琪花林而去。勒马时,已是四更天。

        “认得这里么?”她先后将两个孩子抱下马。

        “认得,这里是琪花林。爹娘曾带我们在此春游。我几年前还在这里救过一只离巢的幼鸟。”嫏嬛握着杜仙仪的手,却发现她满手冷汗,甚至在微微颤抖。

        也许骑马已令杜仙仪筋疲力竭,又或许,这烈焰之中稳如泰山的身影,也和自己一样忍受着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不安。

        “嫏嬛、葶苈,我没叫错吧?”

        两姐弟这才想起,对方还没问过自己的姓名。

        “是,我就是温嫏嬛,这是我弟弟温葶苈。”

        杜仙仪又笑着问葶苈:“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葶苈是一种草。”

        温嫏嬛显然没有心情享用这种惬意的对话,直接问:“我们就不管爹娘和一姐了么?”

        杜仙仪站直身子,肃然答道:“我会想办法的。”

        葶苈抱着姐姐的手臂,小声问:“他们不会……死了吧?”

        杜仙仪正色道:“不会。若真死了,直接抛尸家中,一把火毁尸灭迹即可。可我在你们家找了个遍,都寻不见半个人影,想是被歹人掳走了,但一定还活着。”

        “一姐是为了保护我们不被发现,才被他们逮住的!若不是她,我们可能已经没命了,怎么可以丢下她就走!”嫏嬛恳求道,“你有办法快些找到他们吗?”

        杜仙仪无奈地摇头,“嫏嬛,此事非同小可。你们是漏网之鱼,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在铺天盖地找你们的下落。我就算无法寻回你爹娘与长姊,也不能让你们落入魔掌。至少现在,我应先将你们好好安顿,以免暴露于人前。”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以后就住在琪花林了?”嫏嬛问。

        杜仙仪点头,“委屈你们了。”

        自那夜起,琪花林就成了两姐弟的新家。

        杜仙仪说,这里有楚辞里出现过的每一种植物。她将小庐唤作紫坛居,将门前的小池塘命名为金池。在林子里绕上一周,仿佛重读三闾大夫所有的诗歌,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能付诸芳香,化于空灵。

        两姐弟眼中的仙仪姑姑,何其潇洒任性,博学多才,只叹天地间竟有如此完人。

        葶苈太小,大概不曾留意,但嫏嬛清楚父母交友甚广——什么才子高士、草莽豪杰,无一不是远近的风流人物。不少人还来过家里,与爹娘煮酒谈欢。镇上离家有一段路程,三姐弟又极少出门,因此几乎未沾过木荷镇的烟火气,反倒是有着生在书香门第的强烈自觉。

        杜仙仪从未登门拜访,因此两姐弟不认得她。但她手上有许多与父母来往的书信,字迹确切,嫏嬛没有丝毫怀疑。更何况,姐弟俩依稀记得父母提过这样一个人。他们那时还说,仙仪身在江湖,少有寻亲问友的闲暇,以至于嫏嬛一度以为,杜仙仪在一个叫“江湖”的地方为官。

        从来只出现在闲谈中的人,如今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带了这么多关于爹娘的故事,嫏嬛深感安慰之余,却难掩悲怆,甚至还有些怨杜仙仪——怨她从虚无处成真,与父母调换了位置,反而令双亲变成了缥缈的面孔。

        初到琪花林住下时,嫏嬛和葶苈每天都会一早爬起来,先是伏窗看屋外有无来人,再到金池边,上上下下寻找外人涉足的痕迹。葶苈会比嫏嬛抢先一步冲到林道里,在花香中张望,渴望听到远处走近的脚步声。

        一天、两天、三天。依然没有爹娘的消息。

        一月、两月、三月。杜仙仪会说,可能爹娘也在找他们,只是不知道姐弟俩躲在了这里而已。葶苈则会哭着反驳,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还会相信哄小孩的话。金池的微波在他泪眼中化为一抹橘黄色的残影,而嫏嬛只能从背后紧紧抱住弟弟,轻声安慰道:“没事,有二姐在。”

        一年、两年、三年。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也不多去想了。

        最初,杜仙仪其实并没有刻意将他们禁锢在琪花林中。火灾三个月后,她便第一次带着两姐弟去镇里置办新衣。临行前,她反复叮嘱:“切记,无论谁人问起,都不能说自己是温公的儿女,我自会解释。若是见到你家的熟人,赶紧拉我衣袖,我好绕路而行。”

        而去镇上时,杜仙仪也刻意兜了远路,没有经过温家门前。

        葶苈年幼,原本就不大认得路,因此没有察觉。但嫏嬛心知肚明——杜仙仪是不想让他们见到自家门庭化为死灰,更添伤情。可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反而更加提醒了她家破人亡的事实。小时还觉得,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何其悲壮。如今只觉他虽不曾入门,家园尚存、家人安好的希望却从未泯灭。而自己不仅不能见家门最后一面,就连亲人也不复存在,心中空荡荡的,不知所依……

        如此走了几趟后,嫏嬛便不想再离开琪花林了。

        她无法忍受不能承认自己是林文茵与温言睿女儿的煎熬。她知道杜仙仪有她的道理,但又发自内心地不想去演这场戏。与其卖弄自己拙劣的伪装,倒不如直接躲开所有好奇的目光,乖乖做一个隐士。

        嫏嬛不肯出去,葶苈自然也不再提。比起想到镇上玩耍的欲望,他更害怕与嫏嬛分离。

        杜仙仪不想勉强两个孩子,便顺着他们的意思,没有再带他们抛头露面。好在两姐弟足不出户,功课却一点没落下——与世隔绝的隐士,最不缺的就是学习的时间。因此杜仙仪每次来往镇上,带回来最多的永远是书籍与字帖。

        文学有成,自是幸事。唯是武艺,杜仙仪无从下手。她自幼拜师素装山靛衣门,乃是那里的大弟子,传授一招两式简直轻而易举。这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虽非用武之地,强身健体总没有坏处。

        “锻炼和习武是两回事吧。习武很容易受伤,葶苈又这么小。”嫏嬛从一开始就十分抗拒,“何况学会了,就能一世平安么?一姐学过一点武艺,可似乎也没什么用……”

        杜仙仪无言以对。

        “我们会注意身体,不会懈怠的。”

        杜仙仪于是作罢。

        也难怪,温家世代从文,温言睿不入仕途已经是极大的叛逆,几个孩子又都是墨水中泡大的,对血腥粗暴之术心存抵触,实在无可厚非。而且就算孩子们学到了武艺,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上一辈人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就准备着将重担丢给下一代么?想来也觉得难为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些人和事,但又立刻自封唇舌,不敢吱声。嫏嬛不愿当葶苈的面提起旧事,是不希望他为之伤心。但她自己内心,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姑姑,你说他们还在人世吗?”

        一天夜里,葶苈睡下后,嫏嬛来到金池边,坐在了正发呆的杜仙仪身旁。

        杜仙仪侧身搂着女孩的肩膀,却又忍不住把头转开,低声问:“说什么傻话呢?”

        “我知道现在问也许太晚,我也不希望葶苈为此伤心……可姑姑你认识那么多人,找了那么久,还是一无所知——不知缘由、不知下落、不知生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杜仙仪与嫏嬛轻轻碰了碰额头,“对不起……”

        半夜秋风扫过池面,衣着单薄的嫏嬛打了个冷战。

        杜仙仪立即将她揽入怀中。

        “姑姑,是因为你要照顾我们,才无暇亲自去找他们吗?如果我们可以照顾自己,你是不是就能抽身了?我一定会好好照看葶苈,说不定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姑姑知道你们都长大了。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找回来。”

        “果然是我们拖累了你吗?”嫏嬛在杜仙仪怀中低泣,可又不敢号啕大哭,害怕会吵醒睡梦中的葶苈。

        “不,傻孩子,怎么会呢?是我技穷罢了……”

        嫏嬛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觉得自己已经问得够多了。

        杜仙仪便兀自往下说:“你爹娘很早就告诉我,你们三姐弟都天资聪颖,尤其是你,熟读圣贤书,出口成章,下笔成文,心灵手又巧……也难怪你这么替我着想。”她自言自语着,语调逐渐变轻,“义兄早知自己凶多吉少,还特地来信给我提了个醒。我不敢乱加揣测,但也抱着最坏的打算启程,无奈还是晚了一步。这些年,我在素装山的师弟们也曾四处去打探他们的消息,可都没有下文……对不起,是姑姑没本事……”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未觉嫏嬛之所以不再哭泣,是因为她已熟睡。

        那晚以后,嫏嬛便没再提及相同的问题。

        她一直是三姐弟里最明事理的那一个,有一副体谅人的好心肠,从不勉强人做任何事。杜仙仪常因她的体贴而暗自惭愧,毕竟在照顾葶苈这一点上,嫏嬛绝对比自己更称职。

        至于葶苈,自小习惯两位姐姐替他遮风挡雨。没了她们,他恐怕会比竹篮里临近窒息的鱼儿更绝望。他对二姐嫏嬛尤其依赖——在他眼中,嫏嬛简直无所不能。在家里制作各种有趣的机关器械自不用说,就算这天地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葶苈也会深信不疑。

        父母也一早留意到这一点,因此平日都指望嫏嬛来照看葶苈,夫妻俩好专心管教急性子的大女儿。

        但嫏嬛这算是越俎代庖吗?她会不会把葶苈保护得太严了?

        杜仙仪不止一次有这种顾虑。可一想到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她又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了。

        琪花林花开花落已六轮,金池畔望眼欲穿无来者。两姐弟仍心存微望,也渐渐习惯了平静的生活。眼看嫏嬛年至二九,对机巧之物有天成之匠心。杜仙仪每念及此,便不禁内疚:若她余生都隐居于此,岂非世人之大不幸?

        至于葶苈,如今已是一个十五岁的翩翩少年,嫏嬛却依旧把他当成小孩子。杜仙仪总觉得,他们长此待在琪花林不是办法,可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将这个念头藏在心里——直到马四革出现的前夜。

        姐弟俩正在梦乡中,只听得卧房门被推开,杜仙仪步入屋内为两人盖紧被子,又匆匆出去。

        嫏嬛半醒过来,隐约感觉到杜仙仪的动静。这本身无甚出奇,真正让她彻底从梦中惊醒的,是随夜风入耳的一个陌生男人之声。

        是个年轻的男人,但嫏嬛仅能听出这一点。

        另一卧榻上的葶苈也醒了过来,可一句声都还没出,就被冲到跟前的姐姐掩住了嘴。

        外头的男子似乎在不停地说话,可两姐弟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杜仙仪偶尔也插上一句,语气极为不安。他们似乎在争执。

        嫏嬛忍不住起身,小心翼翼地架起窗扉,可又不敢推太高,只能勉强见到两人腰部,颇不过瘾。

        这样懵懵懂懂听了一阵,只见那男子拂袖而去,杜仙仪也转身返回。两姐弟这才慌忙关窗,钻回被窝里佯装熟睡。

        杜仙仪回到屋里,轻轻推开卧房门往里瞄了一眼,见两姐弟还睡着,便走开了。

        余夜无眠。

        次日,杜仙仪告诉两姐弟,要把他们送去自己师叔所在的惊雀山无度门。她唯一的解释是——“你们大了,会照顾自己,我也就能放心去找你们爹娘和姐姐了。”

        “是昨天夜里的那个人来通风报信的吗?”

        “夜里……”杜仙仪愣了一会,无奈地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

        “而且,”嫏嬛穷追不舍,“为什么我们不是去靛衣门,而是去你师叔的无度门呢?”

        “靛衣门戒律森严,不及无度门逍遥快活,你们在那里会过得更舒服些。何况师叔已经答应收留你们,我师弟今日又恰好顺路经过这里。你们还是尽快收拾,即日启程。”

        嫏嬛依然没有满足,但也没再出声。她的目光停在了金池边的小水车上——那是她刚来没多久之后砌来玩的,约莫有膝盖高,只能做玩具。

        杜仙仪知她心思,劝道:“你手这么巧,去了惊雀山可以建一个更大的。”

        嫏嬛不无忧虑,“人生地不熟,又是寄人篱下,哪里可以随心所欲?”

        杜仙仪忍俊不禁,“别担心,师叔是个非常不拘小节的人。”

        嫏嬛这才半信半疑地点了头。

        屋外传来车马声。

        “他到了。”杜仙仪急步出屋,边走还边对两姐弟说,“快打点行装,尽早赶路。”

        嫏嬛在想她是不是在哭,毕竟自己也想哭。

        事实上,三个人都哭了,但都极力掩饰着。

        临行前,嫏嬛问:“姑姑此后打算去哪里?你会给我们写信吗?”

        杜仙仪抬头望天,“我一时也答不了你们。”

        三人陷入沉默。

        马车平静地停在他们身旁,一个面相老成的男人叼着根野草,漫不经心地抚着马鬃。听他的声音,不是前夜那位不欢而去的访客。

        葶苈率先冲入马车,眼泪顿时泉涌而出。

        “姑姑,我们……”嫏嬛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作罢,转身上车。

        马夫望了望杜仙仪,低声问:“真不多说两句?”

        杜仙仪摇头,“我宁愿他们别记挂我。”

        “可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孩子。”

        杜仙仪压着嗓子喝住对方:“就你多嘴,还不赶快启程?”

        “和我说这么多心里话,多嘴的人是师姐才对吧。而且素装山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挑我们这种穷山恶水?”

        杜仙仪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惊雀山怎么不好了?有本事跟你大师兄理论去。”

        马夫笑着目送她返回草庐,随后丢掉口中被嚼烂的草根,驱车离开。

        杜仙仪回到屋里,见桌上摆着一条折得整整齐齐的白绢,展开一看,上书:六载深恩,一世难忘。此身纵远,我心长念。

        入夜,两姐弟都在马车里熟睡。不知疲倦的马儿依旧前行,但隐约间,嫏嬛似乎觉得马蹄声慢了下来。

        突然,葶苈发疯似地抱住她的手臂——他在颤抖。

        嫏嬛忙握住弟弟的手,竟满是冷汗。

        “二姐……”葶苈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我做了个噩梦。”

        “别怕,不过是个梦而已。”她惊讶地发现,六年前惶恐的表情竟再次出现在了葶苈脸上。

        葶苈战战兢兢地吞了一口唾沫,低声道:“妖怪……我梦到一只三眼发光的妖怪恶狠狠地向我扑来,它的獠牙又尖又亮……好可怕。”他下意识地往嫏嬛怀里钻,试图找回丢失的安全感。

        嫏嬛温柔地将葶苈搂在怀里,“傻瓜,平白无故怎么会有妖怪?没事,有二姐在。”

        如此偎依一夜,眼看日渐东升,马车继续行在颠簸的野道上,真是个隐隐甸甸无穷尽,碌碌剌剌不见停。

        葶苈依旧挽着嫏嬛的手臂,无力地靠在她肩上。

        嫏嬛对马四革好奇不减,于是她轻拍葶苈,从他手中解放出来,挪到车前。

        “马大哥——”

        马夫诧异地转头,道:“叫我四哥或者老四就行,不必生分。”

        “那……四哥,你和姑姑很熟么?”

        “不熟的话,她也不会放心让你们上我的马车。你们可是她的命根子啊。”

        嫏嬛听罢,又有些伤情,便不再说话,钻回车里。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马四革在外头唤了一句:“下来走走吧。”

        嫏嬛掀开车帘,立刻就被眼前所见摄住——晨曦普照之下,墨绿的山脉拥着一片金黄的稻田,一直绵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

        也许这就是杜仙仪让他们离开的原因:琪花林虽美,哪有这等壮景?苍穹之广,寰宇之阔,能包容世间所有反复无常。

        她忙拉葶苈下车,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奔跑嬉闹。

        日出的方向传来奔马之声,未过多时,就见两个身着骑服的披发女郎大笑着飞驰而过。

        马四革伸长脖子看她们消失,喃喃道:“真是的,好好骑马不行吗?非要斗快,斗得头发都乱了。幸好我的车子停在路边,不然碰上这些个好玩之人,指不定要翻车。”

        嫏嬛笑笑,“虽是莽撞,倒也潇洒。”

        马四革点头,“天下太平,无论贫富男女都会多出些闲趣来,的确不是坏事。若是像我还没出生那时,中原未定,战乱不止,普通老百姓都一门心思保命,哪有心思耍闹?真有闲情当道赛马的,估计也只有那些无论战和都没有性命之虞的纨绔子弟。”

        葶苈皱起眉头,“四哥年纪也不大,说起话来却十足一个坐在村头忆当年的老太公。我们都念过书,知道天下平定也不过二三十个年头,距离我们并不远。”

        嫏嬛附和道:“就是,只看两个女子骑马经过,就发出这样一通牢骚来。”

        三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正说着,道上又见一个简便的商队经过,领头的是一个身穿中原服饰,却高鼻长面、卷发虬髯的男子。只见他恭敬上前,作揖问道:“路过客商,冒昧打扰,敢问此路可是通往木荷镇?”

        嫏嬛坐了起来,指向自己来的方向——“沿此路往南,一个日夜便到。”

        “万分多谢。”商人为表感激,还送了他们一把花种,“这些都是中原无有之物。”

        葶苈问:“你们都是哪里来的人啊?”

        “我家在大食边境上,这些随行的弟兄有些跟我从家乡而来,有些是路上遇到的。”

        葶苈用力闻了闻到手的种子,又问:“大食是什么地方?有多远啊?”

        那人笑道:“很远,要穿过好多沙漠才能来到这里。我走走停停,用了一年半才到达你们的都城。”

        葶苈还有问题要问,却被嫏嬛止住——

        “这位先生还要赶路,你就别耽误他做生意了。”

        葶苈依依不舍地与商人道别,目送马队走远。

        嫏嬛感叹:“往日跟爹娘到外头游玩时,见过这副模样的异邦之人。若非亲眼所见,只听语音,已与中原人士无异。”

        马四革伸了个懒腰,又在草地上躺下,“确实,如今能说流利汉话的胡人越来越多了。不,我这样说也不准……”他拉了拉嘴里的草根,“光凭相貌口音,早就没办法分辨了。我在长安、洛阳这些大城市,见过不少汉音汉服的外邦人。有些一眼就知道不是中原血统,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有些明明生得你我一般的面孔,却是从东瀛而来,刚刚下船,口音重得无法分辨。要我说,人既然都聚到一起生活,倒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如今通婚也是常事,这你来我往的,过了几代后,也许就没有分别了。”

        嫏嬛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完,道:“天下之大,趣味无穷。”

        葶苈跑到路中间,振臂高呼:“四哥真是见多识广。往前路上,也不知还会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人!”

        路是看不到尽头的。

        尽管心中依然不舍,但从金池旁的小天地里飞出来,两姐弟顿感豁然开朗,身心舒畅。压在心头的一切苦闷在这一刻如脱缰野马绝尘而去,化为轻烟,消散云间。累了,两姐弟就躺在稻田边的草坡上,闭眼让轻柔的秋风拂过额头,吹散发梢的汗珠。

        马四革盘腿坐在两人上方,嘴里又叼上了一根草。“怎么样,好地方吧?”他口里含着东西,说话却从不含糊,“如果以被追杀的速度夺路狂奔的话,我们已经到惊雀山了。只是可惜了这番景色。”

        嫏嬛睁开一只眼,笑道:“有心了。”

        “可不是?”马四革也顺势躺下,“这世上好心肠的人其实不少,即使有些看起来不像。”

        嫏嬛忍俊不禁,“四哥,你跟姑姑认识多久了?你们还有哪些师兄弟呀?”

        马四革想了一会,道:“不大记得了,不过我大师兄跟靛衣门的渊源更久……你们也别紧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我的一面之词未必公道,还是亲自认识最好。”

        “是吧……”嫏嬛又重新闭上眼,“很快就会见到很多不认识的人了。葶苈,你怕吗?”

        “不认识的人有什么好怕的?”葶苈觉得被小看了,言语中有些不爽,“我们今天早上还不认识四哥呢!”

        三人都豁达无虑地笑了。

        又行了一日,马车终于在山前一片平地上停了下来。马四革招呼两人下车,“已经到了。”

        葶苈不解地四周张望,“我们不是该上山么?”

        “惊雀山就在眼前。”马四革往自己背后指了指,“看到那条小径了吗?那就是上山最近的路,直通无度门。”

        两姐弟顺着所指的方向一看,见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伸入林中。而偌大的一片山林,却是凄凄寂寂,冷冷清清,全然不闻雀鸟之声。

        “你不跟我们一起上山吗?”嫏嬛问。

        马四革意味深长地笑了,“别,我与人有约。若是这个时候上山,会被咒死的。”他留意到两姐弟愕然的神色,忙解释道:“开玩笑而已!我此时不便回山,恕不远送。别担心,山上有的是其他兄弟,你们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嫏嬛依旧疑虑重重。

        老四急得把嘴里的麦草扔掉,道:“他们遣得我来,就不会有害人之心,否则我早在半路就动手了,你们哪里还能来到这里?”他拍了拍葶苈的肩膀,“是我多嘴,真不用担心。”

        嫏嬛木讷了一阵,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多谢了。”

        “别客气,二娘子。”马四革于是爬上马车,“三郎,你也保重。”他向两人摆了摆手,却没有立刻离开。

        “保重。”嫏嬛说完,便牵着葶苈,往那小径去了。

        马四革目送两姐弟消失在林中,一边抚着马儿的脖子,一边嘀咕道:“但愿他不会为难你们吧……”

        行在山间,四周寂静得出奇,除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外,再无其余生灵作声。

        “惊雀山,真是名不虚传……”嫏嬛苦笑,“完全听不到鸟鸣。”

        葶苈不自觉地往嫏嬛身边靠,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无度门,也真是个怪名字。诗云: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葶苈小声道:“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阴阳怪气。”

        嫏嬛笑笑,可脚步也在不知不觉间加快,“葶苈啊,你说姑姑的师叔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徒弟又是怎么样的人呢?”

        “那真不知道,也许和四哥差不多吧……”

        “可人总是不同的吧?他们会不会不欢迎我们呢?万一有人欺负你怎么办?葶苈,你害怕吗?”

        葶苈停下了脚步,反问:“二姐,你也紧张吗?”

        一语破的,嫏嬛骤然止步。

        葶苈被她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

        只见嫏嬛深深吸气,一把扯住葶苈,拔腿狂奔一气。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交换,试图通过自己的气喘声来打破这令人窒息又无边无际的死寂。

        终于,压抑的小径被一条水流汹涌的山溪截断。嫏嬛走近一看,一时无法判定深浅,便不敢贸然涉水。可上山的路就在对岸,到底要怎么过去呢?

        整座山不闻鸦雀,唯有震耳水响。山顶一缕轻烟,袅袅升天。

        嫏嬛见不远处有一座石桥,桥身两侧没有围栏,只是赤条条地横贯于溪上。桥下的水流明显比他们面前的还要汹涌。“真是的,这桥除了是用石头砌的之外,和独木桥有什么分别?”

        再看对岸桥底,坐着一个钓鱼人,头上盖着巨大的斗笠,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他身披蓑衣,正专心垂钓,丝毫没留意二人走近。

        葶苈兴奋叫道:“这水里看来有鱼。”

        “又不是姜太公,怎会有人不为获鱼而垂钓?只是在这么急的水里钓,应该挺不容易的。”嫏嬛又拉住葶苈,“你可不许下水摸鱼,太危险了。”

        两姐弟小心翼翼步上石桥,尽可能地往中间靠,生怕一阵山风刮来,就能把他们吹到水里。

        钓鱼人还没觉察两人的存在,依旧低头垂钓。一缕阳光穿过层层林木射下来,打在银晃晃的鱼钩上,瞬间折射出千丈光芒。

        葶苈被那银光一晃,忍不住往钓钩的方向望去。

        嫏嬛走在他前面,紧紧抓着他的手。

        只见那钓鱼人熟练地收竿,添上新的鱼饵,再将鱼钩往水里一甩——“咚”一声,葶苈脚一滑,掉水里了。

        嫏嬛早该料到葶苈会失足:他盯着鱼钩,思绪也跟着鱼钩。鱼钩掉到溪里,葶苈这个冒失鬼又怎能幸免?

        可怜那花种未及入土,便惨遭水灾。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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