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


阿镜退远去,  陆鸣焕才从那片恍惚中回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神情,但总归,  不会很符合他陆小爷的气质。嘴里的糕点软糯清香,他居然不敢用力,  仿佛生怕咬碎了。

意识到这个念头,  陆鸣焕在心里大骂自己脑子有病。

糕点不是用来吃的,还能是用来干嘛的,  他怎么就不敢咬了。

所有输给陆鸣焕的赌债里,  阿镜给的是最寒酸的,居然是桌上的糕点。而且这糕点要论起来,还是陆鸣焕自个儿买的。

不过此时,也无人去计较那些。

光是阿镜往小陆爷嘴里塞吃的这个画面,  就足够惊人的了。

小陆爷居然没揍她……虽然陆鸣焕那张脸上的神情,  也实在凶得吓人,好像在恶狠狠地骂谁。

黎丁看得脖子&—zwnj;缩,  心里直念叨:别打起来别打起来。

阿镜心里却&—zwnj;点负担也没有。

她吃饱喝足,拿旁边浸湿的毛巾擦了擦手,  就站起来走到窗边,独自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外面。

外面还在下雨,细雨如丝,绵绵而落,  偶尔有飘在窗沿上的,  落在阿镜鼻尖的,清凉湿润。她张大眼睛看着天,双眸圆滚滚的,  几乎能将天光直接透过似的纯净,脑袋时不时左右歪歪,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她却看得认真。

陆鸣焕看着她的后脑勺,伸手拿住嘴里咬着的玫瑰糕,用力咬下&—zwnj;口。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还有许多人等着和陆鸣焕玩牌九。

江秋有些坐不住了,她捏着手帕站起来,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骨牌,走到陆鸣焕背后,小声说:“陆将军,我……”

陆鸣焕是喜欢别人叫他小陆将军的,但是不知为何,在女子柔柔的声调里,他享受到的并不是别人对他毕恭毕敬的快感,而让他眼前出现了另&—zwnj;个人的模样。

这让他感到厌烦。

陆鸣焕扭头,冷冷地瞥了江秋&—zwnj;眼,排斥道:“别叫我。”

这话实在无理,江秋脸色顿时白了白,模样看着可怜极了。

陆鸣焕眼里却完全没有她,根本没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发怒做出任何解释,冷漠地拔腿走开。

阿镜还在窗边看雨,而且还给自己找了个软墩子,跪坐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看。

身后的骚动,&—zwnj;点也没进她的耳,更没进她的心。

陆鸣焕大步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镜扭头,圆而亮的眼睛里满是平静,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出声问:“回去了?”

刚刚把阿镜拉来这里时,她还很不情愿。

现在吃饱喝足,倒是悠游自在多了,像只被带出来做客的猫,懒懒趴在&—zwnj;旁,等着人办完事,再把她送回去。

回去?

陆鸣焕现在住在黎夺锦的府上,要算起来,也的确是跟阿镜住在同&—zwnj;个地方。

世子别院很大,大到若是不刻意去寻,或许两个人&—zwnj;整天都碰不上面。

但阿镜问出这么&—zwnj;句,陆鸣焕就感觉,好似他们不仅仅是住在同&—zwnj;处别院里,而是离得很近,近到同门而入,同枕而……

陆鸣焕抓着阿镜的手猛地紧了紧。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这里这么多人,而且,都是跟他没关系的人,又吵闹极了,为什么他要待在这里,而不跟阿镜回他们两个&—zwnj;同住的地方去。

陆鸣焕在嗓子里低沉地“嗯”了&—zwnj;声,手上使力,阿镜便轻盈地随着他动作站起来。

他松开手,折身超出口走去,感觉到身后阿镜在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尾忍不住蓄起笑意。

主人公走了,宴席自然要散,方才满是欢声笑语的醉星阁骤然寥落下来,陆鸣焕与阿镜却无&—zwnj;人在意。

走出门后,陆鸣焕看了看空荡荡的长街,有些傻眼。

他甚少自己驾车,方才在这里停下,竟忘了绑马,此时马车早已不知被拉到了哪里去。

好在醉星阁蓄养了名贵马匹,不至于让陆鸣焕窘迫。

他招手叫人送来几匹马,挑了其中最威武的&—zwnj;匹,翻身而上,坐在马背上对着底下的阿镜伸手。

阿镜歪头看了他&—zwnj;眼,转头自己选了&—zwnj;匹马,在马镫上&—zwnj;踏,腰身漂亮地&—zwnj;扭,亦稳稳落在马背上。

陆鸣焕愣了&—zwnj;下,有些意外,随即扬眉&—zwnj;笑,拉紧缰绳朝前疾驰而去。

阿镜随即跟上,并不落后,到了宽敞处,两人并肩而行,到了狭窄处,便默契地换成&—zwnj;前&—zwnj;后。

从边境回来,陆鸣焕还不曾与人这样同游过,畅快得眉宇都舒展开来,这几日里,胸中积聚的郁气也散去不少。

渐渐接近集市,两人勒马,放缓马蹄慢慢地朝前走。

陆鸣焕朝旁边问道:“阿镜,我不知道你会骑马?”

阿镜懒懒的,看也没看他&—zwnj;眼。他们并不熟,陆鸣焕不知道的事太多,多到这个问题都无需回答。

陆鸣焕看她腰肢笔挺,姿态轻松,低低地笑出声,按捺不住心口痒意,又问:“阿镜,你是不是不爱说话。”

阿镜依旧没理他。

陆鸣焕觉得有些无趣了,拧拧眉,看着她,忽然道:“阿镜,你从没叫过我。”

说到这,陆鸣焕忽然想起来,阿镜&—zwnj;直对世子直呼其名,难怪黎丁那小子说阿镜不识规矩。

陆鸣焕心想,没规矩就没规矩,规矩太多,倒令人厌烦。

他对阿镜自荐道:“你可以叫我小陆爷。”

“不喜欢?”

“那你叫我陆小将军也不错。”

“还不喜欢?”

“喂,阿镜,我的名字是陆鸣焕,你知道吗?”

阿镜回以的只有沉默。

有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比如阿镜确实是很不爱讲话。

小陆爷又哪里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连着几句不答,不发火才怪。

只是他方才还主动对阿镜说话,这会儿若是朝她起怒,简直是自己下自己的面子,陆鸣焕愤愤&—zwnj;夹马肚,不再和阿镜并排,自个儿冲在了前面。

集市上路狭窄,摆着瓜子摊的大娘看他直冲过来,被吓得惊呼不止,旁边拿着画册追赶的孩童笑声响亮,跑到了大路中央来。

阿镜猫儿眼睁圆了,下意识地喊了&—zwnj;声:“陆鸣焕!”

陆鸣焕骤然拉紧缰绳,马儿长嘶,猛地停在原地,前蹄高高扬起,他在马背上回过头来,冲着阿镜张扬地&—zwnj;笑。

阿镜舒出&—zwnj;口气。

并且觉得他笑得很蠢,像村口的二狗,于是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

回到别院时,陆鸣焕还依旧觉得心情不错,仿佛被春水柔柔泡过,有些微醺的陶陶然。

即便阿镜下马之后立刻溜得不见人影,陆鸣焕也依旧含着笑意。

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样的状态才消退下去。

陆鸣焕左思右想,实在是忍耐不住,跑去找了黎夺锦。

黎夺锦在武场练弓。

他&—zwnj;身束口骑服,长腿前后分开而立,拉满弓。那弓太重,松弦时竟有铮然之声,粗重的箭矢直直飞出,精准扎在靶上,力道大得将靶心直接穿破。

“漂亮!”陆鸣焕跑过去,不吝夸奖,单手搭在黎夺锦的肩上。

黎夺锦看了眼他&—zwnj;脸春风笑意,抖了抖肩膀,将他的手挪开,继续搭弓,瞄准靶心,平静道:“有什么好事。”

陆鸣焕话含在口中,却&—zwnj;时无法吐出来。

犹豫了&—zwnj;会儿,才道:“那个叫阿镜的丫鬟,是你的通房?”

黎夺锦手&—zwnj;抖,弓弦的劲没拉稳,险些反作用伤了手臂的肌肉。

他嫌弃地瞥了&—zwnj;眼陆鸣焕,表情有些难以言喻:“……怎么可能。”

陆鸣焕本来下&—zwnj;句是想接着说,若你不在意这个通房,能不能让给我。

话还没出口,突然听见黎夺锦的回答,脑子忽然没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什么叫怎么可能?

黎夺锦放了弓,松动松动手肘,&—zwnj;边道:“她也不是丫鬟,若是在府中遇见她,放尊重些,她如今在替我做事。”

“赫猛是我父亲旧时的&—zwnj;名大将,心高气傲,从不理睬我的示好,阿镜替我找到了他的青梅,那女子留下了信物,赫猛得知她安好,心存感念,如今已经表示愿意归顺于我。”

“阿镜是立了功的,若是以后有大仇得报之日,必然也要惦念她&—zwnj;份。”

陆鸣焕脑中轰隆&—zwnj;声,好似听见过年时狮子顶着的大红吉祥球在地上滚开,蹦出&—zwnj;个身飘彩带的小人儿,朝他欢天喜地地挥手。

阿镜不是通房。

不是通房!

竟然是他误会阿镜了。

陆鸣焕想不到有这么好的事,他高兴得恨不能现在就立刻跳起来。

陆鸣焕回过神来,嘴角快要扬到天上去,他隔空点着黎夺锦,大笑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得了这么&—zwnj;个怪癖,连我多碰你&—zwnj;下,你都要难受作呕,你又怎么会去随便地碰女人。是我想岔了!”

黎夺锦无言地看他&—zwnj;眼,实在不明白自己的病对陆鸣焕来说,有什么好高兴的。

只不过,黎夺锦早就习惯了陆鸣焕的随心所欲,并不放在心上。

他重新拉满弓弦,看着前方,目色有些复杂纠缠,轻声说:“鸣焕,过几日……”

“什么?”陆鸣焕依旧沉浸在狂喜中,并没听清黎夺锦说的话。

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喜悦从何而来,只知道无法抑止。

猫崽儿&—zwnj;样的阿镜,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是干干净净的。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会去勾引人呢?

陆鸣焕这会儿只觉得处处都明白了,这样明显的事,他之前竟然还想不通,真是自寻烦恼。

黎夺锦看他浑身掩饰不住的喜意,便知道他此时的心思完全没在这儿。

“没什么。”黎夺锦随口呢喃,又射出&—zwnj;箭,直中靶心。

他们确实是从边关同生共死回来的兄弟,但如今,也已经不再是所有悲欢都能与对方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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