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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一回死别易生离难


“酒杯是知命从莲池里捞出来的,证明商佐死时有人与她同席。但这里能让商佐冷静坐下的人,只有原本就认识她的师姐你而已……因此,知命马上就知道你是凶手。无奈他放不下同门之情,又怕我若得知真相,会对你们不利。他私下约你见面,妄图能劝你浪子回头,也指望我们能看在他份上放你一马。”纪莫邀淡然道出一切,听不出愤怒或哀伤,“他一心想要保住你们的性命,你却……”他回过身来,俯视杜仙仪与安玉唯。“如果我没猜错,孙迟行应该也没有走远,如今想必正在某处等你的指令吧?”他跳下灵柩,显得有些泄气,“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杜仙仪木讷地望着他,“你这是要替知命报仇吗?”她握住安玉唯的手,但目光仍停留在纪莫邀身上,“你要我一命偿一命吗?”

        纪莫邀眨了眨眼,长叹一声,道:“如果你死能让知命奇迹般活过来的话,我早就要了你的命了。”他转向嫏嬛,“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焉知。”话毕,他穿过大堂,立在正厅台阶之上,背对着众人,没再作声。

        嫏嬛微微点头,轻轻扶起葶苈,行至杜仙仪跟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姑姑。”

        杜仙仪松开安玉唯的手,攥住嫏嬛的裙角,“嫏嬛,你、你真的宁愿信纪尤尊的儿子,也不愿信我吗?”

        “你在说什么……”嫏嬛怆然打断她的话,“就算没有纪莫邀,我也足以断定你就是真凶。你到现在都没有一段合理的辩词,甚至连谎言都懒得编,我除了更加坚信你有罪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不,我不是说这个……”杜仙仪继而抱住嫏嬛的小腿,“姑姑只想你和葶苈知道,无论姑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是为了你们——我从没想过要害你们!就算之前确实有所隐瞒,但请一定相信姑姑,我真的只想你们好——”

        “那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这不是我们的选择,更谈不上为我们好。”

        “你们还小,我就算解释,你们也不会明白。”

        “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嫏嬛从杜仙仪臂间挣脱开来,倚在高知命棺前,“无论你有什么理由,知命也是无辜的。没有任何借口,能让他的死变得情有可原,还请你不要左右其词。”

        “你听我说!”杜仙仪急了,一手抓住嫏嬛的鞋子,“我、我若有过半点害你之心,当年就不会将你们姐弟从熊熊烈火里救出来!我本来还想带上你们姐姐,可惜她已被贼人掳走。但我真的有拼了命去保护你们两个!若我有半点虚情假意,就让我永堕地狱、不得超生!”

        嫏嬛无奈摇头,“事到如今,你觉得除了地狱之外,还有别的地方肯收留你吗?”眼泪再一次从她眼中坠落,“姑姑,你养育了我和葶苈六年,情比至亲,深恩难报。你将我们送出琪花林后,我们日夜思念,望穿秋水也盼你能平安回来。可你好不容易回来时,竟亲手断送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你可知我们有多心痛吗?你为何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难道我们不配知道答案吗?纪莫邀他们不配知道答案吗?姑姑,若非发自内心地敬爱你这个师姐,如果不是把你当成骨肉至亲,他们凭什么要收留照顾我们姐弟俩?你又凭什么要这样伤害他们?”

        “嫏嬛,”杜仙仪站起身,伸手要去捧住嫏嬛的脸,却被她一手推开,“我自知罪孽深重,更没面目见你父母……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们。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这个解释,就算要我血债血偿,我也没有半点遗憾。”

        一直跪在后方的葶苈终于出声了——“姑姑,难道说……是你出卖了温家吗?”

        “不!不是这样的!”杜仙仪惶恐地转头去看葶苈,却被他冷峻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不、不是……”

        葶苈含泪问:“害我家破人亡的人,难道是姑姑你吗?”

        “我没有!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半点害你们的意思!”她一心要闪避葶苈的直视,却又不敢再回头去看嫏嬛,“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她坐到了地上,捂面低泣,“我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安玉唯见状,急忙扑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师姐,不要解释了。”他的脸色出奇平静,仿佛只是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幼兽,“不愿听、不愿信的人,再解释也是枉然。小安相信你,小安相信你的每一句话。师姐是世界上心肠最好、最善良的人。”

        嫏嬛伏在高知命棺椁上,期盼好友能在冥冥之中给她一些提点……

        父亲既然曾将名册在好友间传阅,也许就包括了杜仙仪。杜仙仪谎称她从未见过名册,但说不定她早就知道其中的玄机,也知道父亲迟早能按图索骥,查明真相。出于某种原因,她将此事告诉了可能会被名册所威胁的人。且不论她的初衷是什么,最后的结果就是——有人决定对温家先下手为强。她情知不妙,在最后一刻赶到,救下姐弟二人,却不敢启齿背后的真相。六年后,她离开琪花林,引走孙迟行,奔赴奇韵峰。这是亡羊补牢,还是将错就错,仍未可知。那时母亲已经仙逝,父亲又被送出水牢,她为何要在奇韵峰逗留暂且不议,但她将三位先生灭口的原因,一定是——

        “三位先生是不是……”嫏嬛呢喃道,“掌握了你的罪证?”

        杜仙仪突然停止哭泣,松开了安玉唯的手。

        “谷繁之和封锦山并不是在我们眼前遇害的,他们手中的名册书信……应该早就被你销毁了吧?但陈南笙是当着我们面被孙迟行杀死的,估计他的书信……”嫏嬛似有似无地望向马四革的方向,掂量着要怎么继续解释下去,“都被你烧了吧。”

        她话音刚落,马四革的表情就由旁观的恍惚转为顿悟的惊惶。

        “烧火总会有气味,但如果隔壁有人为了取暖点起炉火,大家就算闻到了什么,也不会觉得奇怪,是不是?”

        马四革托着额头,前几夜绮梦般的回忆一幕幕在脑海中重演。

        “四哥哥,我冷……”

        那是小安在他怀中的嗫嚅。

        没想到为他点燃火炉的那一刻,自己就成了帮凶。

        原来他不是真的冷。

        “姑姑,如果我现在去你……不,应该是小安的房间,估计还能找到那个火炉吧?”嫏嬛冷眼问道。

        “嫏嬛……”杜仙仪伸手叫住她,“等一下……”

        嫏嬛合上眼,不肯看她。

        “你若是看到那个火炉,我是不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嫏嬛回过身,没有答杜仙仪,而是向葶苈伸出一只手,“要一起来吗?”

        葶苈点点头,牵过嫏嬛的手,站直了身子。

        杜仙仪见两人心意已决,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要追上去,却又在半路停下。她回头望着高知命的灵柩,又远目东边的高阁——那是洪机敏闭关之地。眼看嫏嬛和葶苈越走越远,她匆匆抹干面上泪水,朝安玉唯道:“小安,我渴了……”

        安玉唯二话不说,便送了一碗温水到杜仙仪跟前。

        杜仙仪接过碗,手一抖,指尖不慎浸入水中。她立刻稳住动作,朝安玉唯笑了笑,“有劳。”

        “师姐,慢慢来。”

        杜仙仪凄怆地望向自己在碗中的倒影,再抬头目送姐弟俩渐行渐远的背影,将碗中水一饮而尽。

        嫏嬛和葶苈被茶碗“嘭”的碎裂声吓到,立刻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杜仙仪已倒在安玉唯怀中,奄奄一息。

        “姑姑!”

        陆子都惊呼:“水里有毒!”

        安玉唯见杜仙仪口吐鲜血,慌得六神无主,只能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唤着:“师姐、师姐……”

        “小安……”杜仙仪抬手抚过少年白玉般的面庞,“是师姐不好,连累了你,让师父蒙羞……”

        “不,师姐,我们说好了要每年一起祭奠诗人,直到永远……”

        “小安,我是诗人虚伪的信徒。叹颂诗人的高洁,效仿诗人的情趣,与世人背道而驰,非要悲悲戚戚地度过端午这一日,都不过是用所谓的世间至美……来掩盖内心的龌龊而已。爱灵均之芳香,而不法灵均之美节……又有何用?无论用多少鲜花香草粉饰,还是无法掩盖灵魂腐朽时所发出的恶臭……”

        “不是这样的!师姐,仙仪,不要……”安玉唯握着她摆在自己面上的手,身子不住地颤抖,“不要这样……”

        “对不住,小安。你对我这般好,我却不能与你……安度余生……师姐欠你的,容我来世再还……”

        泪水从安玉唯眶中珠落,滴到了杜仙仪越发苍白的面上。

        “这是报应,小安,是我应得的。别念着我……”杜仙仪的手逐渐乏力,滑到了安玉唯领口上。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脸微微向嫏嬛和葶苈的方向转动,“我只是让哥哥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仙……”安玉唯还没喊完名字,怀中之人便已气绝,“仙、仙仪……仙仪!”

        两姐弟惊诧而呆滞地望着两人,却没敢移步。

        安玉唯盯着杜仙仪的面容,眼中已失去所有生气,只在口中不断重复对方的名字。

        “姑姑……”葶苈不忍直视,转身扑到嫏嬛怀中。

        嫏嬛搂着哭泣的弟弟,两眼空洞无神。

        马四革第一个试图靠近,却被安玉唯喝住——

        “四哥哥,别过来。”

        “小安,你冷静点,放下她……”

        安玉唯冷笑,柔声问道:“四哥哥,你为什么会是四哥哥呢?”

        “小安,你在说什么?”

        “你们已经逼师姐以死谢罪,还想怎么样?”

        马四革冒出一身冷汗,“既然师姐身死,那我们就该好好安葬她。你、你先放下她,我们带你去休息。”

        “安葬……”安玉唯侧着头,他头上的兰花在烛光下,竟有一种诡异又苍白的美感,“四哥哥,我好像答应过你,要跟你游历天下,跟你去最远、最远的地方。”

        “是啊,你还没有履行诺言呢。”马四革的心突然像被什么勒住了一样,几乎无法呼吸。

        安玉唯苦笑道:“那对不起了,四哥哥。”他明澈的眼珠里流出一丝哀怨,“我怕是不能履行诺言。”

        “不,小安,你若是不想去,四哥哥不会逼你。这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你先放下她。”

        安玉唯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也喜欢远行啊。远行之后能回到心爱的人身边,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情,只可惜……”他低头,情深款款地望着杜仙仪,“如果家里没有值得挂念的人,如果远行结束时不能回到师姐身边,那再精彩的旅程又有什么意义?”安玉唯伸手拂过杜仙仪的眼睑,天真地期待对方能被这小动作唤醒。他的脸上,挂着让人无法言喻的笑容。只听他喃喃念道:“如果仙仪是陨落的星辰,那我就是紧随在后的火光——因她而生,伴她同亡。”话毕,他捧起杜仙仪的手,满是怀恋地吻遍她指尖,随即低头,深深地吻住对方滴血的朱唇。他用力地吮吸着,仿佛这样能为爱人冰冷的躯体重新注入生命。

        马四革大惊失色,立刻上前将安玉唯拉开,见他已满嘴血污,面上却仍挂着惬意而满足的神色,“小安,你——”

        安玉唯用洁白的衣袖将嘴角擦干净,“四哥哥,我在人世间的远行也该结束了。我想回到师姐的怀里……”他刚说完,口中便淌出血来——属于他自己的鲜血。他从马四革手中挣脱,伏在杜仙仪身侧,“四哥哥,你我此生缘分已尽。莫为我安玉唯这个痴心人,蹉跎大好年华。”

        “小安!”马四革一把将安玉唯抱起,正如对方刚才抱着杜仙仪那样,“你昨天,还有前天夜里,都不是这么说的……别骗我,小安不会骗我,小安最疼四哥哥了,是不是?”

        安玉唯毒性发作,已经无力挣扎,只能软软地倒在马四革臂间,发出不连贯的干笑,“四哥哥真是傻。床笫之间、兴起之时的蠢话,也能当真……若不是因为你的房间离我最近,谁会特地上门借你的火炉取暖?”

        “别、别说了……”马四革已经泣不成声,“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为了抚慰我还是欺骗我,四哥哥都不管这么多了……四哥哥只想小安好好的……”

        安玉唯将手无力地摆在马四革膝上,“换做是别人,我还真的不知道编什么理由去骗他们点火……”他竟有些神伤,“四哥哥,你的意志怎么就这么脆弱呢?怎么就看不出事有蹊跷呢?四哥哥真是笨死了。”

        “是,我是世上最笨的人……”马四革将头埋在安玉唯肩上,兰花的花瓣擦过他被泪水浸湿的脸,痒痒的。

        安玉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哥哥最笨的事,就是明知小安为了师姐什么都做得出来,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小安……如果四哥哥不要对我这么好,就不会这么伤心了。”他咳了一声,拍拍马四革的肩膀,“四哥哥的好,小安铭记于心,来世,不,来世还留给师姐……那等我来世的来世,再悉数还你……”说完,他微笑着闭上眼,在马四革怀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马四革睁开泪眼,发现怀中人没有再动。

        安玉唯稚气的笑颜,与他戴着的兰花一般无暇。

        马四革登时悲号不止。在场之人无不怆然泪下。

        纪莫邀依然背对着一切,望向素装山下不见边际的远方。

        洪机敏亲手为自己的大弟子和最小的徒弟擦去面上的污渍,但在高知命棺前驻足最久。

        “他们父母当年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交到我手里,指望着我能教导成人。不想今日落得同门相残,不得善终……”

        欧阳晟全程陪在他身侧,不过师父没有要他搀扶。

        也许老人希望能在杜仙仪和安玉唯身上花多一点时间,但为了不让嫏嬛和葶苈误会,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当然,这只是猜测,他毕竟什么都没说。一日之内失去三位爱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常人又怎会理解?

        “我的贤弟,也该在路上了吧?”是他唯一的问题。

        “师父明晨就到。”纪莫邀答道,“师伯,请保重。”

        “别担心。我在人间七十载,什么没有经历过……”他的手摆在棺木上,“戴罪之人一心寻死,你也很难控制。只可惜知命是无辜的……是我没照顾好他,对不起托孤于我的高先生。”

        纪莫邀低声道:“知命不会怪师伯的。”

        “也对。仙仪犯下这么大的错,他都能原谅,何况是我?”他低叹一声,“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就让不在的人安心去吧。你们师兄弟要彼此照看,谁也不要落下。”

        “知道了,师伯。”

        “阿晟,”洪机敏转向自己最敦厚的徒弟,眼中满是爱怜,“早点休息。有什么想法,就来跟师父说,师父都听啊。”

        欧阳晟却摇头,“师父也早些休息。我没事。”

        洪机敏似乎还不是很放心,又朝纪莫邀投以眼色,做了个“看好他”的嘴型。

        夜已深,纪莫邀没有去打搅欧阳晟,而是来到大厅之中,见陆子都一人端坐。“怎么还不去休息?”

        “大师兄,我睡不着。你有什么事情给我做吗?我想分分神……”

        “其余人呢?”

        “回房去了,但估计也都没睡。我们都睡不着。”

        纪莫邀想了想,道:“我看阿晟房里还亮着灯,你去给他倒点热水,陪他聊聊天。”

        子都一听,立刻点头应允。

        纪莫邀推开马四革半掩的房门,走到他背后,却没坐下,也没说话。

        马四革微微转过头来,低声唤道:“大师兄……”

        纪莫邀将手摆在他肩上。

        马四革一下子又哭了出来,“大师兄,我恨、我恨啊……”

        纪莫邀终于坐下,两人背靠背。

        “我妒忌杜仙仪,我没办法不妒忌……就算她死了,我依然妒忌她。”马四革飞快地说道,“她没为小安做任何事,小安却对她死心塌地,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而我、我……”他哽咽了。

        “慢慢来。”

        “我不甘心啊,大师兄!”马四革哭着喊道,“我和小安出生入死,做了这么多傻事,他、他竟忍心为了杜仙仪离我……”他突然扭脸瞪着纪莫邀的后脑勺,问:“大师兄,如果杀掉小安能让知命复生,你会杀了他吗?”

        纪莫邀没动,“杀掉他不能让知命复生。不要问这种问题。”

        “我就是说如果——”

        “此题无解。”

        马四革急了,一把揪住纪莫邀的衣领,吼道:“告诉我,大师兄!告诉我啊!”

        纪莫邀冷冷答道:“那如果我杀了小安令知命复生,你会不会再杀了我,让小安还魂?”

        马四革愣住了,手渐渐松开。

        纪莫邀按他坐下,又道:“现在他们两个都不在了。什么样的假如,都是枉然。”

        马四革掩面哀嚎,泣涕涟涟。

        纪莫邀将手摆回对方肩上,不语。

        过了一阵,马四革又问:“大师兄,如果杜仙仪要小安杀我,他会不会动手?”

        “我不知道。”

        “他们对知命都没心软,对我一定更加决绝。”

        “你不知道小安是怎么想的——我们都没法知道。”

        马四革苦笑,“我真蠢,一直以为我和小安……其实我不过是他,不,是杜仙仪的一枚棋子罢了。”

        “这都不重要了,老四。记住小安的好便是。”

        马四革消停了些,一头倒在纪莫邀肩上,道:“小安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恶意的话,对我永远是那样温柔、那样孩子气……我问过他,如果可以跟我一同去远方旅行,他会不会去。他明明说会的,可却立刻食言。他说、说如果远行结束时,不能回到仙仪师姐身边,那再精彩的旅程,又有什么意义……”

        “老四……”

        “行了,大师兄,你能来跟我说上两句就好。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伤心,不用专程来安慰我。”

        纪莫邀经过欧阳晟房前,从门缝里窥见子都与他并肩而坐,于是放心离去。

        孙望庭伏在卧榻之上,眼神迷离。

        纪莫邀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啊,大师兄。”孙望庭爬起来,却被纪莫邀示意别动。

        “我就坐一会。”

        孙望庭点点头,又复躺下。

        两个人半晌没出声,最后是孙望庭率先开口,“大师兄,你说我们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

        “想到什么?”

        “我哥当初不见的时候啊。我们都猜是有熟人将他引走,但谁也没想到那人会是师姐。”

        “就算当时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是杜仙仪,我们也未必会信……我们都错了。”

        孙望庭心不在焉地问:“错在哪里?”

        “错在没将你哥当人看,错在没考虑到……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孙望庭不屑地笑了,“现在一想,我哥也是挺可悲的。听母亲说,当年在家里,他就因为脑子不够灵光,从小没少被父亲数落。后来因为流言蜚语而怂恿孙家将我娘赶出门,其实也是为了取悦我那个多疑善妒的父亲。可惜父亲没有因此开始欣赏他,甚至在弥留之际后悔抛弃我们母子……他做的所有事,最后也都毫无意义。你想,他这样一个空虚无能的人,成日在山里修行,本来见识就少,对杜仙仪这种才貌双全的女子动心,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他情深至此,不仅对杜仙仪言听计从,就算为她背负血债,也无怨无悔。”

        “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但愿如此吧。”孙望庭伸了个懒腰,“不知他现在何处。他要是得知杜仙仪命陨,一定悲痛欲绝。”

        “你哥硬朗,不会随便寻短见的。”

        孙望庭长叹一声,道:“其实我哥不算要紧,大师兄还是操心别人吧。”

        纪莫邀拍拍孙望庭脑门,“管他要不要紧,总该跟你交待一声。”

        “谢谢大师兄。”

        “我先回去了。”

        “你下一个去找谁?”

        纪莫邀停在门前,道:“找最伤心的两个人。”

        纪莫邀转过长廊,只见温嫏嬛坐在莲池边,不见葶苈。

        “葶苈哪里去了?”

        嫏嬛细声道:“他把自己关房里了。我看他想哭,可能是不想给我看到吧。这个孩子,哭有什么不好看的?我难道还没见过他哭吗?”

        纪莫邀远远地坐下,道:“他不小了,开始爱惜颜面,不奇怪。给他一点时间吧。”他停了一会,又望向嫏嬛,“你还好吧?”

        嫏嬛临忙点头,“我没事……”她眼眶通红,声音也很沙哑。

        纪莫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坐在原位。

        嫏嬛见他不动,道:“你来找葶苈说话吗?”

        纪莫邀摇头,“他都把自己关起来了,我怎么跟他说话?”

        嫏嬛又问:“那你是来跟我说话的吗?”

        纪莫邀与她眼神交接,彼此都有些闪烁。“你没事就好。”不过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嫏嬛挪到他身侧,道:“你的心情不比我们要好,应该先照看好自己,我们不会有事的。”

        纪莫邀没有退避,“焉知……”

        “嗯?”嫏嬛抬头,“什么?”

        “焉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嫏嬛笑笑,“当然可以,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叫我了……”

        纪莫邀似有似无地点点头,道:“那就行。”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而嫏嬛始终没催纪莫邀走,纪莫邀似乎也并不打算走。

        寂静之中,眼泪潺潺从嫏嬛眶中涌出,还不等纪莫邀探问,就听得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我不知道……”

        纪莫邀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道:“慢慢讲。”

        嫏嬛转过身来,倒在纪莫邀怀中,哽咽道:“我不知应该去恨姑姑,还是该怎样……我更不知道她想怎样……”

        纪莫邀自然也不知道,唯有如实相告:“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她真的出卖了我爹娘,为何还要抚养我和葶苈?她明明已经背叛,为何又要施恩?我们这么爱慕她、敬重她,可她却……而且最矛盾的是,我在父亲面前提起她的时候,父亲根本就没说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姑姑背地里做过什么事。既然连他都不知道,那三位先生又知道些什么?她如此执意铲草除根,到底在怕什么?”

        纪莫邀合上眼,道:“她也许将你们对她的信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你真这么觉得?”

        “我们也没办法去问她本人了,猜测总有个限度。”

        嫏嬛的眼泪浸湿了纪莫邀的胸襟。

        “我想她一定很内疚。”

        嫏嬛哭着点点头。

        “你和葶苈安好,她就没有遗憾了。”

        嫏嬛大哭道:“那她又何必赴死?我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不要她死……”

        “你心肠好。”

        嫏嬛停止哭泣,反驳道:“别这样说,我没有原谅她。”

        “我也没有。”

        “可我还是不想她死。”

        “我懂。”

        “懂就好。”嫏嬛没有再哭,只是依依不舍地靠在纪莫邀肩上。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一只蜻蜓飞过莲池上方。

        转眼就要送三位同门最后一程。

        没有人反对将三人同时下葬——杜仙仪与安玉唯可同穴而居,而高知命则在远一些的地方有自己的位置。到了这时节,也没人再去争论谁的罪过,或者谁配不配葬在素装山上。

        这都不重要了。

        马四革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安玉唯的棺木上。

        欧阳晟向高知命的灵柩作最后注目,“师兄的盖子歪了。”他顺手将棺材盖摆正,“可能是他最后流连时推开的。”

        吕尚休立在洪机敏身侧,神情肃穆。

        隔了一夜,大家情绪都稍微平复,但彼此也少了交谈,仿佛一不小心用错了字眼,又会令谁流泪。

        嫏嬛轻轻移步到吕尚休身侧,将一个香袋放到他手里,“前辈,帮我一个忙,放一撮小安的头发进来。”

        吕尚休将香袋捏在手里,点了头。

        下葬时,马四革茫然自语道:“你们都升仙去了……留我这个凡人在地上世界受难。”

        吕尚休决定在素装山留多一阵子,于是嘱咐道:“你们若想待到头七,我也不拦。不过我们如今都过来这边了,总要有人回惊雀山主事,不然姜芍一个客人独守空山,也怪寂寞的。”

        纪莫邀道:“也罢,我头七也另有打算。如今知命已经入土,我再无别的牵挂。让我回去罢。”

        “大师兄若是回去,我也跟着。”陆子都应和道。

        孙望庭也连连点头,“师父说得对,姜芍是贵客,我们留她一个人在山里,确实太过怠慢。”

        葶苈有些犹豫,他也是想随师兄们回山的,但嫏嬛似乎还留恋着些什么。“二姐,”他扯了扯嫏嬛的衣袖,“你若是想留下,我就陪你。”

        可嫏嬛却摇头,“我也随大家回惊雀山。走之前,给我点时间去姑姑房里就好。”

        大家都表过态后,纪莫邀最后望向马四革,“老四,你……”

        “我也回去。”马四革答得干脆,但却没有抬头看纪莫邀。

        “你若是想留在这里……”

        “我想回去。”

        临行前夜,嫏嬛进入杜仙仪的房间——里头还弥留着熟悉的芬芳,仿佛主人从未远离。

        她在枕边翻出一份名册:字迹不同,纸质也更新,是杜仙仪方便自己阅读而抄下的誊本。

        整洁的排版、匀称的字体,与父亲当初寄给东蓬剑寨的版本大相径庭。面对如此潦草癫狂的正门,抄写时一定费了不少心机。

        如果问题仅仅在于名册存在与否,那杜仙仪是绝对不需要杀害三位先生的。毕竟无度门已经从东蓬剑寨得到了一份抄本,她想摧毁也已经太晚。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怕三位先生已经参透了名册的玄机,才要先下手为强,以免他们跟无度门互通有无。如此说来,她必然清楚名册的意义何在,只可惜已无从追问。

        这毫无规律的日期、毫不相干的地点,难道真的没办法破解吗?

        嫏嬛突然停了下来。

        虽然抄本上是她阅过无数遍的内容,但杜仙仪下笔小心,字字分明,竟排列出了一番崭新的光景。

        “原来如此……”

        归山之日,吕尚休对纪莫邀叮嘱道:“老四他……你留意一下。”

        “知道了,师父。”

        吕尚休黯然点头,“行,那我就放心留在这里陪你师伯。你们互相照应啊。”

        嫏嬛攥着装有安玉唯头发的香袋立在一旁,没有出声。

        一行人缓缓下山,一路少话,倒也走得顺畅。只是行到半山之时,林木中忽然冒出一阵杀气,仿佛野兽潜伏、虎视眈眈。

        纪莫邀惊觉不妙,立刻停步,眼前却扑出一个黑影,瞬间将他撂倒在地。

        “孙迟行!”陆子都挥剑上前,还未近身,就见孙迟行用浑圆的臂膀勒住纪莫邀的脖子。

        “还、还我仙仪来!”

        那天生苍白的面容扭曲到极致,蒙着泥尘,仿佛有人往一坨融化的雪堆里泼了墨。

        孙望庭定眼细看,见那孙迟行眼眶泛红,心知他对杜仙仪衷情是真,“你就算杀了大师兄,师姐也不能复生,又何必再徒添罪孽?”

        “我不管!这小子害死了仙仪!我要他偿命!”

        马四革见那白面蚩尤下手紧,怕他伤了纪莫邀性命,也伸手要去摸棍,却被一侧的嫏嬛按住。只见她一步上前,劝道:“你莫要错怪好人,纪莫邀并没有害死杜仙仪。他不过言明真相,最后弃命之人是姑姑自己。你若铁了心要追究责任,不如先杀了我——姑姑是见我失望,才不忍屈辱,一死了之。你冲我来,不要以纪莫邀的性命相胁!”

        葶苈一听,也附和道:“这是我和二姐共同的决定,你也应该拿我才是,快放了大师兄!”

        孙迟行狠狠地朝两姐弟吐了口唾沫,“我呸!你两个小孩子懂什么?都是这小子的奸计!你们都是他的棋子!傀儡!”

        “难道是因为当初你挟持我时,被纪莫邀笑话了,这才不敢再对妇孺下手?”

        “臭丫头给我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死的人是我父亲的义妹、抚养了我六年的姑姑,怎么没我的事?要说起来,这和我的瓜葛还比你要深。何况望庭说得没错,你就算杀了我们所有人,也救不活杜仙仪。你又何必做这无果之事?”

        “别跟我提这个野种!”孙迟行瞥了亲弟一眼,“他说的话无足轻重。”

        嫏嬛喝道:“望庭与你乃是一母所生,他若是野种,你又是什么种?”

        “别再说了!”孙迟行火气越来越大,下手也越来越紧。

        孙望庭怕亲兄伤到纪莫邀,不敢继续观望,而是趁嫏嬛与他驳嘴之时,抄道背后,飞身一跃,将蜥尾鞭环于孙迟行颈上,一勒便勒到最紧。

        孙迟行始料未及,顿时将纪莫邀松开,被孙望庭扯了个四脚朝天。

        偷袭成功,陆子都和马四革也先后上前,将孙迟行按倒在地,不让他翻身。

        “你、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我杀、杀了你们!”孙迟行喊了一阵,竟又忽然号哭起来,“仙仪!仙仪啊!”其声之凄,草木亦为之动摇。

        “哭有什么用?”马四革冷冷道,“她都弃你而去了。”

        孙望庭见他沮丧,有些于心不忍,便松开蜥尾鞭,劝慰道:“哥哥节哀顺变。你若是这样,母亲见了也会痛心的。”

        谁知孙迟行趁机一头将他撞倒,“你个野种给我滚开!口口声声说你与我有兄弟之亲,到头来还不是尽帮这些外人!出尔反尔,不知廉耻!”

        孙望庭听罢,脸忽然一黑,“啪”一个巴掌刮过孙迟行肮脏的白脸,“放肆!”

        孙迟行被他这么一打,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居然愣住了。

        “你才不知廉耻!”孙望庭说到激动处,句子之间还要留出时间喘气,“你还是娘亲生的呢,怎么不问问自己二十多年来有没有尽孝?”他以长鞭指向孙迟行鼻尖,“你说得对,大师兄确实和你不同——你是我的兄长,可他才是我的亲人!”

        痴人多恨,愚人多哀,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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