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燕京地界，房屋建筑风格其实大多相似，少甯也去过几家，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不成想，这个后宅却同以往见到的很是不同。

        它似乎有着江南园林的特色。

        垂花门往内是笔直的甬道，但甬道过后却并非直接就是后宅，而是另一个圆洞门，圆洞门过后，采用曲廊，连接不同的廊亭，又辅以假山、林木、池塘、亭台等，一步一景，很是雅致。

        亭与亭之间的曲廊，沿途栽植了芙蓉、玉兰、茶梅、牡丹等几十种不同的花树，是按照四季交叉栽种的，可保一年之内，花开不败，馥郁浓香、葳蕤堂皇。

        而最让少甯喜欢的，便是正房。

        悬书：尺素。

        尺素院内建了六角亭，亭内四面是可作休息的鹅颈椅，中间却并非常见的石桌，而是一泓小小的池塘。

        池塘内各尾鱼儿和龟甲游得正欢。

        其中有一条墨蝶尾，通体浓黑，尾巴宽大且薄孱，似孔雀开屏，又似蝴蝶振翅，极是漂亮。

        “这个季节，这么小的池塘，它们居然没有被冻死！”少甯睁着大大的杏眸，一脸不可置信。

        一个四十出头、管家打扮的男子上前笑眯眯道：“娘子安心，这个宅子里的池塘都是相通的，动工时，大人特意交代，在这院子留了一个口子，娘子请仔细看这里。”

        管家伸出胖胖的爪子，在池塘口上空敲了敲。

        “是无色的壁琉璃！”少甯惊呼出声。

        并非是她浅薄，实在是这无色琉璃极为罕见，便是连宫中，听闻也只皇后和受宠的端贵妃各得了一两块，都用来装在了暖阁。

        冬日静坐屋内，可隔窗垂看院中雪景，实在是极为难得。

        但又因当下锻造技艺粗浅，失败的几率很高，每年成功锻造出的无色琉璃不过区区四五块，且大多都成了贡品。

        少甯心头惴惴——这大表哥不会连贡品都贪吧？

        “你先下去吧！”

        管家退下，程之衍引着她入内，便有穿亮衫的女使们进来奉上茶点。

        一穿蟹壳青细布梅花暗纹夹袄、头戴扁方如意银簪的女人上前叉手恭敬道：“大人，娘子，厨上知道今日主子们过来，特意做了几道点心，请主子们指正。”

        说着，招手让女使们将点心依次摆开。

        少甯见其中便有那道蜜浮酥柰花，粉雕玉琢、色泽明亮。

        她想起当日程之衍接她回府，将车驾停在巷口，也命人为她买了一匣子这糕点，当时只觉受宠若惊，如今再看，熨帖之余又添了几分命运使然之感。

        不由轻轻笑了笑。

        程之衍同她介绍：“这位是曹嬷嬷，早先曾在泉州照料我的生活，后来入仕后，便跟着我到了江宁，方才那位是文叔，打理府里庶务，他们两个都是早些年跟在母亲身边的，外面置产的庄子铺子，一应都是常伯在打理，今日天晚，待改日，我带你出去转转，将人都认全了。”

        少甯以为是江氏身边的，也没多想，只一样有些好奇，“大表哥的意思，日后这些都要交由我打理？”

        不然为何要特意同她说这些。

        程之衍却很是理所应当，挑眉反问道：“不然呢？我几个同侪名下一应产业，都是交到自家夫人手中的，我身为堂堂都指挥使，难道还要亲自打理这些琐事吗？”

        一旁曹嬷嬷和几个女使都捂着嘴笑。

        少甯颊畔晕红，只得埋头吃点心，生硬转个话题道：“听大表哥的意思，升迁的事，是已经定了？”

        程之衍点头，“差不多吧！”

        九层糕、状元糕、灯盏糕等各色糕点就摆在面前，少甯起筷吃了一块，只觉绵软滑香，很是爽口。

        那道蜜浮酥奈花，更是吃了两块。

        程之衍看着她吃，樱桃似的小口来回动着，软软的，红红的。

        他突然别过头。

        暖阁外阳光筛过窗纸，搅得满空跳动的光波成了碎银。

        他突然很想尝尝小娘子红软的香唇。

        也不知同她面前的糕点，究竟哪个更软一些。

        他舔舔唇，若无其事夹起一块云片糕放到她面前的小碟中，“尝尝这个。”

        “谢大表哥！”女孩弯起眼角，笑眯眯道。

        少甯实则饭量不大，但见他兴致正浓，似乎很热衷给她夹，便坚持多吃了几块，一头慢慢咀嚼，一头眸色明亮，望着他笑。

        见她喜欢吃，他也很高兴，起筷陪用了几块，只他一向不喜甜食，吃了几块后便停了筷，静静看着她吃。

        少甯垂头。

        她虽然羞窘，却也不想拂他的好意，两人日后毕竟要在一起过日子，她打定了主意要敬他顺他，所以这喜好上自然也要尽量贴合他。

        待终于置筷，终于舒了口气。

        一数，自己竟吃了八块。

        一旁素瓷也是心焦，姑娘的心思，她能不知道？只她家小姐体弱，她最是清楚不过，这会子为了哄大郎君开心，吃了比平日多一倍的量，接下来只怕肠胃又要不适。

        偏大郎君一番美意，她也不敢开口提醒什么。

        曹嬷嬷是个认真的人，知道目下谁的肯定于她们最有利，便哈着腰上前，道：“娘子，这几样糕点，都是几位厨娘的拿手，只是新府里这些日子，主子不在，底下小的也有些惫懒，不若娘子寻一两样糕点点评一下，一则让她们勉力，二则也好重新改良一下方子，日后能更好地服侍大人和夫人。”

        虽然知道这句‘夫人’只是泛指，但一想到她同程之衍已经定亲，少甯还是脸颊羞红。

        她抬头看向他，见他轻点下头，这才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

        看似思考，实则也是想消消食，不然一会儿坐车肠胃肯定难受。

        她先肯定道：“那就说说这云片糕吧！”她顿了顿，大胆道，“厨娘能想到在这道点心里面加梅花碎，用梅花的苦香冲淡片糕的甜腻，倒是不错的点子。只是，这云片糕口感偏糯，梅花味平且涩，若甜甜的，糕点太糯，大不了多咀嚼两下，可若掺了苦味，多嚼几次便是受罪了，与其加梅碎，不若用些杏脯和果肉，也能弥补一二。”

        曹嬷嬷哈腰称是，望向一旁的女使不免皱了皱眉。

        又叉着手上前道：“实在是这厨娘的过错，她平日里便喜捣鼓这些新鲜花样，惯是中看不中用的。”

        少甯还想再点评两句，蓦地看到程之衍面前的小碟，四块云片糕，他用了两块。

        心里懊悔起来，这些下人定是打在泉州老宅时便服侍他了，自然最清楚他的口味，做的这糕点也是依照他的口味来的，曹嬷嬷一番推心置腹，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给她个面子罢了，自己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

        少甯顿觉讪然，弯着眉眼笑道：“我闲来无事，也是时常捣鼓吃食，这位厨娘倒是爱好同我一样，不知是哪位”

        与主子爱好一致，便是很大的赞赏了。

        一着绿衫的女使出列，走到二人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是奴婢。”

        少甯笑问：“你叫什么”

        女使说叫“洛云。”

        少甯先夸赞了她的名字，又道：“姑娘这点心虽有苦味，但梅花归肝胃经，以花作药食，实在是心思奇巧。”

        洛云哪懂什么药理，不过听自己母亲说今日大郎君会来，特意循着他往日的口味挑着好的做罢了。

        她是打小便跟着自家母亲在泉州老宅服侍的，亲眼看着大郎君从一个羸弱少年长成了这般郎艳独绝的公子哥，兼之马上又要被授殿帅之职，若说她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好在大郎君很快便要成亲，这夫人出身又这般低，只怕也好愚弄得很，待婚后，她便去求自己母亲，让大郎君纳了自己去。

        她母亲在厨上做了十几年，又是明凝夫人留下来的旧人，便是单单为了此，大郎君也少不得要同意了去。

        至于这新夫人满意与否，她才没兴趣知道。

        少甯让素瓷赏了她一贯钱，“我等着姑娘做出更多心思巧妙的糕点来。”

        洛云掂了掂手中大子的分量，心里冷笑一声。

        这明凝夫人生前经商，开得布庄遍布南北，赚得体己何止百万，尽数都留给了大郎君。

        单是漏到她们下人指缝里的，也比这赏银多得多。

        就一贯钱，也不嫌丢人！

        面上仍是千恩万谢，客客气气拜了拜，这才退回到女使行列中。

        少甯重新起筷，又去夹那云片糕，不料程之衍却让人将东西撤下，“凉了，这个季节吃多了不克化，我陪你到院里走走。”

        不知为何，方才还眉眼温和的男人，这会儿竟生起起气来。

        “都下去，谁也不准跟着。”

        程彻倒是乖觉，听到这句，一溜烟便跑没影了，留下素瓷和云萝面面相觑。

        少甯咬了咬牙，“你们也走，先由正路出去，到垂花门等。”

        两人即便定了亲，单独相处也是不妥，可目下他正气着，少甯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一个人跟在他身后，眼看要往果林西侧的夹道去。

        她便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大表哥！”她唤他。

        男人听到这句呼唤，并未回头，只脚下慢了几分，像是在配合她略小的步伐。

        少甯松了口气。

        想着，这人虽然动不动就爱生气，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理智。

        这种时候还能顾到她，倒是个可以相处的性子。

        小路隐秘，两旁种着密密麻麻的蒺藜，再往旁边便都是林木花树。

        蒺藜同青石小路中间，用一尺多宽的木栅隔开，是以并不会划伤二人。

        少甯跟在他身后，缓步轻移。

        夕阳明艳，碎银一样的光芒，照在男子肩头，恍惚间竟起了一圈光晕，似淡淡的紫蓝，如同雨后初霁的虚虹。

        男人原本的孤寂淡去几分，平添了两分轻柔。

        他一向话少，心思也多变，少甯自认识他起，便总忍不住猜他的心思。

        之前觉得他有些古板严肃，后二人渐熟，发觉他神魂冷硬下，有着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

        而目下两人定亲，少甯对他的一概想法，便都成了讨好。

        气氛好时，她甚至也会在他面前耍耍心眼。

        可目下，似乎又回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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