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云梦

　　黄昏。

　　度度鸟停枝，雁雀回巢，汗血马一声疲倦的哀鸣，九霄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金乌东升西落，落日应该是抛物线，通月的落日是直线。关庆上神就这么一招傍身技，授课时怎么可能乱教射箭方式，公主恐怕根本没听课。

　　九霄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只听空中传来一声盘哨，狩猎结束了，他心头不安，快马赶去集合。

　　遥遥一眼，只有蛮鸠和月缺清点猎物，坠坠仍在半空张望。

　　他近前去问：“我们太子呢？”

　　月缺还没意识到问题，随口回他：“还没回来。”

　　坠坠落地，面有愁色，瘪嘴道：“公主许是走丢了。林中央有个阵法，不大寻常。”

　　九霄急了：“我们太子在哪？可有危险？”

　　坠坠宽慰他：“小太子一直跟在公主后边，应当无恙，两人大概是被怪阵给困住了。”

　　九霄还没来得及说话，月缺先怪了坠坠一通：“坠坠你怎么当裁判的，连人都看不住！月儿要是出了事，我看你去了冥界如何向先魔后交代！”

　　九霄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通月是他们的主心骨，魔族丢了公主可比天界没个太子要麻烦的多。如果这几人是在演他，那代价也太大了。

　　魔宫人才代出，易渊一辈有六大长老，通月一辈有四小将。所谓术业有专攻，四小将有各自擅长的领域，龙华擅刺杀，月缺精药理，蛮鸠力量惊人。

　　坠坠能与三人比肩，并保持着近身第一妖的地位多年，自然不只是靠梳的一手好头，公主幼时她便常伴随左右，受了长老们许多教诲，启蒙后通月发觉她与阵法颇有感触，便着意让她学习。时至今日，坠坠在阵法上的造诣不输通月。

　　不过通月呢是鸭子天才，赶一赶才肯上架。圣女曾说她行迹如此嚣张，居然还藏锋守拙，其实通月不是守拙，只是不屑。遇见一般的人，不必多费心力，这是真正的嚣张。

　　坠坠破开林中大阵，找到小太子和小公主的时候，两人正哥俩好地坐在地上喝酒吃肉。

　　通月喜欢喝云泥，今日本也打算狩猎完开个全肉宴，因此带了不少好酒来，现下已喝的七七八八，满地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坠坠扶额感叹：“你们到底是走丢多久了啊！”

　　子雅嗦啰着烤兔骨架，死要面子：“胡说，我们没有走丢，只是在野游！”

　　通月一手提酒，一手扶树，有些微醺：“愿赌服输，明日起你们三人卯时二刻到揽月殿，本公主教你们传世绝技。”通月转头看子雅笑，“至于太子的彩头，本公主没有太大兴趣，随太子处置。”

　　九霄听罢暗叹：好高明的手段，叫我们全都自己送上门去，不争气的小太子还蒙在鼓里。

　　要不是先前为了求功名，投到天宫门下，看着太子从破壳长到翩翩，哄着供着这小祖宗许多年，花了一瑶池的心思，真想……

　　九霄睨了太子一眼，子雅举根骨头望着通月傻笑。

　　实在是想换个当家的！

　　通月醉酒，马术又不精湛，与人同乘是意料之中。惊讶的是，血脉相连的亲表兄、侍奉多年的贴身婢女、马术一流的神箭手，通月竟选了废物小太子。

　　残阳拉长了一行人的影子，子雅瞄一眼，通月的脸颊跟天边的霞一般，绯红。

　　月缺与坠坠同行，悄声问：“坠坠姐，公主这是怎么了？她从不这样胡闹的，莫不是有什么主意瞒着我们？”

　　坠坠轻斥他：“公主自有分寸，况她从前就是这般随性的。或许是纨绔对上纨绔，两人意趣相投，也未可知。”

　　是了，通月从四岁起就是无论妖魔鬼怪，无论神仙精灵，只要看对眼就能跟人家高谈阔论，畅游凡间的。

　　说不准是否因为林子雅亦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纨绔，公主从他身上看出一丝自己从前的影子，起了怜爱保护之心。

　　通月斜跨骏马，眼睫垂了垂，也不耍酒疯，安安静静地像睡着了似的。子雅一手拉缰绳，一手虚扶通月，到魔宫手也僵了。

　　蛮鸠抱通月下马，想了想，一抬手又将子雅也抱了下来。

　　小太子满脸惊愕，月缺与坠坠在后头偷笑。

　　“明日莫迟了，记着叫我！”通月摇摇晃晃向揽月殿去，坠坠跟上。

　　天渐渐黑下来，月光淡淡照在廊上，通月卧在窗前软塌上，懒懒趴在窗柩上。

　　半晌通月突兀问一句：“我做错了么？”

　　月影也伏在窗前：“没有。”

　　通月面上在笑：“你晓得我问什么吗？”

　　月影泪盈眼眶：“我与公主心意相通。”

　　“我会陪着公主的。”

　　“我是不是很自私？”通月满脸泪痕。

　　月影咬咬唇：“我希望公主能更自私些。”

　　没有人再言语了，月影给她批了件风袄，通月就这样趴在窗台睡去了。

　　次日清晨，枝头喜鹊喳喳，通月揉揉眼睛。

　　琉站在院中央。

　　是梦吗？

　　他站在当初亲手为她栽的枫树下，没有一点老态，没有一点愧疚。

　　他为何而来？魔宫并没有他牵挂的事物。

　　也不准确，通月的实力和报复心很该是他忌惮的一部分。

　　通月又揉了揉眼睛，想站起来看清楚。

　　再睁眼时子雅已站在院里了，正笑吟吟地看向她。

　　他今日着一件素金的外袍，蹬着轻便的小朝靴，墨发规矩地用金冠束起来，看着也是一表人才。

　　果然是梦。

　　她正想着，“呼啦”一群人围到了她窗前，他们像是有话说，却又不敢说出口。

　　通月看了看榻上的风衣，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坠坠上前一步，轻声答：“公主，今儿是冬月十一。”

　　“嗯，知道了，都散了吧，本公主要开始授课了。”通月面无表情。

　　已经一年了啊，怎么还过不去呢？

　　“时间没能抚平的伤口，我自己动手。”通月心里如是想。

　　九霄正儿八经备了礼，说是先拜师后学艺，虽被通月斥了回去，却留下了拜师礼。

　　“落日余晖是关庆上神的绝学，无数人或好奇或刻苦地模仿学习过，却始终也无法达到关庆上神的高度。”通月顿了顿，“你大概私下也学习过，只是没有悟到精髓。”

　　“无妨，从始至终，本公主都会细细指导你。”通月人小，说话却很威严，她惯是发号施令者，自有不凡的气度。

　　“拿些糕点来，再沏一壶小团茶。”公主这一年来，进食不多，偶尔用些茶水点心，叫宫里原先养的十几个厨子激动万分地磨刀上阵。

　　昨日饮酒食肉，仿佛刺激了她的胃口，久违的、令人喜悦的胃口。

　　“公主说要吃糕点！我们的天下回来啦！”猪精厨子领头，感激涕零地给小公主做了顿丰盛的早茶。

　　通月坐了一刻钟，各色糕点果子络绎端上来，一一摆盘，餐桌有一丈之长，竟摆满了。

　　猪精厨子求了侍从，领着小厨子们来看成果。

　　公主脸色有些古怪，不必说坠坠也能看出来，通月在怀疑厨子们是闲傻了。

　　坠坠圆场：“晨起难免饥肠辘辘，公主为各位备了些糕点果腹，吃饱喝足再行练功，望各位不要嫌弃。”

　　众人围过来，郑重取一点，都蹲边上吃。子雅身份贵重，坠坠给他搬了把椅子，让他能与通月共同用膳。

　　通月让徒子徒孙们练姿势，见大家都吃上了，九霄也想动动。

　　公主扔了个眼刀过来，意思鲜明：动下试试！

　　九霄实在熬不住，坚持要动，这才发现自己压根动不了。公主怕是对他用了辅助法术——定魂。

　　只有他是正经学艺的，其他人不过是陪绑的，所以公主只对他要求严格。

　　子雅一边吃着南瓜糕，一边没良心地取笑九霄。

　　猪精躲着看了半天，公主其实没吃两口，倒是边上那公子兴致勃勃，将各式点心都尝一口。

　　他跟公主不同，公主从前是见着一个爱吃一个，比方看别人吃着桂花糕香，她也要吃，好吃能吃下两大盘，不腻。

　　这个小公子不同，他像是没吃过糕点，这个也尝一口，那个也沾一点，他不晓得好不好吃，反正没吃过的他都要吃。

　　“去！查查那位公子是什么身份，是否在魔宫长住！”猪精双眼放光芒，“他也许是我们下一个食客。”

　　“师父，这你都不知道啊！金光闪闪的那位是金尊玉贵的天宫小太子，现下住在东边小院里，住是要住一段，长不长的倒也说不定。”

　　“怎么说？”妖怪们八卦起来也多嘴多舌的。

　　“我二姑父的邻巢的大侄女的相好就在马房干活，昨日亲眼见到咱们公主与小太子同乘，且两人都是世子亲手抱下马的！那场面……啧啧啧！”

　　这样传下去，明日撰书的要出新话本，《魔族公主与世子因天族太子反目成仇究竟为哪般》。

　　通月百忙之中，抽空瞟假山后的厨子们一眼，然后给他们通通下了禁言咒。

　　厨子们面面相觑，不敢多留，四散逃离。

　　“腿绷直，手上用力，弓张满！”做师父的总是多操心一些，通月想起潜师父来。

　　通月给坠坠一个眼神，坠坠递过来一个锦盒。

　　“听说太子颇爱收藏书画，这是节前犬族上贡的凡界寿品，叫百子千孙图，我也不懂品鉴，就借花献佛了。”

　　“公主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如此拐弯抹角。”子雅有些不高兴，月儿怎么还拿他当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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