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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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十月中旬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街面上还看不到几个行人,道路两旁大多数的店铺也还掩着冷冰冰的金属卷帘门。地上到处散落着昨天夜里刚刚掉落的枯黄树叶,被间或掠过的瑟缩北风夹带着飞出一段距离,又安静地匍伏在地上。偶尔会有一辆车悄然划过,尘土便会夹杂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在道路上低低飞扬几下。远处传来几声清晰的狗吠,它似乎想把这座小城从夜晚的宁静中彻底唤醒过来。
每天的这个时节,小城边的杨柳河畔总是一个喧嚣热闹的地方。这里是小城最新开辟出的绿化区,大块大块的草地间是一大片平整的水泥地,附近早起的人总是喜欢来这里晨练,即使是不那么热爱运动的人,每天一早起来也喜欢来这里溜达溜达,因为这里还有一个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除却各种时令蔬菜水果还有各色生熟肉食,也有不少卖油条豆浆稀饭馒头的小摊,这些都为这一片新建住宅小区的人们提供了方便。当然,到上午**点钟这个市场渐渐散去的时候,免不了会在水泥广场的四周留下一地狼籍,并且让环卫工人们忙上一段时间来打扫。
眼下这个市场就处在渐渐地散去的时候,在广场的两头,已经能够看见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正弯腰埋头清扫着水泥地,并且撒气般地舞起好大一片尘土,让周围的人避之惟恐不及;一个胳膊上套着个红箍的中年妇女正在朝那些抓紧最后时间做买卖的小贩们大声招呼,让他们赶紧收拾摊子走人;两个妇女各自拎着几个轻重不一的塑料口袋,边走边叽叽嘎嘎地说笑;一个老者一只手把两个铮亮的健身球搓得咣咣当当响,一只手里拎着一棵大白菜和几棵葱,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身旁那个水泥凳上坐着的满脸失望和焦虑的青年人。
高劲松已经把刚刚买来的两份全国发行的体育类报纸从头到尾细细地翻看了两遍,但是他还是没能找到他希望看见的东西,甚至连一条与此有关的消息都没看见。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把一沓报纸都撂到了水泥凳上。看来,前天晚上魏鸿林电话里和他说的话,真的是事实——新时代收购那甲B俱乐部的事很有可能搁浅,因为还有人也对那家俱乐部感兴趣,并且提出了更高的价格;这感兴趣的人里,就包括在今年乙级联赛小组赛里便铩羽而归的省城明远。
“劲松,你也别老惦记着新时代,胡乱先应承一个落脚地也好,合适不合适以后再说,至少明年的饭碗有了着落,你心里也能塌实。”这也是魏鸿林在电话里叮嘱他的话,他能体会到朋友对自己的那份关心。但是他依然没去央求魏鸿林帮忙,事实上,高劲松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假如新时代的收购事宜真的指望不上,他就会去青岛投奔已经是青岛双喜助理教练的戴振国。即便青岛双喜看不上他——这似乎不大可能——他也一样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比如去成都,成都的伊普森俱乐部同样对他青眼有加,还开出了不差的条件,要不是他还记恨着决赛时成都人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也记挂着孙峻山对他的赏识,或者他当时就已经答应伊普森了。
高劲松茫然地看着远处几个忙碌的环卫工人出了会儿神,这才把思绪收回来。他怅怅然地站起来,把夹克衫的拉链朝上拉了拉,准备回家去。但是才走出两步,他就又返回身来,把水泥凳上散乱放置的报纸收拢折成一沓,抓在了手里。他还是得把这些报纸都带回去,万一他想看到的消息就在某个旮栏里呢?而且这几十张报纸也是打发无聊时间的好东西,它们至少比电视里那些狗屁倒灶的电视剧强。
当他回到家时,只有大姐高春一个人在家。姐夫陈钢已经赶去文化馆上班了。家里也听不到两个外甥的打闹声,看来大概是被他们的父亲顺路捎带去了县委办的幼儿园。
给他开门的高春一头埋怨着他怎么现在才回来,一头又去两个娃娃的房间里收拾,并且大声地告诉他,早饭还给他留着:“馒头在锅里热着;稀饭还没凉,你趁热吃。吃罢了你把碗筷留着,中午你姐夫要回来,让他一块儿就洗了——也免得浪费水。”她从房间里拿出好几件娃娃换下来的脏衣服,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哪样玩具上的一截塑料棒,把衣服塞进洗衣机里,便到沙发里寻那剩下的玩具。“你姐夫说,中午回来给你做红烧鱼。”
高劲松挪开沙发一头放着的枕头被褥,帮着姐姐寻娃娃们的玩具,就说道:“不用。文化馆离家也不近,你让他还是在单位里吃吧。我中午出去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说着已经从沙发缝里捞出一个被拆得四分五裂的玩具汽车,递给了高春。
“那怎么行。”高春把手里的塑料棒和汽车玩具都搁到茶几上,“你姐夫费了不少力气才找人寻到这野生的河鱼,要是你中午不在家吃……”她没把话说完,而且也确实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弟弟和丈夫之间有隔阂的事她比谁都清楚,而且随着弟弟这次回家,两人的误会也发展到了即将爆发的程度,让丈夫给弟弟做顿饭,其实也是她提议的事情,她希望这能弥合俩人的关系,至少能弥补一部分。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最亲爱的两个男人在她面前爆发冲突吧?
高劲松不说话了,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他实在没办法拒绝姐姐的这番好意。但是,他也不认为这顿午饭能带来什么好处。他和姐夫之间的矛盾就是一条鱼便能消弭的吗?
高春仰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去厨房给高劲松端来了早饭。
稀饭馒头还有一盘子土豆丝,这就是他的早饭。高劲松唆着嘴唇盯着这些东西,思量了半天才艰难地说道:“姐,我想……我想,咱们还是得再买一套房子。”
正把沙发上的被褥枕头抱进娃娃们房间的高春脚下停顿了一下,然后她才转过身来说道:“……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事情?”借着把东西放到儿子们床上的时间,她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回到客厅里坐下。“咱们家现在用着那么多的房子,你买回来也不会有人去住,花这笔冤枉钱做什么?——而且现在的房价也不低。”她垂着眼眉轻声说道,根本不敢和弟弟对视。因为对弟弟的歉意,她的脸上涌起一抹红晕。“我知道,这事是我和你姐夫没做好,但是那时候确实是寻不到好房子。”为了这桩事,她已经埋怨过丈夫好几次,这些天里也和高劲松解释了好几回,但是每回说到这事,她总是觉得对不起弟弟——他们两口子也确实对不起弟弟,弟弟前后给家里寄回来了二十五万,不单帮他们购置了新家,还为他们添了一间好铺面,可弟弟回到家,连个睡觉的安生地方都没有——他只能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每回夜里起来看见弟弟弯着两条长腿蜷缩在沙发里,她的心里就难受得和什么似的。但是她又不能把丈夫心底里的小算盘都摆上桌面,即使是他们两口子说私房话时,她也得小心翼翼地不去揭穿他——他太喜欢如今这个家的环境了,而且巴望着弟弟能再在这附近买套房子,最重要的是,长年在门外的弟弟还有如今正在广东读书的妹妹都不大可能再回到这个小县城里和他争夺这些房子……更糟糕的是,她已经看出来,丈夫打的这些主意一样都没能逃过弟弟的眼睛,这也是两个人的关系为什么会那么紧张的原因。
高劲松安静地等着大姐把话都说完,这才说道:“我知道,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
高春的脸更红了。她能听出弟弟这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并且为弟弟能顾全她这个当姐姐的脸面而由衷地感激。
“……所以我才想再在县城买一套房子。”高劲松继续说道。他没抬头看大姐惊讶的神情,而是慢慢地譬说着自己的理由。“眼下我能挣到钱,二姐寒暑假里就不用那么辛苦地留在广州打工了,她回来总得有个地方住。”这是他考虑这个问题的出发点。自从回来的第一个晚上看清楚姐夫陈钢心里的那点小心思,这几天时间里他脑海里就一直盘旋着这个念头——到底如不如陈钢所愿,再在县城买上一套房子?买房子的利弊都是明摆着的:他回来休假,二姐寒暑两假回来探亲,都需要个住的地方,而大姐新置办下的家里显然没有给他们俩姐弟预留落脚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再买一套房子便成为一个亟需解决也必须解决的问题;但是,又因为他常年累月不在家,二姐又在广州读书,而且她毕业后回来工作的可能性也不是太大,那么这新添置的房子最终也会落到姐夫陈钢手里,即便这房子的所有权写在他或者二姐高夏的名下,陈钢也会成为房子的实际拥有者。这才是他最伤脑筋的地方。他倒不是不愿意再为大姐置办下一套房子,也不是不愿意让这套房子成为大姐和陈钢的夫妻共有财产,而是打心眼里瞧不起陈钢肚子里那付花花肠子,他实在是不想让这个他所讨厌的家伙的这份算计能够那么便宜地实现。而且,他如今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手头上的余钱还能让他在省城里购买一套挺不错的新房子,这不仅代表着他已经在省城扎下了根,实际上也就为他的以后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而且假如明年他继续留在新时代俱乐部的话,训练比赛的闲暇时节他也能有个遮风蔽雨不受干扰的好去处。可假如他再在县城买套房子的话,那么他的计划就很可能会化做泡影,即使那个时候他依然能在省城买房子,房子也未必能让他称心如意……如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暂时不再考虑省城买房子的事情,而拿定主意的原委,则是因为新时代俱乐部收购甲B资格的事情变得前途未卜,在省城里买房子的事已经不再是那么急迫了。
高春原本胀红的脸一下便变得苍白起来。她可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事。是啊,妹妹自打上大学就再没回来过,一年里两个假期都在广州打工挣钱,如今家里的经济条件宽裕了,妹妹也没有必要再去吃那个苦——可这一套二的房子,妹妹回来又该怎么样落脚?总不能让妹妹也象弟弟这样在客厅里睡沙发吧。要是碰上春节这种全家人团圆的时候,这平时看上去挺宽敞的家里便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问:“你想买个什么样的房子?”
高劲松说:“和现在的房子差不多就行。最好就在这附近,要是能马上搬进去,就再好不过。”他瞄了这只是粉刷过墙壁油漆过地板的客厅一眼,没再说话。他还专门给大姐寄过一笔装修房子和买家具的钱,可这房子看上去依然和没装差不多,除罢崭新的电视机和这套布艺沙发,客厅里几乎不趁什么家具。他没问这笔钱都用在了什么地方,也开不了这个口。
高春嗫嚅着说:“这附近兴许还有这样的房子。”她又看了看挂钟,时间已经不晚了,她要是再不走,兴许就会得罪来干洗店里取衣服的买主。她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叮嘱高劲松:“你有时间先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这件事等我晚上回来,我和你姐夫再帮你参考参考。”不过她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弟弟肯定不会让姐夫插手这桩事,说不定等她晚上回来的时候,高劲松已经把房子的定钱都给缴上了。
这一回高春倒是把事情想左了,高劲松再对陈钢有意见,也不会在这事上避开他,事实上高劲松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见陈钢了。在买房子这样的大事上,他需要一个熟悉周围环境的人来为他提建议作参考,陈钢显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说不出是什么理由,高劲松也希望看到陈钢听说这事时会流露出的神情——他这个姐夫到底会矜持地发表些看法并且虚伪地劝说他哩,还是会热切地怂恿他鼓励他让他抓紧时间去寻找合适的房子呢?
接下来高劲松只好用带回来的两份报纸打发无聊的时间,直到他把报纸上所有的消息都从头到尾看了个遍,门外终于传来了钥匙碰撞的细碎声响。
他的大姐夫陈钢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装了水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两条还不时扑腾几下的活鱼。
“看!我专门为你托人找来的新鲜河鱼!”陈钢大声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高劲松。他看上去要比与他同龄的高春年轻得多,这说明前几年不如意的生活和经历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记,他的眼睛里也没有那种因为经历世态冷暖而渐渐变得世故的眼神,而是闪烁着诚挚和热情的光芒。“这年头在城里想找几条这样的鱼可真是不容易,要不是你谢姐找到她表妹帮忙,还真不知道哪里能弄到。就这样也费了不小的劲!”他兴奋地嚷嚷着,并且很热络地把两个女人让进了客厅,一面招呼她们坐下,一面跑进厨房去安置这难得的河鱼,回来时手里已经拿着好几听罐装饮料。“有可乐和雪碧,还有啤酒,你们想喝什么?”
“我喝可乐。”年纪稍长的女子说道。高劲松认识她,她就是大姐和陈钢的高中同学谢晓丽,在他刚刚回县城的那晚上曾经在一家餐厅里撞见过一回,大姐还把她邀约到一起吃饭说话来着。似乎她和陈钢还在一个地方上班,一个是县图书馆,一个是县文化馆,两家单位是同一个大门。
“喝什么都行。”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很随便地说道,并且很随意地打量着客厅里的布置。“我不喝酒。”她笑着告诉作势要开啤酒的陈钢,然后说道,“我喝雪碧好了。”
“这是小刘,刘畅。”陈钢为高劲松作着介绍。“这就是我一路都在夸奖的妻弟——高劲松。”
被点到名的高劲松只好朝这个叫刘畅的女子点点头。他已经和谢晓丽打过招呼了,并且很尊重地称呼她为“谢姐”。
坐着闲聊了几句,陈钢便去厨房里打理河鱼和中午的诸般菜肴,谢晓丽也借口帮忙去了厨房,客厅里就剩下高劲松和庄晓丽这两个青年男女。高劲松扯过报纸继续翻看着,希望这能帮他遮盖过眼下的窘迫,而刘畅也无聊地把电视频道东调西换。末了,刘畅站起来去了厨房,看看那里能有什么事她可以搭把手。
但是她很快就被人轰了出来。小小的厨房里要是挤进三个成年人,那实在有些教人磨不开身——她再去过去的话只能是帮倒忙。刘畅只好苦着脸重新回到客厅里,继续看那没滋没味的电视。
过了一会,兴许是忍受不了客厅里安静的气氛,刘畅主动找高劲松说话了:“听你哥说,你在省城里是踢球的?你的工作就是踢球吗?”
“唔?”高劲松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她一眼,想确定一下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还是她真不知晓这事。然后他含混地说道,“算是工作吧。”
“踢球也能算是工作?”刘畅有些惊讶,但是她很快就把这个问题忽略过去,接着问道,“挣钱么?”
“还行吧,混口饭吃。”高劲松含含糊糊地说。
“工作累人不?”这姑娘倒是有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锲而不舍劲头。
这问题倒是有些不好回答。高劲松想了想,咂着嘴说:“也不能说累人吧,——就是有时压力挺大。”
“压力大?”刘畅显然不太明白这“压力”从何而来。她仰着脸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还是闹不清楚这“压力大”到底指的是什么事。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就暂时告一段落。
高劲松抿住了嘴唇。是啊,压力,没有参加过职业联赛的人永远不会理解那份沉甸甸的压力,没有经历过生死之战的球员也不会体会到那份能把人意志摧垮的压力,在进一步是天堂退一步是地狱的时候,赛场边的时钟每跳动一格,就象有把铁锤在人心头重重地锤打一下,要是没能跨入天堂,地狱里的煎熬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懊恼、痛苦、悔恨还有悲伤,这些情绪能把人折磨得浑浑噩噩不辨东西,尤其是当前途忽然一片渺茫的时候,这种对前途无法把握的压力就会象实质的物事一样,铺天盖地地把人笼罩起来……
好在他已经挺过了这些艰难的时候,好在他还能地把握住自己的前途,不然他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等着吃饭?
在饭桌上,高劲松把他的想法告诉了陈钢。
“我想在县城里再买一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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