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戊巳的肚子应景地传出几声鸣叫，让他脸上一僵，恨不能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顾及着不能将人逗的太过，钟易安以手掩唇轻咳几声压下嘴边的笑意，权当没听到一般转身带路。

        在他身后，戊巳眼尖地瞅到了除妖师的小动作，神色僵硬地盯着对方脚下的影子，实在没办法骗自己这人什么都没听到。

        他到底为什么要醒过来，又为什么非要跑出来呢，戊巳呆呆地想，如果一开始就老实呆在屋子里，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钟易安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他回头一看，那人瘫着一张脸一动不动，身上的气却一会儿缩成一团一会儿扭成麻花，简直不能更纠结。

        “噗、”

        他一时没忍住，唇间泄出一声轻笑，想到影卫耳聪目明远胜常人，赶忙绷紧表情端起架子。

        若非戊巳心明眼亮，几乎要以为是他自己听错了——要知道影卫营的训练中，哪怕再激烈的对战，他都不会漏听任何一枚暗器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

        时间再一次变得难熬起来。

        就在戊巳第十三次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出门时，他用眼角余光瞥到除妖师回过身继续带路。

        这下他不敢迟疑，几步跟上去，落后一步走在救命恩人的身后。

        方才那点小小的变故就这么无声地被两人抛在脑后。

        钟易安忧心那人身体不支，又无奈对方不愿露怯他不好搭手，只得尽量放慢了脚步，绞尽脑汁另起话头：“……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钟易安，‘烟花易冷’的易，‘随遇而安’的安，如你所见是个除妖师。你呢？”

        他侧头看去看了个空，这才发现对方落后他一步。

        趁着那人被自己的话问到走神，钟易安脚下不着痕迹慢了一拍，刚好和对方并肩而行。

        戊巳不曾想到除妖师会如此轻易报上姓名，思绪一乱，便被随后简简单单“你呢”给问得心里一怔。

        是了，除妖师或许只以为他救下的是一名普通的习武之人，互通姓名再寻常不过。

        可他是隐匿于阴影的影卫，不是什么仗剑天涯的侠客。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接受自身并不光彩甚至称得上黑暗的过去，亦自豪于刻苦磨练生死一线间磨砺的这身本事，他并不自怨自艾，但终究，在面对某些人时，他免不了会胆怯，会瑟缩，会……自卑。

        在这世上，人与妖鬼共生存，除妖师便应运而生。他们手握神乎其技的力量行走世间，斩妖除魔，地位之高哪怕是王公贵族都得以礼相待。

        当今徐国师便是出身除妖师世家，深得圣上倚重。传闻圣上为护国师周全，甚至派了整个影卫营排名前十的三名影卫供其差遣。

        与颇受尊敬的除妖师相比，见不得光的影卫当真是低到了泥里。

        更何况，“戊巳”不过是一个代号，和他曾经有过的“甲子”“乙卯”没有任何区别，在他死去之后，也还会有新的影卫被唤作“戊巳”。

        “我……”没有名字，鬼使神差的，戊巳咽下到嘴边的回答，将代号报了上去，“叫戊巳。”

        说完这话，戊巳自己都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大概是因为他的主人不知道他还活着，这里也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不知不觉生出了不该有的念想。

        “勿死？”钟易安回味地轻声重复一遍，“寓意不错。”

        戊巳摇头：“是甲乙丙丁戊的戊，十二地支的巳。”

        “勿死”和“戊巳”的读音有着微妙的不同，他一听就知道除妖师大人念错了。

        只要是人，就免不了对死亡心怀畏惧，勿死，不过是一点不切实际的期盼罢了。

        戊巳低声解释完，这才察觉到除妖师和他肩并着肩，不知走了多久。

        他呼吸一滞，没有料到自身竟放松走神到这种地步。

        原来是“戊巳”，钟易安微微颔首，配合着本人的解释，这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的名字，“无忧”可比它好听得多！

        想起自己那个打算，他目光炯炯盯着戊巳，琢磨该怎么不露声色地将人拐回家。

        他和戊巳在十里村停留三日有余，却始终不见对方的主人派人来寻找，多半是觉得戊巳已经成了黄泉路上的一缕幽魂，从里到外都死透了。

        他辛辛苦苦将人抱回来，赔上银子和伤药不说，还亲自动手处理伤口，守在床边守了整整两天，那他收取报酬让戊巳以身还债岂不是合情合理？

        戊巳本想停一下，撤回熟悉的落后一步的位置，奈何对方看得紧，他再这么做实在太突兀，只得选择放弃，别别扭扭跟着钟易安进了屋。

        “坐。”

        没等他有什么表示，只见除妖师十分利索地从锅里端出温着的一碗粥，拿着勺子站在他的面前，面带难色，意有所指道：“若是不方便……”

        戊巳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一看，他两只手十根指头，从指尖到指跟都被一层叠一层的纱布缠的严严实实，不漏一点缝隙，别说弯曲，动弹一下都十分困难。

        刚醒来穿衣时他怎么没感觉出什么不便来？

        忽然顿悟钟易安的意思，戊巳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呆若木鸡，好半晌无法回神。

        眼看除妖师就要上手喂食，他心里一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灵巧接过热粥和汤匙，在瞥到钟易安惊讶的表情后方才后知后觉，他的这番举动对眼前的人来说称得上一种冒犯。

        戊巳不安地睁着眼睛，彻底僵在了那里。

        钟易安适时出声，打破某种不详的苗头：“慢慢来，不够还有。我去看看村长有没有回来。”

        说罢，他当真将戊巳留在屋里，自己一甩手，离开了。

        戊巳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若是再留下，只怕一不小心逗得太过，平白将人吓跑，落得两手空空就不好了。

        目送除妖师离开，戊巳呆坐片刻，看着手中的粥。

        碗中金黄的小米颗颗饱满，散发出热腾腾的香气，黏稠的粥里还飘着两颗红彤彤的枣，只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他慢慢捞起一颗枣，放进嘴里慢慢咬。

        不过清醒一刻钟不到，戊巳却感觉他差异大到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当他还是贴身影卫的时候，当他在死士营搏命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模样吗？

        戒备松弛，精神涣散，心不在焉，胡思乱想，大惊小怪，乃至连最基本的警惕心都失去了。

        他该马上动身回到主人身边，将自身遭遇如实禀明，或者更进一步，将莫名冒出来的这个名为钟易安的除妖师调查清楚，探明对方的底细，然后将探来的情报上告主人，之后该领罚领罚，该接任务接任务。

        而不是缠着满身纱布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坐在屋子里悠闲地喝一碗香甜的热粥。

        戊巳一勺接一勺将小米红枣粥塞进嘴里。

        暖烘烘的食物下肚，隐隐抽痛的肠胃登时舒服了很多。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是影卫，是奴隶，身无长物，当年积攒的一点银钱也早在被打入死士营后不久被搜罗上缴。

        他没有任何能够回报除妖师的东西。

        但好在他有武艺傍身，还有一件事是他能够为救命恩人做的。

        一碗粥并没有多少，但已经足够让肚子不再火烧火燎的难受。

        戊巳将碗里的米一粒一粒刮干净，克制着没有去盛其余的粥——他蒙除妖师搭救，又受对方悉心照顾，总该有些自觉。

        不多时，院中传来一阵嘈杂，有人在向这间屋子靠近。

        戊巳警惕地盯着门，直到看清是除妖师，方重新放松下来。

        他这一连串的反应让去而复返的钟易安一阵心痒，好不容易忍下想要揉一揉戊巳脑袋的冲动，转而扬了扬手上的东西：“我带来的伤药已经用完，便托了村长买些新的回来。药效虽不及我做的好，但凑合能用。等你的伤再好转一些，我们就动身回乌镇……”

        “在下、我……我的伤……还是不劳大人费心。”

        低哑的声音打断钟易安对今后的所有幻想。

        他这才意识到戊巳的不对劲，仔细端详片刻，却无法从对方脸上看出丝毫端倪，再定睛一看，原本活跃的纯白的气缩成一团，从头到脚都写着抗拒。

        钟易安皱眉：“你不愿随我回去？”

        戊巳没什么反应。

        “还是不愿上药？”

        那道气猛地一跳。

        看来是不愿上药了。

        钟易安一挑眉，不解：“这是为何？”

        明明他离开的时候还都一切正常，这么点时间，戊巳这是钻到哪个牛角尖去了？

        面对接踵而至的问话，戊巳不自觉摆出他最常用的表情，略低下头，不敢去看钟易安。

        若是让好心的除妖师知道，他只不过是一个影卫，而非什么游侠剑客，那对方会露出怎样的神色？是否会后悔用掉珍贵的药物救回来的居然是一个随时都可以丢弃的“工具”？

        偷来的东西终归是要还的。

        他不想被温和相待后看到除妖师厌恶的眼神，他更不想再继续欺骗救命恩人。

        “我身份低微，实在不值得大人如此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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