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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97章


程之衍在正房略坐了坐,估摸着她一时半刻回不来,便自己到了内书房。取了一本兵书,坐下来看。翻了两页,却静不下心。禁中原先定了由他护送太子南巡,可后来却没成行。一是谢家极力反对,二则之后他的身份也有了变化。

        太子南巡比预定中回来得要晚,上个月初才姗姗回驾,自回朝后,除却几次大的朝会,其余时间则多半会留在东宫,偶尔到六部观政,也会同几位幕臣私下到猎场放风。但最奇怪的,无疑便是每月逢九出宫的事了。

        太子此人论心计不如端王,论狠厉不如庄王,温吞水一样的性子,却颇得朝中上下人心。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有一副好性情,在朝诸官看来,温润谦和,乃是帝王大才。先帝将摇摇欲坠的大晔交至官家手上,经了他这一年多的整治,朝堂新旧两臣融合得当,几处动乱也处置得很及时,西北同狄人一战,大获全胜,官家威望已到了顶峰。

        大晔接下来需要的是维稳,新的帝王无需旷古铁腕,只要性情宽厚,不事奢华,能将乾德帝制定的律例按部就班照着执行即可,一句话,朝堂接下来需要的是位儒帝。

        赵昌的形象正符合了朝堂诸官和乾德帝的期盼。便说此次南巡,他听闻太子一路铲除了几个奸佞,又带人剿了一小股山匪,大案一个也没碰到,立了几样微末小功,官家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其实,官家几个子女中,他最属意太子,最大的原因便是太子赵昌是由他一手带大的,情分非端王和庄王可比。

        原本只要太子中立,不要同母家攀缠太过,他的位置自然十拿九稳。可他却过分依赖自己的母族,寻常大事小情不是由皇后插手,便是由谢家居中处置。官家调他出京,未必不是一种历练和保护。只消他经了此次,能独挡一面,与两个舅父再疏远几分,官家想来并非一定要动谢家不可。

        想到谢家,程之衍又是眉头一皱。

        官家默许他杀了谢荣启是对谢家的第一重警告,勒令太子南巡是第二重警告。官家之心,连他都能猜透,不可能谢君昊猜不到,可这些日子仍是频频出入东宫。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竟能让他这样的大人物,明知不妥,却偏要冒着令皇帝不悦的危险而频繁地与太子会晤?

        太子当日南巡,是以剿灭乱党余孽为名,杀贪官、破匪乱,他心里明白,这些多半是由谢君昊放在他身边的幕僚所为,但就是这些微末的功劳,也着实让官家欣慰了几日。所以谢家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人隐在背后出谋划策,要比在明面上干涉太子行径更能争取到圣心。

        可却干冒这大不韪,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微敛着瞳眸,凝神沉思。忽而木作廊子那头传来她银铃似的笑声,他扔了书,迈步到廊上,随手支开橙黄色的金丝篾帘,见煌煌的天光里,她婀娜走在纸伞下,那一缕朦胧的倩影让他心潮澎动。

        他低了点头打量,肌肤是上等的白瓷,鼻梁是碧湖上的峰山,弯弯的眉眼,花蕊一般的娇唇。爽朗的笑若山涧潺潺的泉溪,他莫名觉得她同过往比,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可真要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更洒脱,也更明朗了。

        过去她是程家内宅里的一束幽兰,只能在阴光中静静绽放,而现在她是烈烈的蔷薇,娇阳下亦能生出璀璨的烈焰。当然,她还是最美的那个,只是美得不再淡然和疏离,而是更加张扬和恣意,仿若已经同这暾暾的天光分隔不开了。

        他看痴了,靠在廊柱上,挑着篾帘的手一时忘了松开。还是她先发现人,扬声叫他:“夫君,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热吗?”

        他松了篾帘,压下心头绮念,这才往她处过来,走近后,接过女使手中的十二骨节油纸伞为她撑在头顶,扶着她的腰慢慢往室内走,“怎么这么快?”她就在他左侧,稍微斜一点头便能看到她的眉眼,见其眉眼俱笑道:“秘密。”

        他便不问了。小娘子总有各种各样出人意料的小心思,他猜不到,瞧着她心情不错,便知也没瞎猜的必要,将人重新扶回榻上,抬起头,发现跟着她前去的两个女使只剩下一个,便指挥她道:“去取些冰来。”

        素瓷福了福身,出去指挥下人们重新在冰鉴里添了冰块,四下立刻凉爽起来。她慵懒地抻了抻腰,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外面天光穿透金丝篾帘照进屋内,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的光将静谧的室内分割成细长格子一样的天地,她由女使服侍着洗完手,接过递来的巾子,慢慢将一双雪白的柔夷擦干,又坐到妆奁前来,吩咐侍女为她散发髻。

        他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忙活,就见她开了雕漆镂空缠枝匣子,从里面取出来一只白色的瓷罐,手掌般大小,打开来,是洁净细腻的膏体。

        像是想往手上涂抹,可又想起什么来,将罐子重新合好,塞了进去。

        他觉得奇怪,问她道:“怎么不用了?”

        她转过一点身子来,未说话先叹了口气,“不敢用,怕对胎儿不好。”又颇为苦恼,微微低了一点头,看着自己一双柔荑道,“还有八个月,怕是这手都要糙死了。”

        他叱她,“哪里就会糙了,明明比我的细很多。”

        一旁的素瓷刚为她松了高髻,正慢慢梳通,听了不由抿嘴偷笑。

        少甯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胡说,嘟着嘴,“我是姑娘家,姑娘家的手怎么能同你们男人比,脸和手都需要保养,不保养,会老得很快。”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之所以那么香,竟是费了这么多功夫,需要抹那么多繁致的保养膏体,想了想,站起身往门外去了。

        少甯听到他让守门的婆子去叫文管事,一时闹不清他要做什么。待文管事到了尺素,却没进屋,规规矩矩站在庑下听命。

        便听他道:“文叔,你这两日别的事都放放,到西市去转转,看看可有香膏类的铺子往外售,价钱不论,咱们买回来自己经营。打听好货源,用料一定要干净安全,找几个大夫多验几次,确定孕妇能用了再出手,回头把铺子记在王妃的嫁妆里就好。”

        文管事说好,哈着腰退出了院子。

        少甯这厢也换好了绫罗软衫,从屏风里的阴影里摇着团扇出来道:“何必这么破费,还另买一间铺子,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说她恃宠生娇,她倒是无所谓,就怕对他的名声有什么影响。

        他觉得她也想得太多,坚持道:“铺子买来也会对外销卖,又不是只供你一人使,旁人若是想挑刺,多的是寻衅的头子,你再小心也是无用。”

        她听罢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了,只问他:“过两日,你是不是要上差了?”

        他说是,“我上差前,先去程宅,将外祖母接过来。”

        她蓦地站起身,脸上喜色潆绕,“当真?大舅父可同意了?”他如今有了玉蝶,是宗室了,这称呼上自然也得跟着变过来。

        程之衍道是,“早先找不到理由,你如今怀了身孕,这可是现成的借口,将外祖母接出来,日后由咱们奉养。”

        少甯笑了,抚掌称赞,“好。”又苦恼起来,抚着俏脸发愁,“让外祖母住哪呢?”

        想了想,同他道:“如今是夏日,天气热得很,咱们府中少水,只有一座园子还算是幽蔽,不若就将外祖母安置在抱夏旁的绿章阁,那里三面都是林子,距离咱们的正房不近不远,出了往东,又有一大片怪石嶙峋的假山,瞧着也野趣鲜活些。”

        程之衍说好,抬起头,见她又闷闷起来,过来抱住她道:“四妹妹同薛绍的亲事也快下定了,你若愿意,我便差人到那边将四妹妹也接过来,我听二舅母说,她的女红一直都是你在教,以这个理由去说,二房想来不会拒绝的。”

        他处处都为她设想到了,她心上感动,裹着泪嗯了一声,说:“那咱们明日一早就差人去接她们。”

        那边她最牵挂的就是外祖母和程立锦,这段日子养胎,她们若都在身边,她也会觉得日子好熬些。

        -

        濯濯的夏日,当头炎炎,东华门外,值差的班直已从两个时辰换班改为了一个时辰。宫阙外,阔朔的广场上,一眼望去,热浪翻过一层又一层,幽幽的,让人看不清真伪。

        穿着银色铠甲的新班直闫峰抬起汗淋淋的脸,望了一眼面前的人,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腰牌,循例问道:“朱贵人今日又要出宫?”

        朱翔道是,笑道:“这位大人瞧着眼生,可是新来的?”

        闫峰说是,“卑职隶属侍卫司,早先跟着庞指挥使,这两日刚调来守城门。”

        朱翔恍然,“庞指挥使如今高升,大人们也能跟着动动,是好事,动一动才能升嘛!”

        闫峰谦逊道:“寻常调动罢了。殿前司也好,侍卫司也罢,都是为官家当差,哪里都一样。”一头说,一头让底下军士取来落档的文书,“公公在这写上自己名字即可。”

        朱翔道好,上前捋了捋袖子,悬腕记上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着他道:“咱家每月逢九出宫,不知前面的大人有没有同您交代过?”

        闫峰颔首,说知会过了,一面说,一面递回东宫的腰牌。

        朱翔接过来,收到怀中放好,这才掖着手问道:“不知是怎么交代的?”言毕,先笑开了,讪然搓着手道,“诸位大人忙得很,咱家又在东宫当值,若是这中间传错了话,于咱家倒是不打紧,就怕对咱们太子爷的清誉有损,故此,便多问了两句,还请诸位大人莫生了气。”

        闫峰看了一眼那记档,见无误了,这才道:“贵人说的哪里话,当差交接本就是弟兄们的本分,哪里就会因您多问几句就生气了。上头倒是说过,说是您得了太子殿下恩典,过两年便要出去荣养,所以在城里置了宅铺,需要经常出去打理。”

        朱翔眼睛里溢出光来,觍着脸迭声道是,又说:“今日事忙,不多叨扰了,改日请诸位大人吃酒。”言罢,同闫峰揖了揖手,笑着转过身,往车上去了。

        这里是出阙前,等闲车马平日里自是不能在此多停,但朱翔是东宫心腹,颇得主子器重,因此他的车驾在此驻足,倒是没有人敢多置喙。见马车粼粼往西市去了,闫峰这才将兵器扔给一旁的军士,急步往这头的深巷来。

        广场外是一条长街,他走到中间的位置,前后看了一眼,往左一拐,便到了另一条巷子。巷子头猫着一个人,弯着后脊正在剥葵花籽,听见动静,抬起头,目光一凛,忙站起身拍了拍手,问道:“如何?”

        闫峰肃着脸,“在里面,但未着太子衣冠。”

        程彻正色:“你的人可跟着了?”

        闫峰颔首说是,“放心,这次保准跟不丢。”

        程彻嗯了一声,“你回去当差吧!我立刻回去同王爷禀告。”

        程彻见闫峰沿着原路往回走了,这才搓着鞋子尖将下面的瓜子皮碾个粉碎,前后看了看,径直往宁园的方向跑来。

        -

        这一片巷子里都种着香樟,正值夏日,冠盖如云,层层掩荫下,连这带的居府都变得神秘起来。

        朱翔的车驾碾过青玉石板,发出凛凛的声响,巷子深处走出来一人,车驾随之停下,车夫摆好脚蹬,来人将里面的贵人扶下车,“爷,您慢点。”

        赵昌站稳后,马车重新起动,再次凛凛响着往长街去了。

        太子赵昌入了内院,由方才那人服侍着解下兜头的披风,抬头,见院内香樟葱郁,比上次来,又岐伸出无数枝蔓,蓊郁盛茏,遮住他头顶煌煌的日光,在地上留下明暗的交织。

        “殿下来了?”

        他转过头,望向屋廊,见古香的木作廊子尽头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眉如作画,穿一身月白澜衫,青丝散在腰腹,琼花潆于面部,一人抱琴独立于明黄色的长廊中。风起,裹送来他身上的栀子香气,与这浓烈的樟香气息混合,潆绕在他鼻尖,让人生出无边的悸动。

        冰魂雪魄,比若流风回雪。他沉了沉,这才抬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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