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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却道故人心易变(三)


我是亲眼看着良艮亲卫队将萍月押走的。

见到今日这番情形,在座的其他各派掌门也纷纷站出来向离天颂和我道歉,说给良艮添了麻烦,也差点冤枉我。甚至那位总是刁难平渊和我的姚掌门也不好意思地在那点头作揖的,难得一见的低姿态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待事情全部明了后,倾城兴奋地跑过来拥抱我,还说我总算沉冤得雪了。我看着她那一脸喜悦的神情,却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师兄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只是轻轻抱了我一下,也没多说什么。不管怎么说,我、师兄和萍月总归算是一起长大的,即便她这样阴谋算计,我还是很难说真的接受这一点。

人总是这样的,对外人犯错的态度多是或宽容或严惩,但对待亲近的人犯错,却很难多出几分豁达来平心静气地接受。

我想师兄和我都是。虽然我们两个并不会真就那么无私地觉得一切人都可以原谅,但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个答案。

入夜时分,师兄和我一起约好去内狱看萍月。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良艮的内狱,一般犯错的山上弟子按照罪责不同程度来划分所关押的监牢。

跟着看守的狱卒兄弟,跨过了一道又一道的牢门,才到了最后的一间牢房。

在这间牢房旁边守着离门的八大护卫,都是良艮弟子试炼中的前八名中选出来的,他们在一起,就算武艺最好的平渊门里我和师兄联起手来也未必能打得过他们,这就可以看出一向关在这间牢房的弟子所犯之罪是如何重大了。

见我和师兄一起进来,在角落背坐着的萍月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俩。牢房里污浊的空气扑鼻而来,胃里只觉一阵阵翻涌,但都被强压了下去。

“怎么,来看我笑话的是吗?”她微笑着开口。

就在那一刹那,我竟有点不愿意相信此刻蓬头垢面,但脸上笑容却依旧如往常的人是萍月。

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都是那样一副温婉可亲的模样,于我而言更像是善解人意的姐姐。

我没说话,只是看见师兄将准备好的餐盒送给她,然后慢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今天来,只是想看看你,顺便要一个真正的答案。”

“要答案?哈哈,他们不是都给你们解释清楚了吗?”然后满怀恨意地盯着我和师兄,眼神像是恨不得在我们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自从良艮杀死我爹娘的那一刻,良艮全门就是我的仇人了。

凭什么这些人害的我们家破人亡,但是他们却一家子其乐融融?凭什么我就要从小受尽人家欺负,要看人家脸色去生活?

你以为,你们师父救了我是对我好吗?错,他救我不过是让我活得更屈辱,更没有尊严罢了,我不会感激他的,相反的,我痛恨他,痛恨整个良艮山。”

萍月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眼里全是滔天的恨意,说着说着,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一时间,说不清是悲哀多还是痛恨更多。

“所以,你就设计和天离、出云两国勾结,想要清除良艮全门?”师兄质问道。

“不,本来也不打算那么早动手的。但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说完就指着我,恨恨地说道。

“凭什么都是孤儿,你却可以有疼你的师父和师兄,甚至就连天颂公子都对你那么好。可是我呢,我却只能受尽欺凌,自己一个人苦苦地捱。本来我觉得这都是命,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但是你明明已经拥有了那么多,可你却毫不珍惜。天颂公子对你那么好,还替你顶罪,为你受罚,可你却那么自私地拒绝了他。

慕子衿,你凭什么?

那既然反正都是这样不公了,那还信老天的安排做什么。我自己的命,自己把握,那么我只要借着这次机会把良艮那些人杀了,然后再嫁祸给你,说不定天颂公子说不定就会看见我,那样的话就算是做丫鬟,我也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萍月的话说完,整个牢房就传出了她毫不抑制的哭声,就像是一直积压在心底的东西突然全部释放后,同时也失去了一直信以为赖的支撑。她整个人倾颓地瘫软在地上,原本还带有恨意和怨愤的眼睛也在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光彩。

我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却已经盈满了泪。

慕子衿从来不是好了伤疤就能忘了疼的傻瓜,可在看见她如此疯魔的这瞬间,我却也没来由地难过。

这一切的一切,到头来,这笔账又该算在谁的头上。如果真要算的话,那么只怕人人都不无辜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先前师父给我讲授《论语》时,是向我专门强调过的。可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它的意思。

有些东西,如果别人没有,而你却从来都是唾手可得,本质上这种不公平就容易使得缺失者内心不安。但在这偌大的世间,又有谁能保证万事一定都能公平呢?何况这个世界任何存在本就不平等。

我轻轻走过去,把一直挂在腰间的香囊给取了下来,然后交还给了她。

还记得,这是我第一次替萍月打架出头后,她送给我的。那个时候,因为她女红也不是很好,所以交给我的时候,她的手上还有好多不小心被扎到的针眼。

我相信,曾经有那么一刻,她一定是真心把我当妹妹看的。

但毕竟一个人在黑暗和寒冷里待久了,有时候也会想拥有一束光。离天颂也许就是萍月生命中选定的那束光,但很可惜,这束光却不独属于她一个人,所以她依旧只有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地压抑着活下去。

结果只能是在黑暗里愈陷愈深了。

我和师兄从牢房里出来,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恨她吗?”师兄突然开口问。

“恨呀,但是这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从她选择背弃我的那一刻,她和我就没关系了。”

师兄抿了一下嘴唇,像是要开口,却又忍住了。我看着他那犹豫的样子,接着说了下去。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无情,做人总该念点旧情。可我这个人却偏生是这样,我从来都不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人。我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在感情上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背弃,如果被人丢弃了一次又一次还能宽宏大量选择原谅的话,那人不是圣人就是傻瓜。两样我都不想当,所以宁可自私刻薄一些,优待好自己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说了萍月在监牢内自尽的消息。

出于道义,是平渊门去收尸的,事后还替她举办了个简陋的葬礼。来吊唁的人不多,几乎没有,偶尔有那么几个也是和她打小一起长大的小丫鬟。

那一天快结束的时候,离天颂也来了。离风彻身体已经大好,所以他的表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沉重了。

能作为认识的人,来看萍月最后一眼,已经很仁义了。毕竟她曾加害过自己的亲人,能做到这份上,也能看出离天颂确实不是一个寡情之人。

我看着他吊唁的模样,心里却在想,离天颂知道萍月对他存的心思吗?其实心里隐隐觉得他定是知晓的。

萍月离世后,这些天我总是不由地想起她生前的事,想起她看离天颂的样子,偶尔和离天颂交谈的神情。一个人的眼神总是骗不了人的,更何况离天颂那样一个对任何事都观察入微的人。

可能他只是假装不知道,来避免应对这样的问题吧。

她下葬那天,我去拜祭时将自己所做的一个香囊放在了她的棺木里,和她临走前手里握着的那只刚好组成了一对。

我和萍月的情谊结于香囊,如今我也送她一个,就这样也断于香囊好了。

那位帮忙医好良艮众人的毒师,也在一切风波平息后,主动要求了下山。

其实经过这些日子合力救治良艮众人,我们两个差不多已经成为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知己。有共同志向和话题的人,总是更容易理解彼此,也更容易包容彼此的。

临走之前,他还把一样东西给了我。那是一块类似于出云国王室金牌的东西,说是景王子徵让他转交的,还说待出云平定内乱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带着这块金牌到出云皇宫找他帮忙。

因为景王子徵如今所统帅的军队可谓是势如破竹,很多城池听说是景王复归后更是直接开了城门。相信最多半年的时间,他就能攻破出云京城,重新洗清内乱了。

朝堂的事情我不大懂,但东西穷却留下了,暗暗藏起来就是。如今局势这样乱,说不得哪天又遇上这种孤掌难鸣的情况,多一条可以托付的路总归是好的。

当师父从山下办事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刚一回来,就吩咐了小厮庄儿叫我和师兄过去。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遇上一个我一生中最后悔遇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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