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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102章


程立锦回来后,三人又坐了会儿,皇后身边的掌令便来了,宣布了结果,果然同少甯猜测吻合,那名掌心有疤的小内侍,是名宫婢,是严奉仪自己的人。只是有一点,她暗中也曾与小严氏接触。这倒是料错了,好在宫中从来不缺让人招供的法子,十几个嬷嬷轮流掌捆,不出一炷香她顶着猪头脸同掌令招认了,她实则是暗中受了小严氏指使,这才推了程立雪下花台。

        所以,这其实也是最合乎常理的判断,大严氏是受害者,抓到了她的宫婢,自然是被人收买了,毕竟没有人会害自己的骨肉,可少甯了解了太子为人,不得不多想想。

        “单是这样看,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既毁了大严氏,又能趁机将你踩下去,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少甯缓缓道,“严奉仪出自严氏,又是嫡支中的嫡出,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地养大,因受辱,连对腹中骨肉都有了弃念,可见是个敏感而又刚烈的女子,如何会在这种心潮翻涌之时邀你去园子里逛?”

        程立雪:“我也觉得奇怪,她一上来便说了孩子的事,便算同我再交好,这宫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我也太不设防了些。”

        “正是这个道理,再说若只是为了倾诉,哪里不能说话?”就怕是故作坦诚,内里却有别的图谋。迤逦的洞窗半开,少甯抬眸望去,见廊子那头处置得差不多了,便道:“咱们出去瞧瞧。”

        说来也是奇怪,早先在程宅,程立雪只知这位表妹性子柔善,是个可让人拿捏的面人,不过因仗着老夫人和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这才引了大家关注。如今风水轮转,轮到自己站在了低洼处,再看她时却发现需要仰起头了。

        往日从来没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人,一下子竟成了自己的主心骨,抬眸端凝,见人还是那么个小人儿,却有了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高华韵度,静静站起的瞬间,带起一截衣袖翻飞,从容舒宁。单是让人看着,便觉心生敬畏。

        她也站起来,说好,左右也是有人为自己撑起了腰杆,外面那些豺狼也有了会一会的勇气。

        廊子上很快乱起来,小严娘子被人绑着从厅前过,与少甯擦肩时,眸中恨意滔天,只是口中被塞了布团,吭哧吭哧几句,嗡嗡的,想来是在骂她吧!可少甯只睇了一眼便转过头,权当狗吠罢了!她作茧自受,又能怪得了谁呢?

        小严娘子被押走后,便轮到了她宫里那些婢女和内侍,他们被罚得最重,皇后娘娘想来定是恨极了,少甯尚在东宫,便下令将这些宫婢们个个送入掖廷受刑。助桀为虐,知情不报,这是作为皇后失去第一个嫡孙的雷霆之怒,有牵连者,皆无法逃脱。因个个口齿受阻,嚎啕的呜咽声泄出,东宫俨然成了炼狱一般的存在。

        既然事情调查清楚了,程娘子这边自然少不得要安抚几句,皇后身边的掌令是一贯的圆融周到,叉着手微笑,仿若之前的横眉冷目都成了云烟萧索,“多亏了王妃娘娘提醒,才能让真正的凶手伏法。”恭维几句,又转向程立雪,放低了姿态笑说,“实在是奴婢愚笨,事情查得不清不楚,便报到了皇后娘娘跟前,连累奉仪娘娘被怀疑,受了天大的委屈,方才中宫已经示下,让奴婢带来一斛东珠,是属国早先上贡的贡品,拿来给您压压惊。”言罢,招了招手,身后捧着螺钿漆雕梅花纹匣子的宫婢上得前来,轻扣匣钥,见华珠繁密,颗颗饱满,个个比若鸽子蛋般大小,流光剔透间,连捧着它的人都变得濯濯耀目起来。

        程立雪站出来受礼,俯下身堪堪纳了个福,再让身后的康嬷嬷将东西接过来,垂着眼睛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赏赐。”说完,端手而立,再不多言。

        掌令本以为她还会借机说些什么。中宫恩赐,是多大的荣耀,怎么也要赞两句东珠华美,或是干脆恸哭一番,请求皇后娘娘对小严娘子加以重重惩治,为自己做主。

        可这程奉仪什么都没有说,淡淡的,脸上喜怒难辨。见她无话,讪讪笑了笑,便转至少甯处来,福了福身,清脆道:“搅了王妃同奉仪的相聚,实在罪过,今日是不成了,但皇后娘娘下了口谕,十日后是秋夕节,可恩准程娘子回家探亲,届时也好与亲人好好相聚一番。”

        这却是无上的恩典了,历朝历代,一旦入了宫门,想再回家,少说也要熬到妃位或贵妃位,才能经由皇后或官家同意,回府探亲。可即便是贵妃,一年中也只能回家一两次。程立雪一个小小奉仪,却得了这份恩典,想来也是对今日受辱的补偿。

        脸上终于浮起笑来,这次的感谢多了几分真心,“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少甯也同谢,两人行完礼,少甯便朝那掌令道:“严奉仪痛失爱子实在可怜,方才我在室内听着,也是对她心疼难忍,想是自己也有了身孕,最听不得这种事。”又叹口气,徐徐道,“不知目下娘子可醒了?”

        掌令说醒了,神情惘惘的,“命是保住了,但人却还没有还魂,想来要好长一段日子才能恢复了。”

        少甯露出惋惜之色来,“竟是这样。实在可怜,不知可否劳烦掌令代我问一声皇后娘娘,容我进去探望探望可好?”

        掌令本想绕过这茬,正是混乱的时候,东宫内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宜传出去,可又不能下令让人封死严奉仪的院子,不然传出去,全燕京的人更要疑心大涨,沉了沉眉,叉手道:“王妃宽厚,来之前娘娘也有吩咐过,若严奉仪醒过来,一概事便由她自己做主,两位不若到她宫门前,让宫人进去问问,若她此刻愿意见二位,无需同皇后娘娘再请命,进去相见便是了。”

        少甯致谢,见掌令带着人往宫外去了,这才转身同程立雪说话,“让康嬷嬷陪着阿锦在外面等,你我二人一道去见见她。”

        程立雪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迟疑道:“还是我自己进去吧!莫再冲撞了你。”有些事她也想不清楚,要进去问一问才能安心。怀孕之人最怕见血,且严奉仪今日流的又是丧子之血,意头实在不好,程立雪不免踌躇。

        少甯看着她,心里叹息一声,这大表姐在深宫不过半年,竟变得也会为他人着想了,想来宫禁深深,确实是能磋磨人的性子,她道:“再不愿意让他见血,也见到了。”慢慢抚着肚皮外的秋衫,垂目柔声,“只有见识过最厉害的鬼蜮疾风,生出来后,才能笑迎八方。这世上刀枪冷箭难防,让他在肚子里便好好瞧个清楚,该学的学会,总比到时候生出个软蛋来好。”

        她那样和顺斯文的性子,说起粗话来,竟一点不知道避讳,直说得两个小姐妹连同身后的宫婢婆子直眉愣眼的,看她的眼睛,个个溢出清光来,仿若她的脑门上镀了一圈天神的圣光一般。

        她说罢,转身便往廊子那头去了。身后的程立雪呆了呆,这才抬脚跟上,而程立锦险些抚掌大赞,阿嫂就是阿嫂,越来越有亲王妃的威仪了!

        到了廊下,嬷嬷站在门边掖泪,见到二人垂首纳福,“宁王妃安!程娘子安!”

        少甯端着手开门见山:“我二人有些话想同严奉仪说,不知可否为我们通报一声?”

        她的身份在这,嬷嬷自然不敢拿乔,软声让二人稍待,哈了哈腰,便往内室来,推开门,往内走了几步,见朦胧纱帐中影影绰绰伸出一管玉臂来,藕段似的清肌,隐隐泛出青阴的泽光,她上前掀开帐子,将手臂拢回锦被中,严奉仪苍白似纸的脸露了出来,喃声叫:“嬷嬷?”

        她说是奴婢,将帐绳挂到金银钩上,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宁王妃同程娘子在外面,想同您说说话,不知”

        严奉仪一双空洞的眸子怔怔望向帐顶,迟疑了片刻,像是很艰难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呼吸急促,眸中裹泪,人也跟着轻颤起来,将自小伺候她到大的老嬷嬷吓了一跳,俯下身来慢慢为她顺气,“娘子,不见就不见了,咱们谁都不见了。”

        哪知严奉仪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冰魂似的指尖抽动着,眸子一层薄薄的水雾,“见,我见,嬷嬷你去请她们进来。”

        嬷嬷道:“娘子方小产,身上没有力气”她自然不想让外人这时候打扰自家姑娘,可那位是宗妇,她不敢私下做主,这才进来通报。看着自家娘子脸色煞白,心跟着疼得难受,“左右是小严氏害的她们,同咱们不相干,还是让奴婢想办法出去打发了她们,您也能睡个安稳觉。”

        她却摇头,“不,我欠程奉仪一个解释,不能不见,不然心下难安,嬷嬷你自去请人吧!”

        嬷嬷无可奈何,出来后传了严奉仪的话,二人被引进内室,少甯一眼便望见了翠羽烟纱帐子里孱弱皙白的少女。她先同少甯招呼,细细的嗓音里裹着颤动,“是宁王妃殿下,请恕我无状,不能起身行礼了。”又看向她后面,“程娘子也来了?”

        双方简单问候过,少甯坐到了床边。静静看了她片刻,道:“娘子可好些了?”

        严奉仪却没接这话,打量少甯两眼,目光又转至她身后,突然歉然道:“是我对不住你!”

        程立雪一噤。

        见她发呆,还是少甯先接了话,“奉仪娘子是要道歉,鉴于您的默许,险些害了我表姐一条小命不算,还要搭上我们程家所有女眷的声誉,若非您此刻正在受苦,这份公道说什么我也要讨回来。”

        程立雪还是没彻底明白,“什么意思?”

        少甯没回她,只将目光转至严奉仪身上来,见她扶榻的手瞬间绷紧,手背上鼓出青阴色的脉络。

        少甯冷笑一声道:“严娘子的确是好算计,若我没猜错,你宫里的婢女同小严氏合谋之事,你早就知晓了吧?自己倒是摘得干干净净了,可曾想过若万一调查之人没有找到那名宫婢,届时我表姐会如何?”

        程立雪愣了愣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问严奉仪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那宫婢同小严氏密谋,也是故意引了我去花园?”

        严奉仪怅然说:“我也是没法子。小严氏同那宫婢密谋,我是早就察觉了,可要动她,其实并没那么容易。我们严家看似公允,实在内里各方各支倾轧不断,争斗也十分惨烈。族人目下见我受宠,便将所有期许都放在我身上,但她作为备选同样重要,没有盐时,卤也是咸的。”又自嘲道,“自打我有了身孕,便夜夜梦魇,睡得少,吃不下,身体也越来越差,我曾使了银子,寻了嘴紧的医女偷偷把过脉,这个孩子本就留不住多久,可严氏一族,你们也都知晓,我担不起滑掉皇胎的罪名,况且这胎流掉,总还会被强求下一胎,下下胎,如此一来,便要不停侍寝,我的身子根本受不住…”

        少甯道:“娘子不想再诞育太子子嗣,便想出了这样一劳永逸的法子?”

        严奉仪呆了呆,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望向程立雪,“你…你同她说了?”

        程立雪指尖发白,怅恨道是:“不然我心里实在怄的难受。”

        严奉仪突然挣扎坐起,脸色也跟着狰狞起来,扶着床沿的手瑟颤,每支骨节撑得透明,压着声音质问:“你这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啊!”

        以太子秉性,若事情外泄,她们这些侍妾和宫婢恐怕只怕会被慢慢灭口。她早就怀疑前任太子妃的死因蹊跷,只是一直没有证据。

        想到这,声音也瑟颤起来,“这可如何是好?你这般莽撞,万一…”宁王妃不是后宫女子,只要出宫便能无事,她们呢?她们是要在这宫里生活一辈子的啊!

        少甯见她情绪情动,轻轻拍了怕她的手,安抚道:“你放心,这件事非同小可,在找到解决办法之前,我定不会泄露,再说泄露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严奉仪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少甯道:“你都做了些什么,还是同我们说清楚的好。”

        她眼睫上凝了泪,道,“我刚开始发现小严氏有了计较,便觉得这样也挺好。睁只眼闭只眼,明月升天,旁人便算再想干涉也没法子了。我本也不想生下他的孩子,那些个让人屈辱的日日夜夜,想来只会让我恶心,不会有孕了有什么打紧,不用侍寝,我一个人照样可以在这东宫清清静静地活着。”

        她抬起头,长长出了口气,朝程立雪道:“只是有些对不住你,拿你做饵,险些害了你。若我什么都不做,自然也能留出破绽给小严氏。可姬妾相争这种事,始终不是什么光彩事,太子和皇后娘娘又并非耿介之人,若我昏迷后,皇后娘娘被人教唆了几句便将此事轻轻揭过,那我岂不是白受苦一遭。为此只能将你裹挟进来,让程家的人来此为你出这个头,只是没想到出现在这的竟是王妃娘娘。”

        少甯听出来了,严氏一族,虽然表面上姻亲广布,门生故旧无数,但实则内里斗争激烈,大严氏这一支享了常人难以启迪的尊荣,自然也要承担其他人加在身上的压力。

        程立雪捂着嘴,摇摇头,“我不怪你,你有多恨,我就有多恨,我明白的。”

        少甯却道:“这些稍后再叙,我就是想问问奉仪娘子,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严奉仪抹掉脸颊上的泪,唉声道:“还能怎么办,就这样熬着,一日日过罢。”

        少甯道:“难道就没想过为自己讨一份公道?”

        “公道?”严奉仪怅然说,“同天家讨公道,怎么可能呢?况且这种内帷之事,又如何能说与人知?那可是太子,背后有谢家,有幕府,有中宫,我们一介女流,便算不顾及底下弟弟妹妹的名声,不要自己脸面,将事情宣扬出去又如何?难道这些污糟事,还能让官家亲审吗?况且,”她哽声道,“即便是知道了,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族人会同自己站在一处?”

        她们这些被选入宫的女子,早些时候受尽了阖族供养,如今飞上枝头,便要反哺。族里那些人,谁会管你在宫中活得好不好,早日生下凤子龙孙,为家族使力,绑缚皇家才是重中之重。

        少甯:“若是有法子呢?”

        严奉仪苦笑一声,“莫说太子在前朝一向谨慎,根本让人抓不到把柄,便算有,难道王妃竟觉得可以凭着几个妇人几句不知真假的控诉,便能动摇太子在官家心里的地位吗?”她越说越是绝望,“若当真告知家人便能解决,我早就这样做了,你们难道以为,我阿娘和父亲就不知道我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不过是佯装不知,我不说,他们便不问罢了。”

        少甯垂眸。

        严奉仪笑出了眼泪,神情绝望:“再说他们也没什么法子,严氏是大族,绝对不会允许我的双亲为了我仅仅一个女儿,便毁了全族人的希望和脸面,届时闹大了,最终等着我们这些后宫女人的,不是白绫一条便是鸩酒一杯。”

        少甯突然扬起头,煜煜升辉的眸子里溢出夺目的光来,说:“你们严家虽嫡支都在外埠,但几百年的大家族,在这燕京城里,姻亲总是有些许的吧?他们现在不肯为了你使力?若来日呢?若来日太子遇到了紧要的关口,过不去的卡缝,让他们稍稍敲敲边鼓,跟着出头之人参奏几封折子总可以吧?”

        严奉仪想了想,“这我倒是有把握说服他们,可太子目下好好的,又怎么会…”

        “花无百日红,想他倒台的可不止咱们,咱们顾忌着名声,顾忌着姊妹,可端王殿下却不会,是时时刻刻巴不得将他踩下去呢!咱们将消息捅到端王处,就明眼坐观山,待紧要的时候,两族联手,朝东宫狠狠插上一刀,我就不信太子还能稳坐如初。”

        严奉仪和程立雪听完这句,不由噤住了。呆呆望着她,原本离自己星河般遥远的朝堂,仿若突然近在眼前,生出了可以撼动朝局的热血来,仿佛披上战袍,下一刻便能征战杀伐,开疆辟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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