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013章 清眸映月秋水横

就在吕夷简与梨娘相依相偎之际，忽有一声巨响自近处传来，似是门被撞破了。紧接着一阵杂沓的打骂声，回荡在走廊里，十分的聒噪恼人。

        “合欢妹妹。”梨娘惊道，说着就要穿衣出去看。

        “等等。”吕夷简按住梨娘的手拦下了她。他拉着梨娘走到窗边，他将窗户开大了一些，然后微微探出了身子去看。

        只见一个醉酒的男子正拉扯着一个女子的头发在走廊里大打出手呢。那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肌肤胜雪，容貌清丽绝俗，一双荡荡清眸似月下明珠一般，蕴华初温，既深且痴，那便是合欢了。她被欺负的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但她兀自咬紧了双唇，既不哭也不喊，那双绝世的美目中飘过了一丝死寂的绝望与冷淡。那醉汉衣着浮夸，面目狰狞，他已醉得面目通红了，身子也东倒西歪的，他一面向合欢施暴，一面还不停地骂着“贱人”，“婊子”这些难听已极的字眼。

        梨娘看着平日相善的姐妹受此凌辱，急的哭了起来。吕夷简识得那醉汉是谌郡王的小舅子，殿前都虞侯路乙的独子路衙内，京中有名的恶少。吕夷简看了梨娘一眼，便欲穿衣出门干预。就在这时却有一个人影飞了过来，来人朝着那醉汉的胸口就是狠狠一踢，那醉汉随即趔趄着向后一跌就倒在了地上。那醉汉挣扎着坐了起来，他一面用手揉着胸口，一面神情颠倒地不知在辱骂着什么。

        那仗义出手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着一身白色劲装，戴一顶松枝银冠，长发漆深，鬓若刀裁，生得十分白皙俊美。他立在那儿，只俊眉一蹙，那凌厉的眼神便自那双英气深邃的眼中逼了过来。

        吕夷简偏着头看清了他的容貌，不觉一惊，原来那人正是皇后的长兄，宁海侯郭允恭的长子，左武卫上将军郭翊臣。他不是随濮王戍守边关么？半夜三更的怎么出现在这京中的风月场所里，吕夷简心中疑窦渐生。

        “这个公子哥怎么在这儿？”吕夷简自语道。

        “什么？”梨娘不解道。

        吕夷简没有回应梨娘，而是继续观望着眼前的形势。

        陆衙内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指着郭翊臣破口大骂道：“好，哪里来的小白脸，你可知道我是谁，你等着，我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原来因为翊臣容貌太过俊美，陆衙内虽已被踢翻在地，却仍未将他放在眼中。

        翊臣凛将剑眉一横，不屑道：“我管你是谁，快滚！”只见他丰神奕奕，气质濯朗，更显得对方如猪如狗，狼狈不堪。

        “好，好啊。人呢，来人啊。”陆衙内大声叫唤着，只见五个彪形大汉闻声冲上了楼来朝着翊臣扑去。

        合欢不觉一惊，她一直一声不吭，此时竟叫出了声，那忽来的一呼中，既是担忧，又是感激。翊臣却只微蹙着眉头“哼”了一声，并不将对手放在心上。他身形矫健，向左一闪便避到了一个大汉的身后，他旋即又举起了右掌狠狠地朝那大汉的背部劈了下去，那大汉当即扑到了栏杆边，只摇晃了几下便翻下栏杆落到天井中去了。“花擦”一声巨响，天井内的一个大鱼缸被砸做了好几半，水草鹅卵石溅了一地，还十余条锦鲤在湿地上扑腾着，天井内的男女见此情形有大半都惊呼着四散而去了。才摆布了这一个，又有一个大汉从翊臣的后面袭了过来，翊臣仍旧是一避，让那大汉朝前扑了个空，然后顺势提手抓住那大汉的后心，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大汉抡下了栏杆去，这一落，又砸碎了几个花盆。第三个大汉扑跑着过来，被翊臣伸脚一绊就大头朝下地狠狠摔倒在地。眼见着三个大汉都惨败于翊臣，陆衙内吓得面如土色，剩下的两个大汉也踌躇着不敢上前。

        翊臣收回手，犹自安然地立在那里，斜眼向余下的三人一瞥，又是冷冷的一声哼笑。方才俊厉的眉眼间竟多了些许调皮。合欢望在眼中，初是诧异，不知不觉地，她竟也笑了，轻松地一莞，暂忘了身后的侵凌折辱。

        陆衙内愣了一愣，忽地捂着胸口大呼疼痛，他身旁的两个大汉忙扶起他匆匆地将他架下了楼去。翊臣也不追，只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又是青葱一笑。

        见路衙内已走，翊臣转身去看合欢，他欲将合欢扶起，却发觉合欢肩上的衣服都已被路衙内撕坏了，若自己这样去扶，倒有些唐突轻薄呢。

        合欢瞧出了翊臣的心思，自己挣扎着就站了起来，她先是一福，而后知礼道：“多谢公子。”言罢垂眸，却是神伤难忍，更兼身体上的痛楚，她蓦地一蹙眉，右手扶着青伤的左臂，身子沉地一趄，竟难支持。

        “姑娘，你。”翊臣心头蓦地一晃，不知是出于仗义，怜惜已生。

        “这，这，这可怎么是好啊。”就在这时，老鸨已哭丧着脸小跑了过来。她小跑到合欢旁边，又掐又打地骂道：“你这个死丫头，小贱人，定是你又不肯服侍陆衙内，才惹出这一番事端。你得罪了这样的贵客，说，该受什么罚啊？”许是她打骂得太过用力了，脸上厚厚的脂粉都随着她皮肉的抽搐不停地晃动抖落着。

        翊臣怒将老鸨扯开到了一边，一面将合欢护到身后，不悦道：“你这老东西，怎么这般糟蹋这姑娘。”

        “哟，这位公子，今日院中打碎的那口鱼缸，那几盆桔梗海棠，还有惊散的那么些个客人，我都还未寻你算账呢，你倒还干预我管教丫头。”那老鸨阴阳怪气地说道。

        “啰嗦。”翊臣从怀中掏出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扔给了那老鸨。

        “诶哟，还是金的呀。”那老鸨忙不迭地一接，连忙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她扭到翊臣身旁，满脸堆笑着，：“这位公子，你今日在我这良月斋又打架又破费的，如此维护这个丫头，不如你便将她赎了去，免得落在这风尘里，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啊。”

        老鸨此话一出，合欢与徊在廊间的梨娘都有些讶异。

        翊臣望了望合欢，只见她露出的肌肤上布满了各式各样新旧不一的伤痕，心里觉得实在可怜。他早是动了恻隐之心的，想也未想地，自问道：“好吧，你要多少银子？”

        那老鸨不说话，坏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在郭翊臣面前晃了晃。

        “两千两？”翊臣顿扬起眉目，问道。

        “正是。”老鸨点了点头。

        “妈妈，您一向看重合欢妹妹的。从前有人想替她赎身，您都不肯的，今日怎么就肯了呢？”梨娘迎上前来，一面搀住了合欢，一面问道。

        “要你这丫头多嘴，管老娘的事。不要以为攀上了吕大人，就可对我指手画脚的，你只要一日还在这儿，一日就，还是我手下的姑娘。”老鸨拄着腰，向梨娘哼点道，言语神情间，一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

        梨娘也尚从容，望了望自己房中，方道：“妈妈，您的意思梨娘也知道。从前您以为合欢妹妹奇货可居，一般的身价自然看不上。今日妹妹坏了事，坏了名声，往后……”

        “好了，好了，一千两，一千两，啊。”老鸨知道梨娘有心要替合欢压价，又窥量着，约略吕夷简就在屋中，自然悄转了颜色，一面上前压住了梨娘的肩膀，似笑未笑地，卖力道：“梨娘啊，为你这些年懂事，今日妈妈给你这个面子，啊！”

        梨娘望着眼前阴阴的笑脸，心下不适，但还是强笑着，谢道：“谢谢妈妈了。”

        纵然一千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事出突然，翊臣身上并没有带那么多的现银。虽如此，他也并未在面上显出半分为难之色。

        见翊臣一时未决，合欢轻挣开了梨娘，上前又是微微一福，蕴藉道：“今日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乃是草芥之人，不值得公子为难。”她举止虽看似轻盈，但因她周身是伤，些许举动，实是吃力得很。她复抬眼向公子，一刹那的寄往，随即又堙灭了，扶手已堕。这一望。就如鲛人的泪一般，在翊臣澄明无波的心海中望月成珠了。

        情不知何起？不知是否到了那地步。翊臣自嘲似地一哂，随即辗颜明朗，清声道：“不用担心，我一定带你走。”

        有明润的光华自他笃定执守的目光中流过，风清照月般地就消弭了四下里繁乱的声色。

        翊臣转从腰间解下了一块佩玉递给了老鸨，道：“这是块上好的翠玉，雕工出自扬州瑄芳馆沈瑾，少说值三千两。”

        那老鸨接过佩玉，迎着光打量了一番。那玉大小二寸余，触手温润，玲珑无瑕，确是一块上好的冰种翠玉。上面雕刻着浩然临溪图，浩然望水兴叹，长袖风流，虽只在方寸之间人物却是神情毕肖。还有那澹澹水波，夹岸桃花也雕镂的十分精细生动。老鸨心下大喜，她将那玉收回袖中，向着合欢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道：“姑娘请吧。”说罢，她又向翊臣谄笑道：“公子以后得空，可常常来坐坐，我们这儿，好姑娘多的是。”说罢，又坏笑着瞥了合欢一眼。老鸨得了这么大的一个便宜，自是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临走时她还吩咐人守住了合欢的屋子，就是一根针，都不许她带走的。

        原来这块“浩然望溪佩”是翊臣二十岁时他的二弟煜臣赠他的生辰之礼，手足情深，骨肉难聚，多年来他都随身带着，自是十分珍视，故而方才他才略略犹豫了一会儿。

        合欢才一动，身子就是沉沉地一晃，梨娘忙又搀住了她。合欢转向梨娘一笑，梨娘也是一笑，二人相视着，眼中不言而喻，都是劫后余生的欣慰。

        梨娘轻拉住合欢的手指，亲昵道：“妹妹，到我那里换身齐整衣服，收拾收拾，再随这公子走吧。”

        合欢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道：“不了，谢谢姐姐了，我这就走了。”

        “嗯。”梨娘点了点头，知心道：“早些离了这里也好。就是多捱一刻，也不值呢。走吧，我送你，妹妹。”

        “嗯！”合欢忍着痛点了点头，一只手紧缠住梨娘，二人便这样相携着，走了出去。

        梨娘送着他们到了良月斋的门口，折腾了这一会儿，三人出门时已是东方既白，红日欲升了。翊臣的马车正在街对面的一棵大槐树下候着呢。

        “合欢妹妹，多保重。”梨娘叮咛着，已渐渐放开了合欢。

        合欢再抟紧了梨娘的手，将泪欲泪地，纠忍道：“你我再见无期，梨娘姐姐，你也要多多保重啊。”

        “聚散由天，离合在人，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你我患难一场，这情义，就算不在一处，我也记着。好生去吧，妹妹。”梨娘依依地拂弄过合欢鬓边的散发，笑泪着，别道：“去吧，去吧……”

        “姐姐，姐姐……”到底难分，又不得不分。梨娘匆向翊臣又打量了一眼，更心安了许多。

        “保重。”翊臣亦庄重地向梨娘辞道。他先将合欢扶上了车中，自己才坐进去。

        像这无常的人世聚散一般，白日的飞尘在车轮的撵逐下四散纷飞着，车轮轧过的地方连那原本安详的树影也碎成了一地。望着这马车飞驰而去越走越远，京城屈指一数的花魁忽扬起了头颅，迎着这初升的旭日，豁然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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