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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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劲松伫立在街边,目送着那辆来接孙峻山的奥迪小车驶出了这条并不热闹的大街,汇入城市南北主干道上来往穿梭的钢铁洪流中,眨眼间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孙峻山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这使他的思绪有些乱。他一边琢磨着这话里传递出来的蛛丝马迹,一边顺着街道向体育场方向慢慢地走。
难道说孙峻山会给自己的前途设置某种障碍?他首先想到了这一点。这个无稽的想法马上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孙峻山不是这样的人!作为球员,虽然他和孙峻山在俱乐部里打的交道并不多,但是从有限的几次接触里,他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说话直率做事爽利的人,而且在很多时候,孙峻山都能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替别人着想,这无疑也为他赢得了更多的绝不同于他俱乐部总经理身份的尊重,哪怕是在夏天联赛开始前那个球员和俱乐部因为经济问题而爆发的尖锐矛盾冲突中,也没有一个球员对他个人有什么意见,而且那件事最后也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俱乐部基本满足了球员们的要求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不能不说是因为孙峻山个人的努力。他说的话有条有理有根有据,既批驳了那些毫无道理的蛮横要求,又设身处地地为球员们出主意,把他们草率主张里那些不完善的地方一一加以补充,最后的结果自然教大家都满意。那事之后孙峻山就树立起了自己在俱乐部里的威信,至少在球员们都服气他,尤其是大家在比赛里发现他除了理智之外还有冲动,会为了一个好球而大声赞叹半天,也会为了一个机会的丧失而垂头丧气懊恼许久,大家就更喜欢这个率性的老总了……这样秉性的人怎么可能给自己挖坑下套呢?退一步说,即便孙峻山想让自己留在省城,留在新时代俱乐部,他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周章啊,他刚才只消说一句“留下来”,自己兴许就真的不走了——自己压根就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不说,即使找到理由,自己也没脸皮说得出口。可孙峻山根本就没提让他留下的事……
难道说……
一个想法突然蹦出来。
难道说新时代俱乐部已经瞄上了长沙沁园?!
这个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让他脚下突然闪了个趔趄。好在他反应快,完全是下意识地紧走了两步重新把握了身体的平衡,这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他没注意到周围行人惊讶的眼神和好戏没看成的惋惜目光,继续思索这个大胆猜测的可能性。
他知道,长沙沁园如今的境况非常艰难,为球队晋级甲B立下汗马功劳的几员骁将退役的退役转会的转会,这让整个球队几乎就是一个空壳;而且因为沁园是新晋的甲B俱乐部,明年的工作重心必然是保级,这种不利的局面也很难吸引到真正有实力的球员,即便沁园愿意出大价钱,人们都得在心里掂量了又掂量——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谁会把自己的前途和一个随时可能倾覆的俱乐部绑在一起呢?况且传闻中沁园俱乐部背后的股东也不是什么财大气粗一掷千金的角色,他们未必就真会为了区区一个足球随随便便地抛洒下大把大把的金钱,在浅尝辄止的投资之后有了立刻就收获更多利益的机会,他们很难对这个机会说“放弃”……这样看来,一心一意想发展足球的新时代收购沁园这个甲B俱乐部便显得顺理成章。何况他的这些推论还有孙峻山那意味深长的话做注脚,除非新时代俱乐部有收购长沙沁园的计划并且已经在着手实施这个计划,孙峻山又怎么能说他们“很快就能再见面”呢?
高劲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大胆猜测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其实他早已经走过了人民体育场的大门,而且即将走出这条安静的街道,直到他站在另外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前,他才清醒过来——呀,自己怎么都走到这里了,他不是要去拜访段连锐的么?
他于是掉过头来走回去。
他不是太急于看见段连锐,因为这个时间正是街面上行人最多的时候,也是烧烤摊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段连锐未必能有多少时间来和他说话,更不大可能与他坐到一起来叙旧,与其一个人无聊地坐在街边,还不如在街上多转转哩。当然,他还有点事要办,他还得买点什么东西,总不能空着手就去看望自己的老队友吧。
他很快就进了街边那个超级市场,买了许多小孩子喜欢的零食,又买了一把扣动扳机就能在枪管上看见红光并且哒哒响的玩具枪,并且依照商场售货员的建议,买了一盒据说能增加儿童智力开发的拼图板,这才朝段连锐平常摆摊的那个阴暗的巷口走去。
然而他在那个地方并没有看见印象中的烧烤摊。
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他站在小巷口四下里张望了好一阵。应该没错啊,干杂店、服装店、小饭馆,还有被形形**的小广告贴得到处都是的电线杆,甚至那个黑黢黢的小巷口,一起都和他的记忆里一模一样,但就是没有看见段连锐的烧烤摊。
难道说段连锐搬到别的地方去做生意了?或者,这阵子风声紧他不敢“顶风作案”?后者倒是很有可能,象他这种无牌无照的小摊点正是城管人员重点打击的对象,但凡市里区上搞点卫生检查或者市容整顿,他们就得收拾起自己的家伙事躲得远远的,直到风头过去才敢再提心吊胆地做生意,挣点辛苦钱——多半就是这样了。
高劲松走进那家干杂店,找人打听段连锐的家,店主人很热情地为他指了方向,并且把段家的详细地址也告诉了他。事实上他们和段家都在一个居民院里,而且还是同一个单元,正好是门对门的邻居,关系也很不错。这也让高劲松解开了心头的一个谜团,怪不得段连锐总是把啤酒还有各种容易坏的肉食冻在他店里的冰箱里呢,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
他很快就在那条小巷里找到七号院落。
看门人倒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他在门房里探出身子上下打量了高劲松一番,那眼神似乎是在怀疑他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不过当听说他是来找段连锐的时候,看门人便挥了挥手,并且告诉他:“最里面那栋房子倒数第二个单元,四楼,左边。”
这远比干杂店老板说的“六栋三单元三楼三十一号”简单得多,不过高劲松还是费了点力气才找到了地方。这个单元的楼道里没有灯,所有的物事都隐藏在黑暗之中,高劲松只能努力地适应这幽深黑暗的环境,并且借助着对面楼里住户家里映照过来的些微亮光来辨认楼梯,并且绕过那些胡乱堆放在楼道里的杂物。
好在段连锐在家。上楼时他已经瞥见从门缝下面透出来的灯光。
他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门才被人打开,倾泻而出的刺眼光亮让已经熟悉黑暗楼道的高劲松猛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两秒他才重新睁开眼睛,段连锐的妻子正警惕地看着他:“你找谁?”看来她是一点都不记得高劲松了。
“段连锐,他在家吗?”高劲松问道,还使劲地眨了眨眼。
“他出去了。——你改天来吧。”女人说着就想关门。
“嫂子,我是小高啊,高劲松。你不认识我了?”高劲松急忙介绍自己。
但是看情形这女人已经不记得高劲松是谁了,她只是冷淡地说着抱歉话:“他出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哩。你改天再来吧。”
“我是路过省城特意来看他的……”高劲松无奈地说,并且举起了手里的东西。即便你不想请我进去坐坐,总得让我把这些东西放下吧。
女人翻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两眼,也瞟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兴许是看在那些礼物的面上,她把他让进了屋。
屋子里还坐着一男一女,三十多岁模样,平平常常的穿着打扮,看见高劲松进来也没起来打招呼让座的意思,对高劲松的点头致意,他们也视而不见。高劲松只好尴尬地对段连锐老婆说:“我段哥做什么去了?”
“他出去办点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女人现在倒不好马上就把高劲松望外赶,“要不你先坐着,等等他?”她更盼望着高劲松放下东西就走。
“好吧。”高劲松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但是他马上就后悔了,粗略逡巡一遍,他便发现这靠墙一溜摆着许多杂乱事物的屋子里就剩一把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绒布坐垫折叠椅了,要是他坐下,那么段连锐老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看来他这趟来的真不是时候。他预备这就说两句客套话,然后随便寻个托辞走人。
女人也察觉到自己家境的窘迫,想了想,便把高劲松领到了里屋:“你将就着随便坐,屋子小,大人都转不过身。他兴许一会儿就回来……”她把地上娃娃玩耍时撕扯得稀烂的报纸碎片挑了大的拣了几张起来,揉了揉捏成一团,抓在手里,又把床边一个小木凳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都放到床上,就说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高劲松支应了一声,思量着就在那木凳上坐下,顺手便把带来的东西都递给女人:“我来得匆忙,也没给你们带什么东西,这些都是娃娃的吃食玩具……”
“谢谢了。”女人淡淡地客气着,也没仔细看这大大小小的塑料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便全都撂到了床角。那个眉眼和她挺象的娃娃立刻就咿咿呀呀高兴地跑过来,在塑料袋里一通乱翻找。女人也不理会儿子的吵闹,自顾自地出去给高劲松倒水。
待她端着杯热气缭绕的茶水进来,娃娃已经坐到了高劲松的大腿上,兴高采烈地摆弄着那把玩具枪,并且时不时地从衣兜里抓起一把炸薯片塞进嘴里。炸薯片的碎屑掉了他一身,连高劲松的衣服裤子上也掉了不少。
高劲松接过了茶水,隔在了旁边的柜子上——这个地方高,娃娃再怎么顽皮折腾也不会碰到——这才仰脸笑着说道:“嫂子,您忙您的,别管我。我就在这里等等段哥,要是等不着,我坐会儿就走。”说着就又去逗那娃娃说话,耐心地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啊?”他大姐有两个娃,他知道怎么样和这些小家伙们打交道。
女人这时才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说道:“外面是我哥和我嫂子……”
高劲松有些诧异。要是那一男一女是段连锐老婆的哥哥嫂嫂,怎么说话做事就那么不近情理?按理说他们在这里也是半个主人家啊,怎么看见自己进门不仅连个座都不让,而且还连点个头摆个笑脸这种起码的礼数都没有?不过他没把自己的想法带到脸上,依旧笑着说:“没事,我和段哥以前差不多合穿一条裤子,不用讲这些虚礼。您忙您的,我和‘小段’在这里玩,他刚才还说要给我讲‘小马过河’的故事哩。”
段连锐老婆便带上了门,出去陪自己的哥哥嫂子说话。
说心里话,段家小子讲故事的能耐确实不怎么样,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吐字也让高劲松听得头昏脑涨。看来逗孩子玩和做别的事都差不多,它首先需要的也是自己有一份轻松愉快的闲暇心情呀。他一边问着“那小马怎么办呢?”“它害怕不?”这种让孩子有兴趣把故事继续下去的无聊问题,一边打量着段连锐的家。
房间给高劲松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黯淡和破败。十五瓦或者更低瓦数的灯泡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散发着昏黄无力的光。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朦胧和模糊。对面墙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是一张看着就象是画出来一般的老人遗像。稍过去一点的墙上还有张照片,影影绰绰地也看不清楚,似乎是段连锐两口子的定情照。再过去一点是个三开门的镶镜老式大衣柜,那几乎快要融进黑影里的暗红色显示了它的久远年代。通向小阳台的门关着,还拉起了半截门帘,这门帘和旁边的窗帘是同样的花色和同样的颜色,它们看上去倒是挺新,也许是刚刚才洗过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被城市里的烟尘掩盖住它们原本的颜色。靠着墙角挂着一副弹簧拉力器,但是不少位置的弹簧都因为使用过度而变得松弛了,弹簧也没以前那种光鲜,有些弹簧环还爬上了斑驳的锈迹……
高劲松沉默地把目光收了回来。这副景象他太熟悉了,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他还在奥运商场上班的时候,那时他租住的小屋还远远不如这里。段连锐至少有个自己的家,他连个属于自己的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要是什么时候他丢掉了工作,他就得预备着被房东赶到大街上……
他伸手替正在自己大腿上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家伙揩去了都快爬到嘴边的鼻涕,并且顺手把这粘乎乎的东西抹到了自己的鞋帮上。
“你爸爸出去做什么了?”
“他珠(出)去咯(借)钱了。”小家伙高兴地说道。他这么点大还不知道借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哩,在他心目中,也许爸爸出去借钱就是和买零食给他吃把玩具给他玩差不多的有趣事情。
高劲松一下楞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又问了一遍。
“八八(爸爸)他珠(出)去咯(借)钱了。爸爸……妈妈说……我大舅舅也来……”
娃娃叽里咕噜的话高劲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就听见小家伙说的“借钱”。段连锐借钱做什么?难道说他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啊,上回他路过省城时宴请在省城里还保持联系的熟人队友时,没人和他说起过段连锐出了什么事啊,即便是和段连锐一直有来往的伍也没提到呀,怎么忽然间就要“借钱”呢?他更觉得自己这趟是来错了,他原本该先去找找伍军,热心肠的伍军一定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他马上就记起来这几天不可能找到伍军,伍军十一月中旬就去了太原,说是参加一个什么培训班,这段时间不在省城。
高劲松想了想,要是钱不多,他就预备帮段连锐这个忙,至少也能先给段连锐拿上三千五千的应个急——要是再多他就拿不出了,他这趟出省不敢期望一切顺利,身上也得留点。他让娃娃自己去玩,然后走到了门口,准备问问段连锐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她不愿意说,他也可以问问她的哥哥嫂子,想来他们再不近情理,也不会拒绝这送到门上的帮忙吧?
他拉开了门,立刻便听到段连锐老婆的嫂子在低着嗓子说话。
“……我们也有难处。你哥他们单位里多少年都没分过房子了,好不容易盼来了这次集资建房的机会,实在不想错过啊。虽然钱出得多,但是再怎么多,也比不上外面买房子的一边,而且还是电梯公寓。——要是错过这机会,也许就再也撞不上了。妹子,你得体谅我和你哥的难处,要不是到了万不得以的地步,我们怎么好意思来逼你们卖房子呢?”
这女人的一席话就象一个炸雷一般在高劲松在耳边轰隆做响。他根本没想到这事竟然是如此模样。他愕然呆立在里屋的门边,震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难以言表的愤怒立刻就象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里,他甚至能感到全身的血液汩汩地冲上他的头顶……
段连锐老婆手指死死地抓着椅缝,隔了好半晌才说:“卖了房子,那你教我们住哪里?”
“我们不都和你说好多回了么?卖了这房子,房钱一家一半,你们就搬到我们在清水河下街的那套老房子去住。都是打死都分不清的亲戚,房钱你们想怎么给就怎么给,不给也行。再说,你们卖了房有了钱,也可以去换一套新的大房子呀,现在按揭一套房子也花不了多少,要是二十年的按揭贷款,每月也只有几百块,你和小段都是年青能挣钱的好时光,哪里寻不到这几个钱?……”她嫂子娓娓地说道,并且为她勾勒了一幅令人向往的美好未来。
段连锐老婆没说话,埋着头只是使劲地扣着椅子缝。
“要不你们就搬我们那里去住,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平时也能说个话聊个天,他们两个小家伙也能玩到一块。”这大概是说两家的娃娃。
段连锐老婆依旧没吱声。
她嫂子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看了她一会儿,小声问道:“妹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或者又有个更好的解决法子,今天总得给我个话吧?要不我和你哥今天不就又白跑一趟?眼看着他们单位里的集资款缴纳日期剩下几天了,我们也急啊……”说着就用手去抹眼睛。
段连锐老婆梗着脖子仰起脸,也没去理她,只问他哥:“妈在世的时候说的话你都记得,你为什么不和她?!”
她哥却板了脸不说话,浑似没听见。
她嫂子却把话接了过去,诧异地问道:“妈在世时说了什么话?我是她儿媳,我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说着就换了口气,叹息着说,“妹子,我和你哥知道你家里的难处,自打妈去世之后,这一年多虽然也有几回和你们说起过卖房子的事,不也一直没逼着你们非卖不可吗?但是我们这回实在是手头上紧张,腾挪不开,又四处都抓拿不到,不得已……你可别记恨你哥和你嫂。”
“我们不是给你凑了四万了吗?”说这话时,段连锐老婆已经带出了哭音。“你们总不能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吧?!”
“四万哪里够啊……”她嫂子先是幽幽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话,“预缴的房钱就得十万,即便这样,我们还得找银行按揭贷款。这还没看见房子的影,我和你哥就已经背上二十五万的债。再说,妈留下的这房子哪里才只六万呢?这地段这般大小的房子一般都是十万上下。头回我们去房屋交易市场看过,这房子十三万都不止……我和你哥就吃点亏吧,算是十二万吧……”
段连锐老婆见她哥闷头抽烟一句话都不说,又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伶牙俐齿的嫂子,早就急得泪水满眼眶转,只是因为里屋还有高劲松这个客人,顾惜着丈夫的颜面不敢放声。
高劲松却是已经被她这嫂子的话给气得四肢麻木手脚冰凉了。他从来都不知道,人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绝情绝义的哥嫂,在把别人逼上绝路的同时,竟然还能摆出一副为别人考虑的嘴脸!他浑身哆嗦得几乎不能自已……
“妹子,你得帮帮我和你哥,我们也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你再拿两万出来!只要你再拿两万出来,我和你哥明天就和你一块儿去公证处公证,从来以后,我和你哥再也不会和你提起这房子的事……”
段连锐老婆愤怒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去哪里给你找两万块钱?” 别说两万,这个家如今连两千都拿不出,即便是两百,她和她丈夫都未必能凑得上。
“去借啊。”
“找谁借?!”能借的早就借过了,没去借的再说什么人家也不会借给你,里屋大衣柜里现就放着一张纸,上面全是写的这回借过钱的人家,五百一千、两千三千,长长一溜名单一二十号人,这些帐哪年哪月才能还得上?更不用说这份人情……
她哥她嫂都没说话,看样子,他们今天拿不到钱是不会走的,至少也得逼着她拿出个最后的解决办法,事实上他们也为她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卖房子……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段连锐老婆抽抽噎噎在小声地哭。
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屋子里糁人的寂静。
“你们还想要多少钱?”
各怀心事的三个人一起扭脸看着站在里屋门口脸色铁青的高劲松。他们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客人。
段连锐老婆急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慌得站起来,强自笑着说:“看我这记性,光记着和哥嫂说话了,忘了你还在里屋哩。——是不是茶杯里没水了?你再坐一会,说不定他马上就回来了。”说着便去拿桌上的暖水瓶。
高劲松也没去理她,只走上前两步,对着她哥嫂说:“你们还想要多少?”
看着高劲松高大壮实的身材望俩人面前一立,连屋子里的灯光似乎都黯淡了一下,而且高劲松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眼睛里也突突地冒着火,两个男女都有些发憷,不自禁把身子朝椅背上靠了靠,那个刚刚还能说会道的女人张了张嘴,嗫嚅着小声说:“两……两万……”她已经被惊吓得连话都有些抖搂不清楚了。
“只要两万?”
女人蚊子哼哼一般嘟哝了一句。
高劲松忽然拔高声调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只要两万?!”
“是……”女人哆哆嗦嗦地说道,畏畏缩缩的目光在高劲松脸上和他攥得紧紧的拳头上来回逡巡。
“好!”高劲松扯出钱夹数也没数就把一沓钱扔到她旁边的方桌上,“这是一万,明天上午十一点,再来这里拿另外一万。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他几步走过去呼地拽开房门,厉声喝道,“现在,滚!”他的怒吼就象一声春雷,在楼道里轰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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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偶尔小车在道路上悄然划过,把夜晚才掉下的落叶和着尘土卷起来翻滚出很长一段距离。远远近近的路灯寂寥地坚守着自己的势力范围,只有它们自己的影子在和它们做伴。两旁的居民院落里也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点灯光。天空里没有星星,只有半轮月亮,用清冷的光辉映照出周围一团夜空。夜风也渐渐地凛冽起来……
高劲松坐在回西京宾馆的出租车上,静静地望着窗外霍然而至又倏然远去的城市夜景。
但是他的思绪却没停留在窗外掠过的事物上。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令人尴尬的事情。他一时冲动,把原本当作魏鸿林结婚礼金的钱给花掉了一部分,而且是很大的一部分,这不仅会让这份礼金轻得送不出手,而且,这也影响到他接下来的行程——即便他再节省克扣自己,也很有可能在到了长沙之后却买不起去青岛的飞机票……
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冲动,并且认为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但是我们都知道,他刚才做的是怎么样的一件事情……
然而,高劲松从来都不认为自己这样做便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也不觉得这样做应该受到什么样的夸奖,或者值得去向别的什么人炫耀,他更没有通过这么一桩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甚至可能比他做得更好的事情,从而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思想成熟道德规范的人。他这样做只是出于一种自觉,出于一种责任,出于一种对身边熟悉或者亲近的人义不容辞的保护的责任,当他们遭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希望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帮助他们减轻身上的压力。甚至从某个方面来说,他还很感激这些给他机会让他去为他们做点什么的人,因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会更好受一些。
我们不禁有些奇怪,他心里难道还有什么不好受的事情吗?
他当然也有他的烦恼。难道我们忘记了他昨天晚上的失眠吗?姜雁,还有那个出现在我们故事的快餐店的小服务员,她们望着他的复杂的眼神了吗?那种能从内心深处审视高劲松的眼神,难道不会引起这个年轻人的警惕和困扰吗?
事实上,假如我们的目光看得更远一些,那么我们就会发现,这种心灵上的困扰出现的时间远比高劲松的警觉更早。当他从他从孙峻山手里接到那五千块钱开始,这种难以名状的烦躁情绪就一直搅扰着他,只是那时他还没能清晰地体会到,而且那之后这五千块钱的很大一部分又被他转借给了最需要它的姜丽虹,这份心理上的负担也就交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身上,因此就更没有引起他的警觉;而他之后所处的环境也让他不可能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内心世界里心理天平的倾斜,因为他周围的人都是如此,大把大把地挣钱,再大把大把地花钱,再去大把大把地挣钱,然后继续大把大把地花钱……这种心理天平的失衡,将随着这种恶性循环而反复被加强,最终导致某种行为的颠覆和坍塌……这些球员们的钱来得太快了,快得他们从来都没敢想象,钱也太多了,多得远远出乎他们的期望,在钞票堆砌起来的金山面前,所有人都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们都还没来得及为上一笔钱做出什么合理的规划,新的巨大的经济收入就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在这种看上去无休无止的收入面前,人变得很难把握自己,思维和意识也难免出现偏移,所以挥霍金钱和追求享乐变成为许多人的选择,当挥霍的速度追赶不上从正规途径获取金钱的速度时,这条原本看上去完美的链条就会出现第一道裂缝,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眼下看起来,高劲松似乎躲过了这个致命的陷阱,并且从中领悟到了一些东西。但是他以后还能躲过更多的诱惑力更强的陷阱吗?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们很想知道……
十一月三号下午,高劲松结束了他在省城的逗留,登上了去武汉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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