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戊巳回到车里，小心翼翼地咬住鸽子糖人的翅膀尖，脆弱的糖人崩裂一小块，落在他的嘴里。

        一丝丝的甜从舌尖蔓延开来，戊巳转了转手中还剩好大一块的糖人鸽子，心情更好上一分。

        为了保证影卫能够更好的被使用，影卫营有许多的规矩，大到任务准则，小到衣食住行。他们不能够吃气味明显的食物，不能够多吃会加重体味的肉类，糖会使身体发胖，同样在禁止食用的清单上。

        他还是梁王的贴身影卫的时候，有过极少的一两次机会能上街转转，怀里揣着铜板，最终却什么都没买，只是看着同行的三个伙伴们七转八转，在远离梁王府和影卫营的地方找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子，合起伙来凑了十个铜板买了一个糖人。

        倒不是说他们出不起买糖人的钱。

        单戊巳一人，他那时的月钱是一两银子，足够买几十上百的糖人，一起出来的那三个人都是贴身影卫，自然不会缺那点钱。

        用其中一个人的话来说，共同出了钱，那大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主人要是追查起来，谁都别想跑。

        鉴于戊巳没出钱，为了贿赂他，那个糖人被一分为四，他也得了一块。

        卖东西的摊主相当实在，糖浆熬得又浓又甜，仅仅只是四分之一的一小块糖人，依旧叫戊巳一路甜到心里。

        这不是他熟悉的味道。

        他嘴里时常能尝到的是干粮的粗糙，是野菜微微的苦涩，是血的腥甜……终归都不是什么好滋味。

        为了这点难得的甜，哪怕他们四个回去复命时被拉进刑堂一人赏了一顿鞭子，他都觉得很值。

        戊巳反复舔舐着舌尖上小小的糖块，直到它越来越小，然后彻底化做满口甜意。

        他打量着缺了一块但依旧完整的鸽子，有点舍不得继续下嘴。

        主人脾性温和，对他关怀有加，态度没有因为他身份的揭露而发生任何转变。

        主人是个好人，但他却不能因此忘记自己的身份——一个易主的影卫，一把残破的兵器。

        他不该僭越。

        至于主人说的话……

        戊巳眸光微敛。

        他听说过，成为一名除妖师是需要天赋的。

        而“自知之明”这四个字，早就在二十余年的搓磨中混着血肉一点一点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髓里。

        “喜欢甜食？”

        戊巳对糖人十成的珍视让钟易安生出了误解，好不容易找到这人的一点喜好，他自然不会吝钱财。

        打听到郑州稻香村的糕点香甜酥脆，入口即化，乃是糕点店中的一绝，钟易安赶在店家关门之前驾车来到店里，豪掷一锭银元宝，将剩下的糕点一样包了五六个囤在马车上。

        面对源源不绝送上车的包裹，戊巳手里拿着糖鸽，一时呆若木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当影卫的时候啃多了干粮和野菜，被这个糖人勾起了过往的记忆有些走神，因而被主人问到的时候脑袋慢了半拍没来得及回话而已，为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落脚的地方就被占去这么一大片？

        再一看包裹上的小字，稻香村。

        这三个字戊巳并不陌生，邺京就开着一家稻香村，上至官家小姐，下到普通百姓，都对这家店的糕点赞不绝口。

        他还知道一条与其相关的小道消息称，稻香村的主厨乃是皇宫的御厨，稻香村背后的主人正是当今圣上，因此才能将店开遍大正的主要城镇。

        与大受好评相对应的，就是稻香村里糕点的价格着实不便宜，富贵人家或许不在意这点小钱，可寻常人家不过偶尔会买来尝个鲜。

        像钟易安这样一买就是小半个马车，看在戊巳眼中就是串在一起的一串串铜板。

        主人虽然不差钱，但这么挥霍，尤其还是为了他的无心之失……

        眼看点心已经买了三四盒，戊巳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抓住钟易安进来放包裹的机会，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钟易安一挑眉，暂停下动作，十分满意地想，“投其所好”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平日里沉默不语的戊巳都知道主动找他说话了。

        被主人这么盯着，本就只有三分的胆子瞬间缩减了九成，本就嘴笨的戊巳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说该怎么婉转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是平铺直叙他都有心无力，支支吾吾半天，只憋出三个字：“主人……钱……”

        钟易安：“……”

        他还以为戊巳有了想吃的点心，却没想到对方是在担心这个。

        虽然欣喜于戊巳难得地在关心他，但是打出生起就没穷过的他忽然被人质疑没有钱，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准备养在身边、可以说将来和他关系最亲近的戊巳……

        钟易安长呼了一口气，觉得偶尔随性点其实没什么不好。

        “戊巳放心就好，除妖师虽然赚不来多少钱，但买些点心还是足够的。”

        搬！必须把稻香村在卖的糕点给搬空了！

        钟易安虽然打定主意，但奈何马车空间有限，顾虑着之后还有七天的路要赶，再加上糕点保存过久口味会变差，最终只能打包二十个包裹意思意思。

        他这番举动甚至惊动了掌柜，驾车离开时掌柜亲自站在门口相送。

        在郑州宿过一宿，二人重新上路，带着满车飘香的糕点。

        到了饭点，钟易安拆开点心，拉着戊巳一起饶有兴趣地挨个尝过去。

        这些糕点有甜有咸，有的还会在小点心中夹一些糖心，口味不一而足，味道却是不差。

        钟易安不怎么在意口腹之欲，略略尝了些，便拍拍手盘膝坐在一旁，一手支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面前的梅花糕，注意力却全在一膝之隔的戊巳身上。

        戊巳吃到甜的点心时，他身上的乳白色生气会打着旋转圈，吃到咸的后，活跃的气会一下子静止不动。

        有点可惜，他相较于黏腻的甜味，倒是更喜欢带点咸味的糕点。

        戊巳先挑了方方正正的糕点吃，之后才去拿月牙的、梅花的、三角的，将兔子金鱼白猪青鸟之类留在了最后。

        难不成戊巳喜欢这种小动物？再想想不久前这人见了纸鹤双眼放光的模样，这个猜测极有可能。

        ……

        钟易安一点一点琢磨着戊巳的喜好，逐渐从中体会出一点兴味来。

        和他见过的所有影卫暗卫之流一样，戊巳的表情很少，钟易安只在极少数几个情况下见过戊巳变脸，十里村失忆算一个，邺京城外的慌乱算一个，再有就是郑州城中。

        大多数时候，戊巳总是抿着唇，眼帘低垂，遮住眼中所有的情绪，就算有时他们二人四目相对，钟易安从中看到的也只有荒凉一片。

        但与之相对的，戊巳身上唯有他能看到的生气却活泼得很，常常在戊巳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窜出来，将主人的心情“出卖”得一干二净。

        两相结合，再加上仔细观察，钟易安觉着就算没有生气的帮忙，他也能从戊巳那张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

        就比如戊巳喜欢吃甜食，于是尝到甜点时眉头会不自觉舒展一点，眼角放松，眉尾会微微上翘，等他尝到咸味点心，这些小动作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唇角扁平，仿佛他不是在吃点心，而是在完成什么十分严肃的任务。

        钟易安还发现，戊巳的视线落在造型逼真的动物模样点心身上时，停留的时间远长于什么月牙和方形的糕点，犹豫的时间也长了一个眨眼那么长。

        “主人？”

        “嗯？”

        耳边的轻呼将钟易安蓦然惊醒，他眸光一凝，发觉戊巳正抬头看着他，捏着纸盒边缘的手指略微收紧，指尖正泛着白色。

        钟易安这才发觉，他看得太投入，以至于被戊巳发现了。

        “……你慢慢吃，我去驾车。”

        他眨眨眼睛，搬出百试不厌的借口，不等戊巳反应过来就起身离开。

        为了不浪费钱财，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一边赶路，一边想方设法解决超量的稻香村糕点。

        第一天算是尝个鲜，两人吃得开开心心。

        第二天是回味，心情尚且算是愉悦。

        等到了第三天，面对剩下的十几盒包裹，钟易安面无表情，而第四天的饭点，他觉得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稻香村的掌柜约莫是见他给钱大方，买的量还多，特地挑了能放更长时间的点心，将每一个包裹都结结实实塞得满满当当，半点没有含糊。

        钟易安意思意思地拿起一个纸盒，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不由皱起鼻子，再去看戊巳脚边堆满的空纸盒，心中忽然冒出许多心虚。

        说是两个人一起解决这些糕点，但他只在最开始的那一天浅浅尝了几个，剩下的全进了戊巳的肚子。

        这人啊，果然不能逞一时意气。

        可事已至此，再懊悔已经来不及，钟易安将手中的纸盒远远推开，不知是安慰戊巳还是安慰自己：“还有三天我们就能到庐山。稻香村的点心闻名遐迩，正好送给景之当作见面礼。”

        戊巳听了，面无表情地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腰带系得有些紧，有点勒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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