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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回空寄情错含冤


“吴迁……”葶苈望着始料未及的访客,脸上分不清是心虚还是腼腆。

        吴迁倒是十分兴奋,“我南下办事,路过仙山,正好来探望一下小红。”

        “办事?”马四革上前一步,“愿闻其详。”

        吴迁面露难色,“我也是奉姑父之命,来向你们转达一桩噩耗……前些日子,天籁宫宫佐、羽佐在奇韵峰遇害,不知几位有否听说。”

        大家都吃了一惊,纷纷摇头。

        吴迁继续道:“据说,当日有一老一少误闯山中,行踪颇为诡异。天籁宫怀疑此二人就是凶手。”

        众人听得“一老一少”的描述,立刻就想到了龙卧溪和温枸橼,可谁都没作声。

        “女子的身份还没有头绪,但那个老的,我们怀疑是早前偷走兰锋剑的大盗龙卧溪。我听闻龙卧溪与尊师交好,此次前来,也是看看你们有没有头绪……”

        马四革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们能帮上什么忙?还是说,你们根本在怀疑我们与凶案有关?”

        “不是这个意思。”面对马四革抵触的态度,吴迁显得颇为紧张,“我早前在靛衣门跟洪前辈也是说同样的话……能帮上忙就最好,就算帮不上,也说明不了什么。请各位不要介怀。”他说完便递上一份请柬,“十日之后,我们会在摩云峰阅星观与天籁宫商议此事,还望贵门赏脸出席。”

        马四革拂袖离去,请柬由一旁的陆子都接下。

        没有纪莫邀主持大局,气氛霎时尴尬不已。

        陆子都吞吐应道:“我们会慎重考虑此事……”

        吴迁点了点头,急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我也想顺便看看小——”

        “表哥!”祝蕴红不知何时出现在吴迁背后,“我想死你了!”她神采飞扬,全然不像个病人。

        葶苈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他有些摸不清祝蕴红的想法了。

        吴迁见她精神奕奕,顿时喜出望外。“小红,原来你都痊愈了!没想到换了个地方,果然恢复神速。我还怕那个姓季的是个浪得虚名的江湖庸医,结果原来真是回春圣手。”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小红,你不知道,你刚一走,姑父就告诉我……”

        “表哥,我今天就跟你回家吧。”

        这句话彷如一道咒语,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吴迁又惊又喜,“可我马上又要赶去摩云峰,如此四处奔波,不知几时才能回涂州。你不如留在这里继续休养,待我事成归来,再接你回去。”

        “不用了,我现在就跟你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神色坚定,全然不像是心血来潮。

        吴迁无法拒绝她,怀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欣慰答应了。

        祝蕴红嫣然一笑,道:“那我回去收拾东西。”她步伐轻快地离去,留下心如鹿撞的吴迁,和极度错愕的葶苈——

        小红她不是才跟我说……她、她不是想一直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的吗?我们才刚刚……她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不多时,祝蕴红已经带备行装,立在吴迁身侧,“可以出发了,表哥。”

        “咦,豆苗和豆芽呢?”

        祝蕴红一点不怵,挽着吴迁的手臂就往外走,“她们呀,让我跟你路上慢慢说。”

        吴迁显然越发雀跃了,全然没有留意葶苈逐渐阴沉的脸色。

        祝蕴红越过吴迁的肩头望向一脸茫然的葶苈,轻咬下唇,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葶苈,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日夜都想跟你缠在一起,可你一天不做决定,我只会继续心急——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若留在这里,你定怕人非议,非要等我走后才肯提亲。现在我一走,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但愿你能明白我的用意,我只是希望快点去到那一天而已……葶苈,你懂吗?

        但葶苈连头都抬不起来时,又怎会清楚祝蕴红一双明眸中的千言万语呢?

        温葶苈,你这个木头人……

        祝蕴红无法忍受自己毫无反应的情人,便急步上前,一把将他抱紧。双臂缠绕在身上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葶苈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我等你来提亲。”祝蕴红淡淡丢下一句后,便一个转身,经过吴迁,走出山门。“表哥,出发吧。”

        可表哥已经不是刚才的那个表哥了。

        吴迁的心在滴血——小红,表哥待你不够好么?我没办法让你像现在这样开心吗?为什么……为什么就在我满心欢喜的时候,你要这样给我当头一棒?你就真的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既然你们情投意合,又为何执意要跟我离去?我这个傻子,以为有姑父承诺下的婚约就能与你白头。对了,姑父应该从来没跟你提过吧?他跟我说,等你病好了回去,就让我们成亲。可没想到……表哥真傻,但你难道不是更傻吗?从小到大,你难道从来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吗?我们青梅竹马,哪知今日竟会……

        温葶苈……我竟输给了你,输得比被你杀掉更要痛上千万倍。

        我这个傻子。

        吴迁望着祝蕴红窃喜的侧面,痴痴地盼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梦。

        山门之内,众人默默望着万念俱灰的葶苈,一言不发。

        “对了,这个请柬……”陆子都打破僵局,将请柬传给其他人看。

        马四革却懒理,“师叔有难,我们必须出面。何况还捎上了一个温枸橼。”

        嫏嬛愁眉紧锁,“一姐为何与龙前辈出现在奇韵峰?难道是因为……”她想起在密道里翻出来的布条,但没有点明。

        马四革道:“无论如何,我相信师叔和温枸橼不会无故杀人。我们一定要赴会,否则没人替他们说话,定成冤案。”

        “让、让我去吧。”葶苈的声音有些发颤,“大师兄说过,如果小红惹出麻烦,我要十倍奉还……虽然现在大师兄不在,小红也走了,但我还没有补偿他。加之这次牵涉到一姐,我理应代他出席。”

        嫏嬛道:“一姐有难,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马四革拍了拍葶苈的肩膀,“不怕,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大家有个照应。”

        孙望庭急了,“我也不要再守山了!让我一起去!”

        “可是这样的话,留下谁——”陆子都自己吃掉了后半句话,“别,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啊!”

        “不会是一个人啊,师父不也在么?”孙望庭安慰道。

        子都眨眨眼,低下头来,“可大师兄不在,你们又走了……”

        马四革见他这么可怜,忙应允道:“那你也一起来,好不好?”

        陆子都面上立刻绽开了笑容,“还是四哥公道。”

        “可是啊……”嫏嬛苦笑,“我们都走了,谁看着姜芍?”

        众人恍然大悟——还有这个难题没能解决。

        马四革却胸有成竹地打了一个响指,“怕什么,我们不是还有师父吗?”

        “发什么神经呢?你们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凭什么要我一个老人家代为收拾?”吕尚休用酒壶“当”地往马四革脑门上敲了一记,“人是你绑架的,当然由你自己看管了!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就好欺负!姜芍她可不是省油的灯,我哪里这么多闲工夫守着她?!”

        孙望庭不怀好意地问:“师父,你这是怕吗?”

        “怕你个冤大头!”吕尚休顺势又往孙望庭头上敲了一记,“绑架姜芍本来就是老四你伙同安玉唯一起搞出来的乱子,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没那么容易!别指望我会帮你们!就算想破脑袋也给我想个办法出来!”

        马四革问:“师父,大师兄有跟你说他为何离开吗?”

        吕尚休似乎有所保留,“他来去自如,无需跟我交待。”

        马四革不买账,“师父,他走得这么突然,怎么可能——”

        谁知嫏嬛插嘴道:“不知道就算了,没了他,我们难道真的寸步难行了吗?前辈自然没有责任看管姜芍。反正我们也要倾巢出动,多带一个姜芍又有何难?”

        陆子都瞪大了眼睛,“我们带姜芍去摩云峰?”

        “怕什么?她给了我们十五日的期限,如今只过了三日。摩云峰之会在十日之后,届时她还是要乖乖地听我们的话。至于期限到时,不管我们在哪里,也留不住她。”

        “可是啊,嫏嬛,”马四革提醒道,“登河山应该也会有人到场吧。”

        “别让他们和姜芍见面不就好了。”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然姜芍已经答应会好好听话,我们难道不信她吗?”

        马四革无言以对。

        陆子都又打圆场,“如果大师兄还在,我想他也不会让姜芍留在这里没人看管吧?”

        嫏嬛继续道:“四哥,我知道你现在心乱如麻,可既然是我们掳回来的人质,就理应照顾到底。期限一到,她是去是留,就不由得我们控制了。”

        马四革望着嫏嬛,艰难地点点头,又道:“可我应该怎么说服姜芍?”

        嫏嬛浅浅笑了,“让我去说。”

        “宫佐和羽佐被杀了?”姜芍面色一沉,“天籁宫应是世上最太平的地方,怎会招致这等血光之灾?这个龙卧溪我听说过,不过一介小贼,想不到竟有狗胆杀人?”

        嫏嬛平淡应道:“龙卧溪是吕前辈的八拜之交,我们相信他没有杀人。”

        姜芍冷冷一笑,“相信是一回事,实情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此番正是要去弄清实情,不知少当家是否赏脸同行?”

        姜芍显得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们要关着我呢。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质,就不怕节外生枝?”

        “都到了这份上,还怕什么节外生枝?何况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十五日为期——在这之前,一起行动;到期之后,一切自便。”

        姜芍道:“其实你们是不放心留我在这里吧?”

        “我们做贼心虚,有这种担忧很奇怪吗?”

        姜芍点头,“我欣赏你的诚实,也可以跟你们去摩云峰,就算遇到星宿也不会暴露身份。但只要期限一到,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立刻离开。”

        嫏嬛满意地笑了,“一言为定。”

        马车行在白杨之间,每人的面上都挂着不安。

        纪莫邀在哪里?姜芍真的会乖乖听话吗?龙卧溪和温枸橼为何出现在奇韵峰?宫佐和羽佐究竟被谁人所杀?祝蕴红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没人知道摩云峰上会发生什么事,只能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享受这短暂的平静。

        背后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一阵呼唤——“马老四,还真是你!好久不见!”

        马四革回头,见是高知命与欧阳晟二人,忙勒马下车迎接,“不知是二位兄弟,失迎。”

        高知命下马,仔仔细细地将众人打量一番,这才娓娓问道:“你们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马四革苦笑道:“还多了一个人呢。”他这才想起,自己还不曾代安玉唯留书靛衣门,如今正好亡羊补牢。“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说话……”

        “要何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绑架姜芍来威逼姜骥说出一件没人知道他是否知情的事……我真不明白小安是怎么想的。”高知命紧紧握着酒杯,却没有喝。

        马四革干咳两声,“他看起来胸有成竹。”

        “那你就信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安做事有多不计后果。况且没人提点,他会自己想出绑架这种招数吗?”

        马四革挠挠后颈,“你们都这么说,搞到我都好奇那时候是不是吃错药了。”

        高知命又问:“那师叔又怎么会出现在姜家堡呢?”

        马四革将前情相告——“温枸橼想找她爹娘下落,师姐又给了我登河山这条线索,我就让师叔带她跑了一趟。”

        嫏嬛接过话来:“我猜,他们是根据在姜家堡找到的蛛丝马迹,这才去了奇韵峰。”

        马四革仰天一叹,掩面诉苦道:“知命啊,现在那个谁又不在,我们都有些无所适从了。在摩云峰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如果他们一口咬定师叔和温枸橼是凶手,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恐怕只有我们两家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吧?”

        高知命依旧气定神闲,“兵来自有将挡,水来不过土掩。就算事与愿违,大不了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总有办法。”

        “你别说。见到你,我心定多了。”

        “我算不算填补了那个人的空白呢?”高知命笑道。

        马四革连连点头,“你比他靠谱。那家伙喜怒无常、来去无踪,我生气都来不及呢。”

        高知命又道:“先不说这个,老四。我不晓得师叔和温枸橼如今身在何处,但他们应该很清楚自己已经惹祸上身。师叔也许见怪不怪,但这次毕竟是杀人罪,受害一方还是天籁宫,更易引起众怒……情况对他们非常不利。”

        “天籁宫受害与别人受害有何不同?”嫏嬛问。

        高知命解释道:“江湖中人虽然未必事事听从天籁宫的劝诫,但毕竟仙山名门,多少还是存有敬意的。有她们站在自己这边,不但面子上好看,做事也算师出有名。试想若能逮到凶手,让天籁宫对自己有所亏欠,日后遇上争端,不就能占到便宜了吗?”

        嫏嬛咬咬牙,“如此说来,一口咬定他们是凶手,迅速结案,不是最便利的事么?看吴迁的样子,同生会似乎是主持,第一手证据肯定在他们和天籁宫手上。龙前辈早前在涂州盗剑,同生会定然不会放过他。我们就算坚信他们不是凶手,也不足够,毕竟又无法证明凶手另有其人。”

        高知命浅浅笑道:“不怕,真的假不了。他们若是清白的,我们就总有办法拆招。如果那个人在的话,估计也会这么说的。”他顿了顿,又朝嫏嬛叹道:“我看你对付姜芍还真是有一手啊。她十五岁那年赤手空拳击退十八个求婚者的战绩,至今令人谈虎色变。如今居然对你言听计从。”

        孙望庭嘀咕道:“在很多人心里,她就是一只母老虎吧。”

        嫏嬛干笑不语。

        往阅星观的路程不短,但也颇有闲趣。适逢晚春,满目绿意,遍体潮风。不日来到摩云峰下,果见一座奇山高耸入云。那时节,日映云出,漫山翡屏翠幕。

        高知命叹道:“摩云峰果然异景纷呈,不枉我等跋涉至此。”

        “以前这山是不是叫摸云峰?山峰顶天,举手摸云,说的是这里吗?”陆子都问道。

        马四革回答:“不错,最早确实是叫这个的,后来似乎是有人嫌‘摸’字太过直白粗鄙,有如猥亵,便改成了‘摩’字。”

        嫏嬛遥望山上绿鳞摇曳,心中忐忑不安——正是至亲平冤时,欲抗名门力维艰。

        上山途中,高知命滔滔不绝地说起许多摩云峰往事。“阅星观旧时是皇亲的行宫,唤作伴星宫。后来虽由道士接管,改成了修行之所,但仍颇受风流之士青睐,年中又不少人特地来此借宿。听闻天籁宫师祖庄清涟就曾到宫中抚琴。”

        嫏嬛两眼发亮,道:“那真是要好好瞻仰此地了,也难怪天籁宫会选择在这里伸冤。”

        行近山腰,丛林中突然跌出一个老沙门。

        “大师小心!”嫏嬛一把扶住他,方稳住脚步。

        高知命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出家人:黄袍袈裟,念珠法杖,一一齐备。“敢问大师法号?”

        和尚回礼道:“老衲崖回。”

        高知命大惊道:“阁下难道就是雾峰山达摩寺方丈、上月圆寂的智谛大师之继任——崖回和尚?”

        “施主好记性,正是在下。”

        高知命隐约觉得这个和尚有些面善,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不曾谋面,实在失礼。晚辈靛衣门高知命。”

        “不必多礼,反而是老衲拙钝,冒犯了这位姑娘,实在过意不去。”

        嫏嬛又问:“大师因何失足?”

        崖回答道:“老衲来这山中半日,正在林中聆听叶吟鸟鸣。恰见一双白蝶相逐而飞,心中喜悦,就一路跟了上来。哪知一脚踩空,让诸位见笑了。”

        嫏嬛笑道:“大师能有如此闲趣,实在难得。”

        众人彼此介绍了一番,但没有暴露藏在马车里的姜芍。

        此时山上走下一个大汉:紫袍灰带,黄领黑袖。威风八面,气如虎熊。

        嫏嬛在涂州见过这个人。

        “同生会左护卫缪泰愚,见过各位。”

        一行人随他来到阅星观,得知除了登河山之外,其余受邀之人均已到场。

        高知命小声道:“大家都特别紧张天籁宫,就算不能亲自出席,也会让身边最得力之人代为赴会。难怪这山中有股阴森森的杀气。”他顺势叮嘱欧阳晟,“眼观八面,不要放过任何小动作。”

        葶苈则一直左顾右盼,指望能找到吴迁或者祝蕴红。他们出发在前,理应早就到了,但这一路走来都不见他们的踪影。他恍恍惚惚地张望,也不晓得自己在期盼什么。

        正在这时,一个同生会弟子冲到缪泰愚面前,道:“缪护卫,登河山奎木狼与娄金狗到了。”

        缪泰愚还未及回话,走廊上一扇门突然“啪”地飞开,一抹绯红怒气冲冲地烧向前厅。

        “小红……”葶苈将自己的声音咽了回去。

        “好一群无耻之徒,自家手脚不干净,还有脸来玷染他人白事!”祝蕴红指着两位星宿,破口大骂,“厚颜小人!小人!”

        前厅空气急剧升温,与会众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吴迁忙上前将她拉开,“小红,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

        “表哥,剑是我从姜家堡拿回来的,人证物证俱在,为什么要替他们保存颜面?”

        吴迁急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还有要紧事。”

        “和这些鸡鸣狗盗之徒一起为天籁宫主持公道吗?表哥你别开玩笑了!”她怒目瞪着二位星宿,“你们怎么不出声了?心虚吗?罪证确凿了还敢抛头露面,你们真把自己当回事啊!”

        两位星宿均默不作声:虽然清白,实则理亏。何况众目睽睽之下,解释更是矫情。出发前,姜骥叮嘱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同生会吵起来,宁愿先被狗血淋头,往后再慢慢斡旋。姜骥没有给他们自辩的余地,他们不敢违令。

        “正人君子的招牌被拆了,说不出话来了吧?看我们来日怎么跟你们算账,居然敢动兰锋剑的主意,你们跟那个姓龙的老贼根本就是蛇鼠一窝……”

        祝蕴红说个不停,旁边没人敢插嘴。

        局外人则都兴致勃勃地围观这台好戏——同生会与登河山向来亲好,今日祝家小姐竟撕破了脸,在这么多人面前臭骂两位星宿。就算天籁宫惨案不了了之,回去也有足够的谈资了。

        吴迁一面苦于应付火冒三丈的祝蕴红,一面又实在无法给好脸色两位星宿看,只好朝缪泰愚打了个求助的眼色。

        缪泰愚会意,道:“大小姐,我带你回房休息。”

        祝蕴红没理睬他。

        缪泰愚伸手想拉她走,却被她一掌拍开——

        “缪护卫,难道你也要为这群卑鄙小人打圆场吗?”

        缪泰愚也终于忍无可忍,朝二位星宿喊道:“你们一言不发,难道是默认大小姐的话了吗?兰锋剑真是你们偷的?”

        吴迁这回真的束手无策了——他就不该指望缪泰愚能帮上忙。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吴迁焦头烂额之时,后方传来了一阵琴声。

        “诸位英雄,”后廊绕出一位身披纱衣的女子,面染愁色,眼含哀衷。只见她抱琴而出,款款作揖,“司琴这厢有礼。”

        吴迁立刻松了一口气,“司琴既然来了,真是再好不过。刚才只是有一些小误会,我们已经平息了,不要担心。”他再次下令道:“缪护卫,带小红回去!”

        祝蕴红正要开口,却收到了吴迁一个“别闹了”的嘴型。碍于司琴在天籁宫的地位举足轻重,她确实不好再发作,只好乖乖地跟着缪泰愚离开。

        “司琴,实在对不住。”吴迁鞠躬致歉。

        “吴公子不必如此,”司琴含泪道,“应该赔礼的是天籁宫才对。我们向来以平息纷争为己任,不知因何触怒于人,招致厄运降临。如今两位宫人惨遭毒手,无处缉凶,走投无路之际向各位求助,不想反而带来了更多的不快。可怜宫、羽二佐年少芳华,无辜殒命,而天籁宫也无力再化解是非。实在是有违师命,无颜献世……”

        短短几句,说得众人羞愧难当、哑口无言。

        最终,是黄袍的奎木狼首先开口:“既然带来诸多不便,我们也无不该再为司琴添忧。兰锋剑一事,我们择日会亲自向祝掌门交待,有劳吴公子宽限。如果无事,我们还是先行告退为善。”

        吴迁没有阻拦他们。兰锋剑已经物归原主,他也无意继续纠缠。要是伤了跟天籁宫的和气,反为不美。

        但如此一来一去,姜家盗剑一事便无可避免地传开了。

        葶苈没有留在前厅,而是在缪泰愚牵走祝蕴红时,偷偷跟在了后头。

        祝蕴红窸窸窣窣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而缪泰愚也在一旁敷衍地附和着。

        随着祝蕴红合上房门,他也停下了脚步。

        去不去敲她的门呢?就算见面,又可以跟她说什么好呢?我至今不曾跟二姐商议提亲一事,小红只怕会怨我懒惰。可如今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一姐有冤在身,大师兄又不知所踪,多少事情重于你我私情,你又怎能指望我在这个时候……唉。

        葶苈弯腰拍了拍鞋尖上的沙尘。

        一个黑影从他眼角掠过。

        葶苈惊起,抬头一看,眼前却空无一人。他跳出走廊,站在天井里往屋檐上一望:黑斗篷、宽斗笠,一闪而过,无影无踪。

        就在此时,阅星观中的大钟敲响:当——当——当——

        葶苈愣了一下,脑海里只剩下那鬼魅一般的身影。片刻之后,潜意识让三个字冲破了他的喉咙。

        原来他是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的。

        姜芍坐在房中,面朝嫏嬛。

        “你打算怎么解释这件事?”她问道,“剑分明是龙卧溪偷的,同生会自己也看到了,但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然后又被祝蕴红发现?”

        嫏嬛默然不语。

        “我爹不可能是幕后主使,他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我不明白,奎木狼他们有什么好怕的!这分明就是插赃嫁祸!我跟你说,我不会放过龙卧溪!”

        嫏嬛清楚自己不能跟姜芍说实话。绑架一事虽然暂时和解,嫁祸却非同小可。始作俑者马四革近在眼前,这时节让姜芍和他大打出手实在无谓。“也许奎木狼他们……有苦衷吧。”

        “有什么苦衷?我们清清白白、顶天立地,蒙受冤屈就说出来好了,有什么好顾忌的?”

        说起来也奇怪,姜骥虽在盗剑一事上是无辜的,却总表现出心虚的姿态,难免让人生疑。虽然让姜芍经受这无故的挣扎,确实令她心有不安,但嫏嬛更好奇姜骥究竟还隐瞒了什么。

        就在这时,葶苈撞开了房门,“二姐,我……”他见姜芍还在,立刻不说话了。

        嫏嬛将他拉到身边,问道:“怎么了?”

        姜芍会意,将头扭开。

        葶苈对嫏嬛耳语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龙卧溪我们大多晓得,不过这个女子……”吴迁在席间传阅两位嫌犯的画像,“不知在座可有人认得?”

        缪泰愚补充道:“当日兰锋剑在涂州失窃时,我们也怀疑龙卧溪是与同伙作业,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此女。”

        吴迁又道:“这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得到龙卧溪的器重,想必不简单。”

        席下一人起身道:“我见过这个女人,她曾伙同龙卧溪在洛阳犯案。”

        吴迁扭头一看,见是洛阳巨富钟究图的算账先生康檑,忙问:“康先生此话当真?”

        康檑道:“当日钟兄与我恰在失主家中小聚,见过这两人假扮奴仆潜入府中。不幸当时我们无人知觉,事后才发现家里进了贼,让他们得了手。据说这女人就是小有名气的梁上飞仙,是近几年里初露锋芒、屡屡犯案的惯偷。”他接着转向坐在一侧的高知命,“这位是靛衣门的高知命公子吧?可晓得你师叔龙卧溪与这个女子来往?”

        一个问题,立刻将全场的注意力集中到靛衣与无度两家人身上。

        高知命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喃喃道:“这画得一点都不像师叔……”随之又起身,“与其纠结这个问题,我更想知道在座各位可有我师叔与这个女子行凶的证据。有人看到他们动手吗?有证据证明宫佐和羽佐是死在他们手下的吗?当天奇韵峰中只有他们两个外人吗?师叔在梁上纵横四十年,犯案无数,确实不假。可他也从未伤害人命。即便他此次造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也没有理由相信他——抑或是这个梁上仙——会杀害素不相识的宫、羽二佐。师叔是瞒天过海的高手,如今杀人行凶却被撞破身份,是不是有些反常呢?”

        葶苈见高知命在力挽狂澜,自己口才虽不及他,但保持沉默实在不好看,于是也附和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人能详细叙述一遍?”

        司琴听罢,轻叹一声,“既然你们说到这个份上,我就让商佐出来吧。”她随即离席,片刻后便带着面色发白的商佐来到厅中,“商佐,可以将当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大家吗?”

        商佐怯怯地点了头,而后就将当日的见闻复述了一遍,中途数度哽咽,要司琴好言安抚,方能继续。

        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带来新的线索——她没看到行凶的过程,无法证明凶手是否龙卧溪与温枸橼二人。

        大家又回到了起点。

        葶苈不免有些内疚,小声问道:“知命师兄,商佐抖成这样,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高知命目不转睛地望着商佐,答道:“无妨,她这么一讲,反而说明疑点很多,无法轻易定论。”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座众人没能就梁上仙的身份与龙卧溪的行踪提供更多线索,当晚的讨论被迫终止。阅星观的乌子虚道长贴心地为来宾奉上茶点,但大半人已无心消受。

        缪泰愚离席时暗暗怨道:“那个姓龙的老贼要是有种,就该亲自来说明缘由、自证清白,做缩头乌龟算是什么意思?”

        吴迁没有理他,依旧紧锁眉头。

        崖回来到众人面前,苦笑道:“不想此案如此棘手,真不知几时才能得知真相。”

        高知命跟他寒暄几句后,便道别回房。途中,他忍不住问欧阳晟:“崖回和尚可是师父寿宴上的宾客?”

        欧阳晟摇头道:“当时智谛大师已在弥留之际,因此寺中并未派人前来赴宴。”

        “那就奇怪了,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呢?也许在别的场合?”

        欧阳晟是靛衣门门神,当日出入寿宴的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可高知命一时又确实想不起来,唯有作罢。

        是夜,嫏嬛没留在与姜芍共用的客房中,而是去了葶苈那里。

        葶苈还没将今日所见告知其他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他不想误导任何人。

        “没看到脸?”嫏嬛问。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

        “如果是大师兄的话,不用看到脸也能知道吧……”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嫏嬛想起他早前的闪烁之词,心中更加疑惑,“又为什么不和我们会合呢?”

        “就是啊。如果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来,他应该跟我们相认才对。”

        “难道他是为了别的原因来到这里的?”嫏嬛起身推开窗户。夜风涌入,为屋里带来新鲜空气,“但会是什么原因呢?”

        他没见到那夜袭击我的人,自然也不会和对方讲过话。假如是那个人引他来的,又是通过什么方法呢?

        嫏嬛突然想起,纪莫邀进屋查看的时候,只是很快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说没丢什么。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异样,他又怎么能得知对方的身份和目的?那人难道留下了信物,将他引到这里?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但什么人有这等能耐,能让纪莫邀二话不说便奔赴异地?

        葶苈见嫏嬛不出声,问:“在想什么呢?”

        嫏嬛不是很确定是否应该跟葶苈表明自己的想法——姐弟之间向来没有秘密,但一想起纪莫邀黯然神伤的表情,她就想替对方继续隐瞒此事。

        他没有向我说明全部事实,也许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让葶苈知道太多。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她靠到葶苈身边,“我好担心一姐,不知她现在何处。”

        “别怕,有师叔和她在一起呢。”

        嫏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未几回房。

        葶苈在屋里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凉意,就去关窗。躺下后,他立刻想起了小红,想起了她躺在自己怀中的暖意。

        “该不该亲自跟她把话说清楚呢?”

        但他怕自己词不达意。

        她要我娶她,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这种话一旦说破,她一定会恨死我的。但如果不说这个,我们永远都只能绕圈子。唉,为什么要给我出这种难题?

        葶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觉已到四更天,外头刮过一阵山风,吹得林木瑟瑟作响。他合上眼,试图快快入睡,不再被这些可笑的问题纠缠。但就在此时,窗外忽然晃过一个黑影,随后便是一声诡异的闷响。

        他从卧榻上跳起来,但不敢立刻开窗。等外头没了动静,他才敢微微推开窗扉,低头一看,惊见奄奄一息的温枸橼倒在窗台之下。

        “一、一姐!”葶苈忙翻出窗户,抱起温枸橼,不停地唤她——可她没有反应。

        葶苈确认她还在呼吸,这才放心一些。借着月光,他似乎看到了血,但他不敢想太多。

        一姐已经没了知觉,要赶快找人救治。但去哪里找人呢?她怎么伤成这样?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不对,她是奇韵峰凶案的嫌犯之一,若是被其他人知道她在这里,只会更加危险。更何况,自己根本不知道是谁将她重伤至此,这个险冒不得。

        葶苈咬了咬牙,将高挑的姐姐背在身上,马不停蹄地奔赴山下。他记得山下有些村落,应该会有医人。其实他完全没底,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将遍体鳞伤的姐姐留在山上。

        究竟温枸橼因何重伤陷落摩云峰?而葶苈所见之人是否真是不告而别的纪莫邀?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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