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架


谢菱顿了一下。

“所有达官权贵?”

贺柒点点头:“没错。你说这些男人,  平时看不起女子,好像世上所有人离了男人就不行,可一到关键时刻,  不还是要请神女,  拜神女。”

“我看他们其实就是打心底里崇拜女子,自卑作祟,才非要踩落女子一头。”

谢菱笑了笑。

贺柒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急吼吼地对谢菱道:“花菱,  你该不会紧张吧?你别听我的,我都是瞎说的,  你到时候游街时,哪要把他们当什么人呀,你就想着,街边全都是萝卜,  大萝卜。”

谢菱安抚地蹭蹭她的肩膀:“没有,我不紧张。”

她其实就是有些疑虑,  说起达官权贵,  好像这里面也有不少她往日的老熟人。

虽然她现在已经换了一个新马甲,过往的经历便与她无关,  但是最近接连遇到“熟人”,让她颇觉奇怪。

不过,京城总共也就这么大,有时候即便遇上了,也是在所难免。

谢菱笑笑:“再说了,到时候我戴着头纱面巾,我看不到他们,  他们也认不出来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贺柒也笑了:“你这样想,就是最好了。”

花舞节正式的日子很快到了,礼部让专门的妆娘来替谢菱梳妆。

妆娘们往她脸上敷了一层粉,原本就白净粉嫩的小脸被涂得像雪一样。

谢菱原本觉得太夸张,想让妆娘给她擦掉一些,结果还没开口,就发现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妆娘又在她眼睑下方的脸颊上贴了几个银色的花钿,眼尾晕了一圈粉色,粼粼生光,像是蝴蝶的翅粉。

最后涂上唇脂,是跟眼尾一致的粉色。镜中端坐的谢菱看起来圣洁典雅,又兼有少女的妩媚甜美。

妆娘这才满意地收了手,福了福身:“神女大人,可还有要描补之处?”

今日是正式庆典,从昨夜子时过后,所有人对谢菱都不再直呼其名,而是要口称神女。

谢菱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说,没有了,就这样就可以。”

妆娘捂嘴笑了笑,转身拿来一盘糕点,糕点个头都很小,恰好入口的形状。妆娘轻轻捏住谢菱的下颌,让她张开檀口,喂了一枚糕点进去。

因为谢菱脸上带着整妆,要吃东西,只能这样吃了。

“此时离神女上花架还有一会儿,神女大人须得填饱了肚子,等会儿上了花架,可就是饿了也没办法了。”

妆娘十分贴心,喂了一口糕点,还喂了一个青提,让谢菱不至于噎到。

谢菱只能眨眨眼睛,表示感激。

妆娘嬉嬉笑笑:“神女大人真是生得好样貌,若我有这般样貌的妹妹,一定天天给她上妆。”

谢菱汗颜,感觉自己好像被当成玩偶娃娃。

外面的银钟敲响了,谢菱拎起裙摆站起来,经过铜镜时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自己浑身圣洁的装束,脸上亦是繁复精致的妆容,不由得心道,她现在看起来,和玩偶娃娃还真有几分相似。

谢菱在二楼,有一扇窗子是可以推开当门的。

花架被直接抬到了窗口,谢菱戴好面巾、头纱,推开木窗走上花架,花架再缓缓前进,寓意着神女“脚不沾地”。

窗口内,一众妆娘都弯膝低头朝谢菱行礼,谢菱收回目光,坐在花架上,慢慢往前行去。

她从家里被接出来,还要先送去游街的起点。

那原本是一座露天戏台,很宽敞,制式与皇家祭天的祭坛有点像,因此也常常被民间用来举办一些重大的活动。

花架从人群中穿过,激起一阵阵惊呼。

之所以称为花架,是因为这类似轿辇的座驾上满满都是花朵的装饰。

谢菱头顶是一顶凉伞,伞缘周围缝上了许多郁郁盛放的花,是用不显眼的丝线直接将新鲜折下来的花枝缝在了上面,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这伞顶自己开出来的花一般  。

花架边缘更是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大多都是淡黄色和纯白色,每一片花瓣都饱满而怒张,芬香馥郁。

“神女!是神女哎。”

“今年的神女好美啊!”

路旁的兴奋喧闹声音不断传进谢菱耳中,她直直面向前方,不论听到什么,都不为所动。

这是规定,据说这样更能体现神女目空一切的“神性”。

或许人总是有劣根性,对于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事物,反而愈发敬仰。

但谢菱也不全是为了配合演好神女才这样板正的,她身下的花架是用数根长杆顶起来的,底部与长杆连在一起,谢菱相当于是被顶在一块板子上,被十几个人端着走,难免有些晃晃悠悠。

她忍不住抓紧了扶手,肩背脖颈挺直,当真不敢乱动,生怕摔下去。

尤其是她眼前被花纹反复的头纱遮住,根本看不清东西,就更加地放大了这种恐惧感。

花架缓缓放下,一个人走到了谢菱近前。

“神女大人,请登祭台。”

听到这把声音,谢菱顿了顿。

好像是徐长索。

原来今天为神女引路的人是指挥使,看来皇帝果然很重视这次花舞节。

谢菱轻轻点头,接着便伸出手。

很快,有一只手将她的指尖接过去,谢菱顺势站了起来,跟着对方的牵引往前走。

素白莹润的指尖轻轻搭在自己掌心,徐长索喉头滚动。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多余的心思,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谁。

她是谢府的三女儿,是今日为百姓祈福的神女。

但是,他又很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个女子有跟郡主相似的笑靥,也有相似的骄纵。

现在,她的面容被头纱和面巾挡去,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脸,似乎也就有了一种,无法确认她身份的错觉。

仿佛她在此刻可以不是那个谢家三姑娘。

而可以被当做别的什么人。

越是这样想着,心中逾矩的念头便越是控制不住。

徐长索浑身紧绷,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指挥使,牵着谢菱的手往前走去,开口时,语调却忍不住地变得柔和。

“左转。”

“台阶。”

“……第十阶,完。”

他一个指令,谢菱便跟着一个动作,自然娴熟得好似曾经配合过一般。

徐长索抬起头,深深地看向面纱后的人影,挣扎的情绪越发难以压抑。

谢菱走到祭台正中,在那里静静站着。

两边旗杆上挂着一根长绳,长绳正中悬着一个巨大的球,正好在谢菱的头顶上方。

一阵唱喏过后,左右两边的人分别一扯,球被拉开,里面纷纷扬扬的新鲜花瓣落在谢菱身上。

“神女大人被赐花啦!”

旁边围观着的一群小孩欢欣鼓舞地边拍掌边喊,他们其实并不懂得仪式的含义,都是爹娘教的,才这么说,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幕就只是单纯的美而已,或许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存很久很久。

空中满是芬芳花香,还沾着露水的花瓣飘转而下,如同一大群生了翅膀的蝶,扑簌地向下朝谢菱飞去。

有的围着谢菱打旋,有的落在她的头冠、衣襟。

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大量的花瓣将谢菱整个人淹没,好似他们的神女被花神悄悄地藏了起来。

远处的另一条街上,打马而过的将军刚好看到这一幕,勒马停在了街口牌坊边,年轻而威严的虎目凝视着这边,喉头微哽。

“那是在做什么?”

一旁的人连忙夹了一下马肚子,让马跟上去几步,在年轻的将军身边小声答道:“回陆将军,是花舞节,陛下安排的,为民间驱邪除疫的活动。”

陆鸣焕以鼻音冷哼一声:“花里胡哨,不知所谓。”

一旁的属下缄默不语,这是皇帝安排下来的事情,陆将军有胆子说它不好,他们却不敢跟着乱说。

只是不知为何,陆将军明明不喜这般场合,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停在那儿又看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叫人无法揣度他的心思。

今天,陆将军似乎格外暴躁些。

花瓣漫天落下来,谢菱哪怕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多少还是觉得有点窒息。

等花瓣落尽,她抖了抖衣袖,从满地花瓣中走出,偶尔有些花粉钻进她鼻息,谢菱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有些茫然地立在那儿,肩膀小幅度地抖了一下,像小猫抖毛。

陆鸣焕眼神微变,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走吧。”他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马蹄声嘚嘚离去。

徐长索再次跟上去,依然牵住谢菱的手,将她再次送上花架。

引路人是花舞节中唯一一个能触碰到神女的人,但是他与神女相处的时间,也就只有祭台前的这么一小段。

神女登上花架后,他也与任何一个站在地上仰望着神女的人没有不同。

徐长索眼神深深,胸口处有些翻腾,似乎是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在搅动。

谢菱又被高高抬起来,开始绕城中游街。

她怀中抱着一个瓷瓶,瓶中插着娇妍的花,花枝在她的脸侧延伸,映着她面前轻舞的轻纱。

花架底下,十几个打扮一样的婢女一边走着,一边朝街边洒下水滴,意思是用花神赐下的露水去污,清洗洁净。

长街旁,酒楼的生意极好,今天大家都出来看神女,有的站着等,等累了,自然就进酒楼歇歇脚。

楼氏酒家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掌柜的忙得久了,站在一边捶腰。

有张桌上有位面容看上去不大好招惹的青年,他走近,却是低声说:“阿伯,我来帮你。”

楼掌柜笑着摆摆手:“不用啦,樊都尉,您喝茶就是。”

楼掌柜笑呵呵的,这位樊都尉几年前还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伙子,误打误撞错跑到他们酒楼来,说是要找人。

如今,樊都尉是一路高升,他人也生得俊,只是看起来总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实际上,却很是热心肠,经常光顾他们的生意不说,还时不时地主动帮忙。

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主顾?楼掌柜自然是看见他便高兴,与他多说了几句。

两人在这边聊着,窗口渐渐热闹了起来。

想必是神女的花架快要到了。

楼掌柜也有些雀跃,他原本不是京城人,这花舞节也没正正式式看过几回,今年刚好花架要经过他的门前,当然也想凑凑热闹了。

只可惜,窗边的那一桌已经被一位客人占了,不方便打扰,只好站在稍远处看。

那窗边的客人一身宝蓝外袍,气质端方,眉如剑目如星,只是,却孤单单一人拿着酒杯自饮自酌,也不与旁人说话。

楼掌柜只奇怪了一会儿,便眼尖地瞥见了花架的影子,拍拍身旁人的手背:“樊都尉,快看,花架来了。”

樊肆不是很在意,却也顺着看了过去。

雪白圣洁,繁复美丽的花架果然缓缓从西边而来,丝绸做的帘子轻微拂动,隐约显出坐在其中的娇小少女身形。

她静静坐着,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让人觉得她仿佛不属于尘世,好似她在随时期盼着离去,只是因为被花架之下那些高声欢呼的信众挽留,又或许她还有一丝丝的好奇,才留在此处,没有消失。

花架经过二楼的窗口,走得很慢,微风拂过,撩动少女的面巾,小半张脸露了出来,下颌精巧,菱唇红润。

“哐啷。”

楼掌柜正看得有些出神,忽然听见桌边那位客人碰倒了酒杯,酒液撒了一桌,眼看就要流到那位客人的衣襟上。

“哎,这位大人。”楼掌柜赶紧上前去,将那已经喝得半醉的客人拉开,又忙着收拾桌子。

身后的樊肆走上前,似是认得那人,打了个招呼,随意寒暄了两句:“沈大人。大理寺今日不忙?怎么在此饮酒。”

沈瑞宇依然痴痴地看着远去的花架,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看向樊肆。

他酒量不行,确实喝得有些醉了,花费了一点功夫才凝住眸光,认出了人。

微微颔首道:“樊都尉。”

沈瑞宇付过酒钱,又多付了一些作赔偿,挪动着步子走下楼去。

楼掌柜稍微有些担心:“那大人怕不是喝醉了,不会出事吧。”

樊肆扯了扯唇,轻轻哂笑。

传闻中,已经活成大金朝的清规戒律的大理寺卿,原来也会白日买醉。

京城的人,似乎各有各的秘密,他无意探究。

只不过,方才经过的那个少女,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樊肆想了想,也与楼掌柜告别,转身下楼。

神女花架的热闹,不仅传到了万民空巷的长街,也传到了寂静清冷的世子府。

世子府中,兰贵妃坐在桌边,看着胞弟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一碗浓药,叹了口气。

“今日外面这么热闹,你不出去看看?”

黎夺锦轻轻地放下药碗,慢条斯理地以手巾擦了擦唇角,他语气淡然,仿佛一个正常人,没有了从前的疯样,却也透露着一股死寂。

“再怎么热闹,也不过是那位皇帝的把戏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他虽然有令,让所有人都陪他玩这场游戏,但总归,少我一个不少。”

兰贵妃微顿:“即便不是为了听他之言,你也应当去看看。”

“这神女花舞节,是一种信念,外头那些平民百姓,都能为此高高兴兴的,你为何不能?”

“有时候,我也会想,人总得信点什么,才能过得轻松些。你从前……你从前虽然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是你信佛也好,信道也好,我从未阻拦过你,也是为此。”

黎夺锦的手轻轻一顿。

“姐姐真的这样想?”

兰贵妃点点头。

黎夺锦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他静静垂目,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当然有相信的东西,只是,他心中的神佛,早已决绝的离他而去。

但兰贵妃说的没错。

人总得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

黎夺锦道:“那便出去看看吧。”

兰贵妃欣喜地站起身:“好,我估摸着,那花架也快到了,我们现在出去或许正好赶上。”

黎夺锦没说什么,在姐姐肩上披了一件斗篷,随她出门。

兰贵妃着实是高兴,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回头雀跃地对黎夺锦道:“有的事情,也是你意想不到的,多尝试尝试,或许,它也不是那么没意思呢……哎,小心!”

兰贵妃猛然惊叫一声,他们方才坐的楠木桌旁,有一鼎小药炉,里面温着黎夺锦每日要喝的调理身体的药,此时炉火还旺着,药炉一定滚烫,可方才,黎夺锦经过时,手背直接擦到了药炉上。

“烫到了吗?”兰贵妃吓了一大跳,惊疑不定地看着黎夺锦。

他没有一点反应,或许是没大碍吧,但方才兰贵妃亲眼见着他的手背紧紧挨上了那炉子。

黎夺锦疑惑地停住步子,抬起右手,放在眼前翻转了两下,打量着。

兰贵妃惊得后退一步,那只手背上分明烫红了一片,还有些地方起了小水泡。

“这,”兰贵妃转头喊人,“快,请医师来……”

“不必。”黎夺锦伸手拿了酒壶,倒在自己右手背上,又拿了根针,将水泡一一挑破,从匆匆赶来的婢女手上接过药膏,丝毫不带犹豫地涂抹上去。

兰贵妃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只觉背心发寒。

做完这一切,黎夺锦转过头,对兰贵妃笑笑。

“走吧。”

他……他丝毫没感觉么?

兰贵妃怔仲地被黎夺锦带着出门,脑袋里空白一片。

她以为,弟弟好了。

可是,弟弟还能有好的那天吗?

黎夺锦察觉不到苦,察觉不到痛,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与兰贵妃并肩站着,身后跟了许多仆从,拿着障扇替他们挡风。

果然如兰贵妃所料,没过多久,神女的花架从门前经过。

十几岁的年轻婢女动作整齐划一地朝旁边路上洒着祈福水,围观着这一幕的民众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花架举得高高的,看不清人影,只看到神女的衣袍在风中飘动的角。

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黎夺锦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落在那翩飞的衣角上时,左手小臂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黎夺锦瞳孔紧缩,死死咬住牙,忍耐着这阵疼痛。

疼痛。

他何时,又会觉得痛了?

疼的是左手小臂,他前些日子自己用拆信刀捅出来的那个伤口,而右手刚刚烫出来的水泡,却依旧丝毫没有感觉。

黎夺锦眼神慌乱地晃动了一下,有种迫切的渴望,想要找出这种变化的根源,最终,他的目光凝到了悠悠远去的神女花架上,渐渐变成了深沉墨黑色。

-

神女游街结束后,还有一件事要做。

名为“寻英”。

护送神女的队伍会将神女藏在城中某处,好好地保护着,这时候,有资格的人便可以去寻找神女。

最先找到的人,会收到神女挑选赠予的花,他也会被视为神女挑中的最走吉运之人,甚至可以影响下一任神女擢选的结果。

当然,有资格去寻英的人是很少的,一般只会让王公贵族参与,这也是皇家为了“蹭好运”的手段。

他们都会佩戴一个有特殊缝制花纹的香囊,方便神女的护卫者辨认,确定身份。

不过即便如此,“寻英”依旧是将神女放在了闹市之中,是最容易出岔子的一个环节。

身为花舞节的负责人,晋珐自然对此事很是看重。

他站在花架游街线路的终点,正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花架是否出现,一边对属下附耳交代着接下来的安排。

这时候,永昌伯府的管事急匆匆跑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晋珐挥挥手让下属先退下,走到管事身边问:“府里有事?”

管事简直冒了一脑门的汗,不敢耽搁,飞快地说道:“二爷,表少爷他前些日子着我们按照聘礼的制式,准备了许多东西,说是今个儿就要去谢府上门。”

“可,可到了谢府,人说表少爷既没有提前去帖,又没有请媒人登门,不承认此事。”

“表少爷气起来,偏要硬闯,才知道今日谢家三姑娘根本不在府上,今日的神女,就、就是谢三姑娘。”

“表少爷这会儿正到处找着神女花架,那架势,奴才担心,他指不定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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