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哪里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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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施千琅被当街认出,恢复了王子身份的那天,珞典和诚禹抵达了凤羽镇。
这里是苍山与清水朗山交接的地方,崇山峻岭间和缓的坝子上,蜿蜒的凤羽河缓缓流过,凤羽镇因此得名。
从这里向东北方向前行即进入施浪诏的地界,向北方走是浪穹诏的领地,朝西去不远的黑穗江边,就到了邓赕诏的西坡盐井。
小镇地处三诏交界的要道上,客商们在此歇脚,同时交换各种信息情报,完成一些见不得光的地下交易。
诚禹似乎熟门熟路,带着珞典和他那名紧张的侍卫,踏着夕阳进了镇子,他们在小镇里走了一圈,寻了家清静的客栈,要了间据说最好的套房。
清静的原因是位置偏僻,也没有宽敞的院子给客商拴马和卸货,这倒反而是诚禹和珞典求之不得的。
诚禹紧随店主走在前面上了楼,边走边四下张望,把客栈的天井院落和回廊走道都看了个清楚。
进入房间后,他又将东西两侧的房间都检查了一遍,还推开窗户向外面看了看,这才放心地走回小小的前厅,对珞典点了点头。
店主见他如此仔细,略有不快,但想到两位少年出手阔绰,年纪也不大,谨慎一些也很正常,于是道:“贵客放心吧,楼上其他几间都没有人住,小店这段时间生意清淡,只有后院马棚的楼上住了几个脚夫,几位可安心。”
诚禹露出满意的表情,示意那侍卫将简单的几件行李拿进来,那侍卫看了看珞典,见他不置可否,也就按诚禹的吩咐去办了。
店家唤伙计搬来一筐木炭,询问过没什么要求了,又客套了几句,才带伙计离开。
诚禹开始蹲下点火,珞典踱步到东侧的屋门口望了望,又走到西侧那间,看到两个房间都很狭小,都只摆了一张地榻,上面是黑乎乎的毡子和羊皮垫子。
他来到火塘边,看着几条木块搭成的坐榻,犹豫着没有动。
诚禹低头拢着火,招呼道:“赶紧关上门,风太大了,火生不起来。”
珞典踏着吱嘎作响的地板走过去关了门,脱下披风抱在怀里,四顾之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随口道:“三葱,你去看看他们把马安顿好没有”。
壮实的侍卫三葱接过珞典的披风,进去房间内摆放好,才听命下楼去。
诚禹熟练地生旺了火,取了水罐吊在火塘上方的挂钩上,然后随手将自己的披风铺开垫在坐榻上,拍了拍对珞典道:“坐过来烤烤火吧。”
珞典犹豫了一下,把诚禹的披风推开,直接坐在了榻上,诚禹笑了:“珞典君去长安的时候,来回几万里路,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吧?”
珞典朝火塘边挪了挪,道:“你倒是真的像个跑马帮的。”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小时候在宫里待不住,成天就想往外跑,确实也成功地跑出去了几次,跟着马帮去过不少地方,不过都没能跑太远,就被抓回去了。”
“抓回去,挨罚了吗?”
“惩罚当然免不掉,特别是有两次我父亲恰好不在宫里,更是被打得够呛……对了,你们去长安的时候,我也混进仆役队伍里,想偷偷跟着你们去的,可惜才走出去没多远就被追兵抓到了。”
珞典想起了那天,缓缓而行的队伍后面赶上来一队蒙舍诏的骁卫,越过了自己的马车直冲向前。
而前面的弯道上,在蒙舍诏的队伍中,蹿出来一个消瘦的身影,他快速向山林间逃窜,一边跑一边扭头看,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仿佛凶悍的骁卫在与他玩着游戏。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满山奔跑的少年,连同那一日的红土和艳阳,挥之不去地刻进珞典的脑海里,甚至当他从长安归来,看到阳光下热烈的红土地时,瞬间想起笑着逃跑的那个人……
珞典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将那些画面晃开,他淡淡问道:“跑出去有那么好玩吗?”
“跑马帮辛苦是很辛苦的,不过也还算有趣,哪怕遇到了劫匪,马锅头给点钱就能过去了。有一次,我跟了一个道士,他说他在清修不食荤腥,也不准我吃,一路清汤寡水的,把我饿得,被宫里的侍卫追上了居然觉得很高兴,总算有肉吃了……”
“既然辛苦,又干嘛到处乱跑呢?”
“因为自由啊。”诚禹似乎只是随口回答,脸上却带了由衷的笑容。
珞典微微一怔,不由侧头看向诚禹,只见他的双眸在火光映照下亮闪闪的,那总是清澈明朗的脸上,淡淡划过一丝哀伤,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即刻就隐没在玩世不恭的笑容里了。
一阵沉默后,诚禹满是期待地问:“珞典君接下来怎么计划的,要去哪里?”
“我想去一趟西坡井。那天看了近几年食盐上缴的账目,其他盐井的产量都基本维持,西坡井却减产了近四成,我觉得有些异常,所以想去了解一下,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你打算就这么去看,然后直接询问吗?”
“有何不妥?”
诚禹听他如此认真周正地反问,愣了一刻,才道:“如果问题出在盐井的外部,你到盐井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如果是盐井内部有问题,直接去询问,他们肯定有托词应对,糊弄了你之后,再销毁证据,反而是打草惊蛇了。”
珞典显然没有想那么多,略显茫然地又问:“那要怎么做呢?”
“既然你是想查出漏洞,当然最好就是从漏洞的那一端入手。”
珞典不解:“漏洞的那端?那会在哪里?”
诚禹眨了眨眼,嘴角牵动,露出一个狡捷的笑:“珞典君就瞧我的吧,试试能不能让漏洞自己暴露出来。”
烤着火细细商量了一阵后,他们出了客栈。
三葱紧跟上来,一手还握住腰间的刀柄。诚禹顿住脚步,小声对珞典道:“你的这位护卫太扎眼了,他跟着我们会暴露身份的。”
珞典转头看了眼三葱,见他双眼圆瞪,满脸杀气腾腾,的确非常醒目,于是对他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就在客栈里吧,不用跟着了。”
三葱立刻摇头:“那不行,属下必须寸步不离。”
诚禹劝道:“你家主人的安全我来负责,一定万无一失陪他出去,陪他回来,真的,我保证。”
三葱将头偏向一边,假装没有听到诚禹的话。
珞典又道:“我们只是到外面寻个餐馆吃点东西,很快就会返回,你跟着的确是不便,如果遇到了认得你的军士和统领,反而麻烦。”
诚禹也笑道:“放心吧,真的不会有事的。”
这位三葱是邓赕诏王座前的十大护卫之一,武艺高强,屡次在各类会武中展示身手,在整个邓赕诏各城各部的军士中很有威名,认识他的人确实不少。
想到自己的确有可能暴露身份,耽误到世子的正事,三葱也只有让步了。他郑重地对诚禹行礼,还想托付几句,瞥见自家主人不满的神情,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回了客栈。
此时已到掌灯时分,街巷行人稀少,不多的几家酒馆和客栈已经挂起了灯笼,灯火闪动中,猜拳声和嬉笑声传出,给原本清冷的小镇添了些热烈。
诚禹和珞典并肩走着,夕阳最后的余辉将他们的影子印在青石路面上,他们都没有说话,踏着两道欣长的身影向前走去。
镇子不大,不一会儿就走完了唯一的一条主街,他们又折身往回走,进了猜拳行令声最大的酒馆。
最热闹的酒馆,实际上也不大,四五张桌子,围了十几个人。诚禹和珞典踏进门后,乱哄哄的几桌人停下了聒噪,齐齐望过来。
两位少年逆光而立,衣着虽然很普通,浑身却有种不凡的气度,似乎自带了光亮,牢牢抓住人们的视线。
一名伙计疾步迎上前,珞典表情平淡地环顾四周,低声询问有没有安静些的雅间,诚禹却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位置说:“雅间不用了,就坐那里好了。”
珞典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径直走了过去坐下。
诚禹笑了,想起自己曾经说让珞典扮做自己的随从,还说没有这样年少的商贾,可现在看来,这位世子殿下真是怎么也藏不住威仪,哪里能假扮随从。
那小伙计自然也很有眼色,马上跟过去,询问珞典需要些什么。
珞典看看诚禹,见他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帮忙做决定,也就听着伙计的介绍,在不多的几种吃食中艰难地挑了两样。
不多时,羊肉汤和烤饼端了上来,诚禹笑着问:“店家反复鼓动你要一壶酒,我看你都犹豫了,怎么还是没有点呢?”
珞典看了看周围喝在兴头上的人们,淡淡道:“喝得晕头转向,耽误事。”
诚禹环顾四周,道:“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有点古怪了。”
说完他唏哩哗啦就着羊汤吃了一个饼,然后起身走到柜台前。
此时店家去招呼一桌喝多了的客人,柜台后只坐了妖娆的店家娘子,她看着诚禹眼睛都移不开,满眼火光闪烁,不知道诚禹说了什么,她掩口嗤嗤笑了,浑身花枝乱颤。
不久店家也走到柜台处,热情地对诚禹说着什么,珞典静静看着诚禹与他们说说笑笑,觉得好像重新认识了他。
在粗鄙酒馆里的诚禹,不再是那个信手绘出毒龙猛鸟的潇洒王子,也没有桀骜不驯的傲气,看不到他幽默机敏的一面,更想象不出他在农田里挥汗的样子,除了笑容仍旧通透无染,此时的他带着顽劣的傻气,俨然就是一个出来找乐子的纨绔公子。
想起诚禹所说逃跑的经历,珞典的心里忽然收紧了,不由得好奇,一个人要吃过多少苦,才会导致如此千变万化;要经历怎样的险境,才会需要这许多的保护色。
除去了这些掩饰,这位特立独行的王子,其实是个心无城府的人,在那张笑脸的背后,无非是一个向往自由的顽童。
珞典慢慢啃完了一个硬邦邦的饼,又喝了些略带膻腥味的羊汤,诚禹仍旧在与店家热络闲谈。
不一会儿,店家将诚禹引向酒馆正中的一桌,桌边坐着五名男子,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此时已喝得面红耳赤,醉眼迷离。
不知道店家怎么介绍的诚禹,就见那几人笑着让座,而他也提了酒壶,与那几人推杯换盏起来。
一名男子抬手搂住诚禹的肩膀,笑嘻嘻地对他耳语了几句,诚禹也笑着点头,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几枚钱币递过去,那男子接过,与诚禹连着喝了几杯,诚禹这才一脸轻松地回来。
他在珞典身侧坐下,挑了挑眉,对珞典挤挤眼道:“一切顺利,明天带你看热闹去。”
“什么热闹?”
“明天你就知道了。”
诚禹卖了关子,珞典也就不多问,将那盆羊肉汤向诚禹推了推,问道:“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以前来过吗?”
“以前只是听说过凤羽镇这个地方,还没有来过。”
诚禹盛了碗汤喝起来,边赞叹美味,边说:“其实这类小镇都差不多,有这种小馆子,有消息灵通的店家,有牵线搭桥的中间人,还有隐藏在背后的各种交易……都大同小异。”
“你说想要自由,走马帮虽然可以到处去,应该也不那么自由吧,到底怎样才能自由,你有想过吗?”
“唉,说的是呀,哪里有什么自由。”
诚禹长长叹了口气,因为喝了点酒,微微涨红的脸上满是无奈,他摇了摇头,随即又笑了,对珞典眨了眨眼睛道:“不过,我还真的发现了一个很自在的地方呢……”
珞典好奇地问道:“哦?还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那是哪里?”
诚禹笑得更加厉害,闪亮的大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对珞典摆手:“不能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好不容易才找到,不能说。”
珞典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要说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可是张开嘴,忍不住还是追问:“到底是什么地方?”
“就是圣元寺呀,我想做通觉大师的接班人,当一个逍遥的高僧,你说怎么样,是不是非常自在?”
答案居然是这个,珞典轻哼一声:“那你可永远别想吃肉喝酒了!”
诚禹的目光悠悠地飘向酒馆外,望着黑暗的苍穹,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他轻轻呼出口气,似乎是认可了珞典的说法,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是呀,什么都不能两全,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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