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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喜欢的,只是好久没出过门子了,五芳斋新兴起的点心也不大认得了。”细细算来,她还是当年北来,跟着程府的下人自码头入程府时,老夫人身边的秦嬷嬷曾停了车让人买了一大匣糕点给她,说是她自南面来,没吃过燕京的小吃,特意买来给她尝鲜的。

        这几年,她倒是也陪着老夫人出过几趟门子,可大多是法宁寺、菩提寺这种皇家或者民间寺院,经过市集时,老夫人规矩极严,是断断不会让她掀了帘子顾看的,至于这糕点,老夫人更是不喜外面杂乱,只让府里下人照着样子做给她吃。

        同此刻身处闹市而鉴尝鲜品的心情完全不同。

        少甯拿着勺子轻轻吃了一口,见程之衍转头望向车窗外,便用拇指大的小勺舀了一小勺给宋嬷嬷品尝。

        宋嬷嬷含笑点了点头,轻道:“奴婢记着这味道,回去依着样子给姑娘做出来。”

        少甯很想说,府里的厨具不同,很难做出这种味道。顿了顿,又不想多说了,只甜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待吃完了一整块蜜浮酥柰花,又吃了两块状元糕。少甯便将食盒盖好,吩咐车夫起驾。

        他们此时停在一个巷口,狭窄逼仄,视光受阻,挥鞭而出时,同迎来的车驾交面,车夫紧急勒停,车撵循惯右旋,整辆马车堪堪转了个大弯。

        车子内,自是天翻地覆。

        彼时,少甯才方盖好盖子,食匣尚抱在怀中,她下意识展臂又圈臂,半身浮起,正副身子便朝前趔趄而去,手肘险些压到车板上。

        一双稳而有力的大手横空一揽。

        少甯只觉那大手骨节有致,捏着她薄肩而起时无甚费什么力气。待将她稳稳压到铺着科楞花锦杌的座位上后,她胸腔内的一颗心这才后知后觉狂跳起来。

        程之衍今日本已骑马回了府,一路纵行,心头郁结难消。待到了门前,听程彻同门上过话,这才知道表妹竟还未回府。

        此时天光敛收,日将垂不垂,他不免有些不悦。

        一个女子外面逗留到现在,总归不妥。

        他向来不喜女子出门烦琐,深宅里的女眷逛市集,描个眉毛便需半日,本以为午时后,她自己也该回来了,可却磨蹭到了现在。

        程家当日既接了这表小姐过府供养,自有责任护她周全。

        即让程彻套了车驾,一路接她而来。

        到了街上,寻了许久也不见踪影,正踌躇间便在一间笔墨铺子前看到了人,小娘子腰肢柔软,傍着身旁老奴于闹市中穿插而过,那模样太乖,又太好欺负,让他一时竟有些晃神。

        及至上了车,双手攥着帕子叠在膝上,腰背挺得直直的,模样很是拘谨。

        天光扎眼,他便合眸养神,借着一线视光,他看到小娘子似松了口气,颊畔浮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到底年纪尚轻,坐不住,不过片刻,直直的腰背便软了下去。

        小姑娘用脂玉般的手指捏了帷角朝外打量。

        他索性停了马车,一次让她看个够。

        就听小姑娘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摇头,手中的锦帕拧成了十八种不同的形状。

        他便知道,这折子戏想来她是有些失望了。

        果然,两盏茶的功夫刚到,她便开了口,糯软的口气里有遮掩不住的败兴。

        他突然觉得今日自司狱而起的愤懑减轻了不少。

        便像那盘子蜜浮酥柰花,甜甜软软的,让人心里几乎化成了蜜。

        正胡思乱想时,车起颠簸,他下意识便伸了手,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到似有一股电流,一路跳跃着窜入了脑海,那感觉很陌生,他敢说,至少在过去二十一年间他从未感触过。

        两人曾有一息靠得很近,天光穿透车板,小娘子脸上茸茸的毛发分毫毕现,他屏息又吸气,竟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梨花的香味,那香气若隐若现,跟长了触角似的往他脑子里钻。

        他在江宁宣抚使任上三年,往来同僚宴请、犒慰军下,于馆阁中自也经逢场戏。他清楚记得,举了酒盏,着薄衫的女子靠近他时,那种窒闷塞滞的感觉。

        他能嗅到她们身上浓烈馥郁的闺帐之气,一张张盛妆而后的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起腻后,闷糊在肌上,混着隔夜的酒气和屋内的熏香,他只觉那一张张脸竟污浊若嗖食一般。

        混不似眼前,面容姣好,干净透亮。

        夏衫单薄,他的手尚留有那滑腻温热的触感。

        他的目光自指尖移到小娘子脸上,见她垂着头,含胸敛眸,强自镇定着,又嫩又薄的耳廓却悄悄爬上一层红云。

        心房骤然跳动起来。

        瓦市距离程府所在的宝禄胡同不远,没多久,马车便到了程府门前。

        程之衍先下车,少甯探出身子,借着宋嬷嬷的手去踩脚凳,方站定,张口道:“今日多谢大表哥了。”

        他说不必,又言及自己有事,请她自便。

        转身便往墨砚堂而去。

        少甯只觉这位肃朗端容的大表哥此刻有些失了以往的稳重,脚步竟比平日快了甚许,像是背后有猛禽追赶,不禁迷惘转头,疑惑道:“嬷嬷?”

        宋嬷嬷亦是不解,马车失衡,常有的事,表兄妹之间相扶一把也正常,这大爷难不成面皮竟是比姑娘家还薄了?

        “想是真有事。”嬷嬷宽慰她。

        少甯道:“罢了,不想了,那咱们也回去吧!”

        翌日,江氏身边的女使送来以往府里宴客的名单,少甯誊写出两份,让云萝分别送去了峦芳轩和寒山院。很快两方都有了回信,较之以往,不过增增减减,倒也未有太大变化。

        少甯照着新的单子拟好名帖,一并送去了外院,自有孟管事带着下人们一一安排妥帖。

        接下来几日,她便没太多空闲了,虽说往年章程都有,她也有主持过几场簪花宴的经验,但这样大的宴会她还是头一次接手,且又事关程老夫人,她自然紧张得厉害,从晨起就开始与底下厨娘和各个管事校对膳单,又将所有菜色一一品尝过两遍,这才最终定下来。

        如此过了约莫三四日,老夫人的寿宴便到了。

        这日一早,少甯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宋嬷嬷带着云萝在翻箱倒柜。

        “嬷嬷?”女孩音色囔囔的,许是刚睡醒,神情还有些慵懒。

        她伸个懒腰,抬起嫩白的小脸巴巴望着:“你在找什么?”

        宋嬷嬷面前正摆着十几套颜色不一,花形各异的衫裙,闻声朝她一笑,三步并做两步地拿了一套襦裙过来,上身是藕粉色绣芙蓉花织金浮光锦交领襦衫,下身是湛蓝描金的旋裙,将衣衫一面递给她,一面难掩激动道:“姑娘,今日就穿这身,喜庆!”

        此次寿宴,自家姑娘一连辛苦了这几日,这是不忍她明珠暗投,可了劲地要将自己朝着艳压群芳、名动京城来打扮。

        无怪乎宋嬷嬷有这样争强好胜的心思,实在是少甯这张皮相生得好。杏眸薄唇,高挺鼻梁,洁白无瑕的脖颈,细腻如瓷的肌肤,尤其是入鬓的墨色柳叶眉下那双水光潋滟、随时随地都雾蒙蒙的眸子,让人只看一眼,便觉魂魄似被勾住了一般。

        少甯虽未多言,但苏州王家近几年书信渐少却是不争的事实,宋嬷嬷整日里跟在她身边又岂会不知,她自是希望自己照看长大的姑娘能嫁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尤其王家还是表亲,两方性情都知晓,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可强扭的瓜不甜,对方既冷了下来,她一个姑娘家还能上赶着不成?

        而另一边,在宋嬷嬷眼中,深信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姻缘。

        自家姑娘生得这样美貌,以往是不怎么打扮,整日窝在这后宅中守孝,没什么机会见人,今日正好,趁着老夫人寿宴,好好打扮一番,在众人面前亮个相,她就不信,她家这样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还找不到一家比王家更好的郎君。

        自知道少甯笔杆子能赚钱开始,栖梧阁中似挺起了腰杆,个个硬气不少。

        少甯将云萝打发出去端水,这才握着宋嬷嬷双手稳重道:“嬷嬷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若王家真对我无意,咱们再做打算不迟,但今日是老夫人的千秋宴,且不说二姑娘这个嫡出的,便大姑娘和三姑娘这两个庶出的,岂会能让我一个外来客居的小姐露了脸去?我穿这样一身亮丽的衣衫过去,就算今日三人忍下来,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可,咱们也不跟她们争抢些什么。”宋嬷嬷知道少甯说的在理,可还是有些失落。

        这些年,少甯事事隐忍,就是为了在这府中安稳度日,她深知低头是福的道理。

        可今日这样好的机会!宋嬷嬷有些不甘。

        少甯由着她发呆,自下床趿了鞋子,到樟木箱中取了一套青乳的旋裙,交到宋嬷嬷手上道:“还是穿这套浅色的吧!左右只要不带白,不与寿宴冲撞了便好!”

        宋嬷嬷叹口气,接过来服侍她一一穿好,想了想,又从箱中取出一条织金浅黄的璎珞腰带,坚持为她系上:“这衫裙的颜色奴婢都听了你的,可画龙点睛,也不能太过素净了。”

        少甯轻揽过宋嬷嬷肩头,软声哄人说:“好,好,都听咱们嬷嬷的,咱们嬷嬷眼光最好了。”女孩清甜的嗓音带着可软可糯的娇俏,一下子就将宋嬷嬷的心给击败了,她兀自好笑地望了女孩一眼,这才吩咐刚刚进来的云萝为她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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