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最后的晚餐

手机铃声——

        傅萍推门而入，瞄了眼手机：妈。

        室内充盈着一股潮气，雨声比往常更加清晰，犹如侧响耳畔。她皱了下眉，阳台地上溅得四处是雨水，发霉被单堆偎在角落。幸好客厅没湿，地上特地打扫过，但砖缝里积了些灰色粉末。

        她不耐烦地呼出一口粗气。

        手机铃声还在响，她接起来，“妈”，一边走上阳台关窗。

        “你最近怎么样”对面的语调缓慢而犹豫，“你那边什么声音？”

        “没什么，下雨了，我把窗关上。”

        “我不是总跟你说么，出门之前要检查门窗和电器。”说起这个，对面开始滔滔不绝，“还有啊，这几天潮气重，你不要一次囤太多，勤买才新鲜。”

        “我知道。”她从橱柜里拿出快毛巾，丢到地上吸水。

        一阵沉默。

        “爸呢，这两天有打电话回来么？”她总觉得与母亲两相无言是件很尴尬的事。

        “你不要管我们怎么样我听说了，你公公的事，还有小何。”

        傅萍明白了，“王桂兰给你打电话了？”

        “你怎么说话的。”总是沉默胆小的母亲这句话说得格外响，像小时候质问自己穿裙子为了谁一样，下一句又变回温柔，“你知道，我不能离开这里的店。你爸在外面做生意也很辛苦你不要总是跟婆婆吵架，都好好过日子。”

        傅萍一直蹲在地上擦雨水，听到这句话，突然笑了下。

        “听见了吗，要好好相处，不要总是闹脾气。”

        “我知道。”她站起来，转身回到客厅，没再处理这一地狼藉，“不能毁了这个家。”

        -

        林警官参与了这次活动，负责小区后门倒垃圾的门口。

        这是为了避免自己与九见面，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枪毙了这个崽种。

        可惜世事常不如人愿。

        背靠冰冷的铁栏，身后是垃圾处。

        动静传来，她警惕地转头探出一双眼睛——九将一个大垃圾袋丢进干垃圾桶。

        下意识地：摸枪、上膛。

        九站在垃圾桶前发了会呆。

        计划、计划，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能毁了所有人的努力。

        但仇恨炙烤着心脏，二十年前晚上，自己在床下与父亲扩大的瞳孔对视。两只手死死捂住嘴，整个人像一只被锅煮的虾缩成一团，大脑空白一片。

        惊恐、恨、委屈、冷漠。

        颤抖的手缓缓举起，食指搭在扳机上，还需要轻轻一扣

        “哦，我该回去吃饭了。”九像是突然回神，说。

        林警官死死盯着他的背景，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但她没有扣下扳机，目送他转身离开。

        直到九的身影在转角消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放下枪。

        林警官收枪，走过去将刚刚九丢掉的一袋垃圾拎出来，在一旁打开。

        都是些普通东西：碎裂的瓷砖、扳手、水泥什么的。

        -

        “回来啦。”

        刚开门，傅萍的声音就传来，“今天没什么时间，就吃面吧。”

        “行。”九脱掉外套，“我刚才把垃圾倒了。”

        “我知道，看你收拾过了。”傅萍没回头，用锅铲指了指阳台，“就是你下次出门要记得关窗，水都喷进来了。”

        九从她身后走过，从橱柜里拿出红酒，“知道了，之前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

        面十几分钟就好，九帮傅萍端上桌。

        她饿得慌，快速吞进两筷子。抬头看了眼九，说，“你不饿？”

        九静静往塑料杯里倒了两杯红酒，将一杯摆在她手边，“不饿。”

        “以前你吃东西就像饿死鬼一样。”她打趣说，“之前一次，我记得那时候还是早恋，两个人偷偷在家。结果你突然闯进来，吓了我们好一跳。”

        “是么，我都不记得了。”

        “那次我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没几分钟，傅萍已经吃了半碗，“只是他不怎么提。”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说起这个了。

        明明一肚子怒气，却胃口贼好，心情犹如升腾云雾般飘忽不定。

        “你真的不用我帮你还债？”她看着眼前的冒牌货，逼问道。

        九只是挑了下眉。

        她拿起塑料杯喝下一口，便宜货，入嘴生涩回味泛苦。

        “其实你在骗我吧。”

        桌子上还有一碗浇头：青椒土豆丝，是之前没吃完的，回锅炒了一下。她拿起碗，将一半浇头划进碗里，拌了拌。

        对面，九的脸上没有任何慌乱，“我骗了你？”

        真是好演技。

        “我觉得你不是回来看他的。”傅萍说，“说到底，你打工供他上学，结果没人领你的情。离开家出去工作，他一直说你是在外面过得好，所以不记得家里了。”

        “我也觉得你过得很好。过着我想象中最好的生活。”

        倾诉欲站了上风，她对着九说话，眼睛却是放空的。

        “何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和你有什么关系？”九冷笑道。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刺破了傅萍的气球，让她一下子瘪了下去，埋头吃了好几口面，边嚼，自嘲地喟叹，“大概吧。”

        又突然抬起头看着他，问，“既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你跑来干什么？”

        九拿着塑料杯的手停在半空。

        顿了顿，他喝了口酒。

        “说谎骗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傅萍看着他，“灰溜溜地回来，装成一副乖弟弟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回来要钱还债你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那又怎么样？”九向后靠在椅背上，“你还指望着做梦，就能活着吗？”

        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可惜了，我不是，不是吗？”

        傅萍没回答，她看着九，眼睛有些酸，垂眼，将杯子里仅剩的酒都喝掉了。

        “吃点吧。”她抬了抬下巴，“面要坨了。”

        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九怀里，他轻轻撸了撸，猫束缚地眯起眼睛。

        九拿起筷子吃面，凉了，但还是很鲜。

        “你今天去见林警官了？”九边吃边问。

        “嗯。”

        “她告诉你了么，到底他是失踪了，还是”九刻意停顿，观察傅萍的表情，“还是出了什么事？”

        傅萍的表情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出事了。”

        “你，你没什么感觉吗？”九问。

        “感觉？”傅萍吃完了，起身想给自己再盛一碗，但突然感觉头晕晕的，心想可能是酒上头了，便又坐下，垂眼道，“我很难过。”

        九续酒的手缩了缩，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结果两人沉默了几分钟，傅萍却大声反问。

        “那你呢？”

        九眨眨眼，“什么？”

        傅萍空洞的双眼凝视着他，仿佛凝视着一件自己并不理解的艺术品。

        然后摇了摇头。

        “为什么一切都不对了呢？”

        九沉默了。

        她起身离开饭桌，走到挂在宝宝房间门口的挂画前，欣赏这副毫无意义的图画。

        “活着就是这样的。”九重复道，“活着，就是这样的。”

        傅萍小声笑了，她环视一周，家里的摆设如此温馨且整洁，连那块残缺的瓷砖都变得崭新。就好像在瓶子插上一束话，人就可以重新来过一样。

        “我流产那天，在病房哭得很伤心。”她眯起眼，“并不是因为我失去了她，而是在那一刻，我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似乎突然自己就能爬起来，做很多事。”

        “是不是很可怕？”傅萍抿嘴浅笑说，“前一天，我还觉得她寄托了我所有的爱，似乎只要能生下这个孩子，我的人生就能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九背对她，眨了下眼，倾听着。

        “我以为婆婆会骂我，结果她没有，而是安慰我没关系，好像她能感觉到我的伤心。明明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傅萍歪头看画，仿佛她懂得欣赏一般，“我妈却跟我说”

        她卡壳了一下，“喔，她说，日子还要过下去的。”

        笑腔，九听着，却感到一阵子心酸。

        就像六死在情妇面前，那个女人，竟含泪笑了。

        为什么呢？

        他不明白。

        突然，傅萍一把将挂画扯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她走到电视机面前，拿起一个摆件，“忍一忍，这是一个家。”说完一句，她猛地将摆件朝厨房狠狠扔过去，堪堪划过九的耳边，他却一动不动。

        “他不是故意这样的，没了你，这个家就散了。”她又扔出一个摆件。

        “你都三十了。”她将毛毯扯到地上。

        “我知道你只是因为没了孩子。”她一掌将电视机拍倒在地上，‘砰’地一声。

        傅萍感觉很晕，周围一片狼藉，她却觉得舒畅了许多。晃着步子走到九身后，她将双手撑在椅背上，看见九面前的碗已经空了，暗暗呼出一口气。

        而九绷紧了神经，又或许他已经无所谓了。

        “你到底叫什么？”傅萍问。

        “九。”

        傅萍挑眉，看向他怀中昏昏欲睡的小九，轻笑道，“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那个九？”

        九觉得她挨个数得很好笑，哼笑了下，“是。”

        傅萍抿了抿嘴。

        “你知道你逃不出去了对吧？”

        “我知道。”

        “那你回来干什么？”

        “为什么或许，我挺喜欢这个家吧。”

        傅萍愣了——周围的一切早早被她砸了个一干二净，如今却说这还算是个家。

        困意袭来得猝不及防，这时候她才发现不对——九背对自己而坐，看不见表情，但一直言语清晰；反观自己，昏昏沉沉。

        “你-”她尚只来得及说一个字，猛地倒下。

        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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