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


陆鸣焕脸色铁青。

他脑海里的那些旖旎画面在听到“阿镜”的名字时全都破碎了,  还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别扭感。

好似心里觉得,同黎夺锦荒唐的人,是谁都行,  就是不能是阿镜。

阿镜?怎么会呢。她还那么单纯。

但陆鸣焕很快又想起来,在黎夺锦第一次提起阿镜时,  就没有说她的身份。

黎夺锦只说捡到阿镜后,  就让阿镜在他府上待着,可她留下来后,  总有一个名目,  究竟是侍奉茶水的丫鬟,  还是伺候笔墨的婢女,还是,  侍弄枕席的……

陆鸣焕唰地站了起来,指着黎夺锦怒道:“禽兽,  阿镜那样瘦弱,  你也下得了手!”

说完摔门而去,背影端的是怒气冲冲。

黎夺锦抬头:“?”

疑惑了一会儿,黎夺锦忖道,  确实,阿镜的身体还是太弱了些。

后来,阿镜每天不管什么时候回来,  小厨房里总有给她特特热着的一碗卤牛肉,  水榭边的凉榻拆了,  给阿镜单独准备的新房间就在黎夺锦院子的不远处。

于是世子府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阿镜是替世子爷办成事了的人,不再是谁都能无视忽略的阿猫阿狗。

这些是理应当给阿镜的奖赏。

但黎夺锦想了想,还做了一些别的事。

城北当铺家的大儿子走夜路摔了一跤,  摔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他身上的荷包掉在泥坑里,被老鼠叼走,找回来时破了一个大洞。

遗失的钱财自然不可找回,有好事者说,那肥头大耳的当铺少爷当场点了点数,竟恰好就是那盛春楼里的姑娘闹起来要他还的银两。

盛春楼里那个最丰腴最妖娆的姑娘赎身出楼了,她人缘一贯好的,出楼那日,姐妹们给她拉了红绸,放了鞭炮,整整齐齐地站在窗口,挥着手绢嘻嘻闹闹地送她离开。

据说,她用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布庄,生意还可以糊口。

苏杳镜从梦中醒来。

能看见那几个女子都有好结局,这算是她难得做的一次好梦。

但梦里的情景在醒后终究都会消散,苏杳镜转念几遍,便不再惦记。

谢菱揉了揉眼睛,跨出房门。

今天看着晴日方好,天边却时不时滚过几道闷雷,轰隆隆的。

环生端着一杯茶迎上来,问:“姑娘今日还要出门吗?”

谢菱点点头:“要去寄信。”

“那我陪姑娘一道去。”

环生拿了帷帽等物,又在包里装了雨伞,叫上小六子,同谢菱一起出门。

谢府附近就有驿站,谢菱却没停。

她让人套了辆马车,一路往京城北面去。

进了驿站,谢菱把一件包裹并一支竹筒放在柜面上,左右看了看,隔着帷帽对店小二说:“函口的件。”

店小二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将谢菱的东西收到另一边的柜子里,用铜锁锁好。

照样对谢菱收了一百文。

寄完东西出来,外头的太阳毒辣得很。

早晨滚的那几声雷仿佛再也没了音信,这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脸膛红得发痛。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行,谢菱便进了一旁的一家豆腐店,叫了几碗冰镇豆花,请环生和小六子吃。

谢菱转头看了看,见拉车的马夫依旧握着缰绳坐在屋檐底下,脖子上的领巾早已被汗浸湿了,便也把马夫叫进来凉快凉快,歇歇脚再走。

他们坐在里边,被桌台挡住,外面的人瞧不见他们,谢菱一行人却能清楚听见外面的其他客人激烈的说话声。

“烦得很!原本我是正旦,可惜摔了脚踝,上不了新戏了!便宜了那个小蹄子。”

另一人劝慰道:“不必置气,你总是谷园里最拔尖儿的,等到下一回,这正旦的位置,总会是你的。”

前头那人顿了顿,跺脚道:“说得轻巧!你可知道,今日谁会来看戏么?”

“这倒不知,听说,整个谷园都被围起来了,好大的排场!”

“哎呀!听说是周家的。”

“哦,倒也不奇怪,除了那姓周的富户,又有哪个常客会有这么大手笔。不过,周员外许久没来听戏了,说是被家里的婆娘管教着,这回怎么?”

前头那阵娇俏些的声音道:“不清楚,好像说是,请来一个大官,因此才讲究排场。哎,什么官来着,什么理……卿!”

谢菱扬眸看了一眼。

外头一阵喧闹:“哎呀你看,那不是周员外么。果真是他来了!”

看来这个周员外在这一带也是有名的人,因为家里富裕,所以出手大方。

周遭店铺里的人一个个见他经过,都欢喜得很,争相引颈去看,热烈地喊着“员外、员外!”

好似拜活菩萨一般,恨不得他立刻进来店里撒几大卷银钱。

谢菱把帷帽从桌上拿起,重新戴好,起身说:“我们也去看看。”

环生一边惊讶地仰头,一边“哎”了一声,匆匆忙忙站起来。

心中纳闷,自家姑娘什么时候也爱凑这样的热闹?

走到街市边,才看清在大街正中,走着的泱泱一群人。

光是打伞遮阳的仆人,就有四个,后面还有拿着扇子扇风的,端着新鲜瓜果的,甚至专门有个人拎着  一把小壶,往瓜果上洒水。

这场面,令人叹为观止。

京城中不乏高官富商,但能铺张到如此地步的,也实属罕见了。

难怪这周围的商户都对他那么追捧。

这样一个大富豪,若是愿意关照生意,哪怕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儿,也够其他人挣的了。

但谢菱的目光却落在那富户身边的人身上。

他身高八尺,看似身上的衣着平平,但姿态典雅,步履端方,华贵之姿无法掩盖。

那位周员外缠着他说话,他便偏头侧过脸来,露出深邃眉眼,山根高挺,显得冷漠孤僻。

或许是伞下的阴影加深了他的轮廓,那一个侧脸,仿佛从人物画里走出来,偏头听人说话的神情带着微微不耐,笼罩着一层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高傲。

乍一看他,并不会觉得是一个翩翩公子,因为他太过端方,且显得冷情,不好接近,但是他低沉的眉宇、严严实实系到脖颈最上方的纽扣,都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若是揭开他严肃拘谨的外在,内里会是何等模样。

谢菱放下帷帽的遮挡,红唇在无人察觉处勾起弧度。

所有人的焦点都在周员外身上,但谢菱却知道,在周员外身边走着的这一位,绝对是要被周员外所巴结的人。

他是大金朝的大理寺卿,沈瑞宇。

手握实权,主管贪官污吏,对某些人来说,如同执着生死笔的判官一般可怖。

也是她第二本虐文中be的男主角。

苏杳镜成为“阿镜”,是从大金七十年开始。

而第二本书“玉匣”的时间线,是从大金六十八年开始。

所以虽然苏杳镜是先去了黎夺锦的世界,但沈瑞宇世界时间线却在第一本书之前。

相当于苏杳镜在第二本书中穿越回了过去。

那个时候,世界上还没有阿镜,黎夺锦也还在边关,没有回京。

那时的沈瑞宇,比现在要年轻稚嫩许多,职权也没有这么强悍,还只是大理少卿中的一员。

但重点是,他从那时开始,骨子里便有了刚正不阿的习性,抓到任何一点有力的线索,都会如同鳄鱼一般死死咬住,不肯放过。

他是一个好的调查员。

也是谢菱现在正要找的人。

谢菱看到那一大帮奴仆簇拥着周员外以及沈瑞宇进了戏园。

其实谢菱没想到今天能遇到沈瑞宇。

这对于谢菱来说,着实是意外,也着实是惊喜。

她想了想,将环生赶回继续吃豆花喝甜奶,她自己则去戏园旁的古玩店消磨时间。

以沈瑞宇的工作狂习性来说,谢菱不认为他能完整看完一场戏。

果然,过去不到一刻钟,一匹快马加急赶到戏园门口停下,一个身手灵活的小厮飞快地跑进园中。

没过多久,沈瑞宇冷凝的面容就在戏园门边出现,他绕过侍卫驻守的门口,走到稍远处青砖墙荫下的僻静处,同小厮谆谆交代着什么。

接着小厮点点头,递给他一块铜制的令牌,又骑上马飞驰而去。

沈瑞宇低头看了一会儿令牌,高墙之内,戏园里传来咿呀拖着长调的声响,沈瑞宇不耐地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才重新沿着石板路,往入口走去。

谢菱眉尖挑了挑,随手拿起一件古玩,在柜台付了账,施施然推门而出。

古玩店就在戏园正对面,不过十几步距离。

大街上有人来来往往,谢菱戴着帷帽,减缓了自己的步速,恰巧被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撞个正着。

她顺势往旁边偏了偏方向,背对着踉跄几步,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

哐啷两声,铜制令牌坠地,瓷制的古玩赏物碎裂成片。

沈瑞宇皱紧了眉。

他吐出一口浊气,深深后悔今日不该来此。

被人撞掉了公务要件,这是他最为不喜之事,哪怕眼前是一个背影看上去十分柔弱的女子,沈瑞宇也并不打算容情。

他本要动怒,对方手里宝贝捏着的瓷器却直接摔碎。

若论损失,他这只是轻轻摔了一下的物件,自然是比不上人家毁坏的东西。

这口气一忽儿就憋在了喉咙里,不再适合发泄。

摔碎的瓷器一看就价格高昂,卖花的小姑娘吓得直抖。

那头戴帷帽的女子却半分没有去可惜地上的碎片,反而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颊,塞给她一粒碎银,从她手上抽走一枝花。

“好孩子,去吧。”

风轻轻经过,将女子轻灵的声音送向耳畔,也吹起女子的帷帽,将那垂下的布料扬起半幅波澜。

恰巧露出精巧的下颌,不笑而弯的朱唇,与记忆中的那人,如出一辙。

沈瑞宇忽地呼吸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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