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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红颜怒(三)


却说宋子文被余上校送去靳大少爷的晚宴。

        骤雨初歇,烟笼月薄的夜色中灯火摇曳,一屋子泾渭分明的两股气压像冰火两重天一般考验着宋子文的耐性。他本就男生女相,一挂月白的长衫落身,眉毛理得一根杂毛也无,悬胆鼻连着人中的长短一切恰到好处,不过分女气阴柔也不过分粗犷寡相,这样的人应酬起来更是举手投足间,比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还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梨园行当打小练就的挺拔身形,如一块刚抛光好的玉石,还未经篆刻凿磨;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是盖不住尾声的清越。一切的一切都生得恰到好处,独天然中带着点儿后天的雕饰,就好像原始而狂野的欲望披上了一层遮羞的纱布,令那些所谓的善男信女趋之若鹜。

        “宋先生方才那出戏没听过瘾!咱们哥儿几个可是您铁打的戏迷,我们······我们也没靳少那票戏的本事,就想阿——听您唱一曲那个什么天涯来着?!”

        几个铁皮军装汉子扬起酒碗,面红耳赤间唾沫横飞,见宋子文旁若无人地略过他们哥儿几个,旋即勾肩搭背地上前去拽刚过桌的宋子文。酒渍濡湿的铁灰色袖口湿答答的扫过宋子文那身月白长衫,他微微拧眉避过,那行人越发不肯放过。

        “抬爱了,我不会唱。”宋子文半吊起嘴角,只好回了一句,旋即望向身侧作陪的那位士官。

        那几人晃悠悠地追来,邻桌的人亦开始起哄。

        “有什么难的呀,来来来,大伙儿给你起个头——”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后头咋唱来着?来个会的教教宋先生嘛,我们这破锣嗓子可比不得宋先生的不是······”那人粗着嗓子唱罢,一堂哄笑声更甚。

        “靳少呢?带我去见靳少······”宋子文咬紧牙关,却只见身旁的士官也极隐忍一般别过头避开他的请求,好半晌才不咸不淡回道:“靳少还没说要见宋先生呢,且等着吧。”

        宋子文困在学堂二楼的大会议室,这间临时凑合起来的宴厅,他隔着半旧的屏风与陈师长的部下遥遥相望,背脊阵阵发凉,才觉自己如一尾鱼将将脱了钩,身前却早已织了一张大网来捕。

        余又青隔着微掩的办公室大门,隐隐瞥见靳斐易凝滞的身影。

        “余上校,下头在催呢,您要不进去通报一声?”又有士兵从楼下赶来,余又青侧了侧头却放缓了声:“还没到时候呢,等吧。”余又青替靳斐易请来宋子文之后便被叫来这里候着,他原以为靳斐易留在这间小办公室是为了兴师问罪,可期间只叫他找人送了两瓶鹿头洋酒进去,人便再没有出过这间屋子。余又青心里尚抱有侥幸,神色却是处变不惊。

        简洁周正的办公桌一角放置了一盏格格不入的琉璃台灯,繁复炫目的花纹笼着一道微弱的橙光。那光打落在靳斐易青白的脸上,交织出一记略显倦怠的暗影,灯下晶莹剔透的酒杯上浮动着一圈橙色的环形光晕,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打在薄透的杯壁上发出一声孤寂的脆响,像是暗夜海边的灯塔鸣钟,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中等待未知的回应。

        ——叮叮叮。

        一记沉钝的电铃声搅动了这一室的寂静,金属袖扣嗒嗒贴过桌案,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靳斐易抬起藏在眉骨暗影中的眼眸,眸光转瞬阴鸷。

        靳斐易扣下电话的手不知停了多久,又一阵电铃声突起,他愣怔中从办公椅中探出身子。

        “靳少是嫌备好的绍兴黄酒够不上台面,这才躲着不见客吗?”话筒那端方世均低沉的声音宛若隔世,靳斐易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心头发怵间嘴上却不饶人。

        “是不是酒够不上台面,我们方军长心里不跟明镜似的。”靳斐易暗自攥紧了手里的听筒,仿佛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他看了一眼对面档案柜上的大钟表,分秒不停的指针周而复始。

        方世均闷闷挤出一丝笑声,“且不算你同我的交情,我总不能不看靳老的面子······你给大哥透个实话,你究竟是奔着出口气还是当真要——”

        “事到如今,连方兄也还觉着我只为出口气?”靳斐易似醉非醉的一声冷笑,倒像是一记警钟,方世均一时摸不透这人的心思,索性软硬皆施道:“你要是当真动了那样的心思,你父亲年迈体弱,你的儿子远在西洋······那扶桑人凶残极恶,届时真要打起来,兵将若无主帅,便是一盘散沙!秦家养了十余载的兵,你觉得会听谁的号令?”

        靳斐易回神拧眉咽了咽嗓子,本是气愤难平,方世均骤然冷下的声反倒消了他将才的心腹大患:方世均暗中出手相救秦啸川,可转头又来出面提点他,想必多少还是有些忌惮。靳斐易酒意渐退,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局面了,他吃不定陈师长,方世均也不见得肯为自己卖命······就算除掉了秦啸川,也根本收拾不了这样大的烂摊子······靳斐易索性顺势而下,语气也缓和了不少,“那依方大哥高见?”

        “只要你没动那心思,少帅那头且由我去调和——”方世均抿紧了唇,军帐外冷风瑟瑟,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他豁出老脸要保的不光是靳家。

        靳斐易眸光一沉,思量半晌竟爽快笑道:“好!有方大哥这句话,少帅那头我定亲自设宴当众赔个不是。”

        余又青在门外伫立成了一尊摆设,目光却是紧着楼道口的动静。他眉心突得一跳,恍然被身后那阵房门开合间带起的阴风惊了一惊。“靳少。”靳斐易未在军营中任职,他一个上校这般俯首帖耳,算给足了靳老面子······余又青眼风微沉,靳斐易径自越过他施施然往楼下走去,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靳斐易走了两步,猝然回头,一眼便撞见余又青骤然松下的肩头。他停了两秒,楼道间倒灌的冷风吹散了双颊的绯红,扬声道:“余上校还愣着干嘛?去把周老板接来,可得好好当面谢谢人家——”

        “我向您报备过的,方军长拘了人去瞧病,还没回呢。”

        靳斐易眉头一皱似有几分为难,旋即讽笑道:“那就怪了,方军长刚刚才同我通了电话。”余又青猛地一震,靳斐易拾阶而上,脚步复得稳健,他站在下阶将将与他平视,半晌后俯首咬耳道:“人在没在方军长那里,余上校自个儿心里不清楚吗?”他放轻了声,“——把周淮安扣下,其他的就不劳余上校费心了。”

        阵阵甜腻的香气幽然侵入神思,送来早秋初晨的凉意,一室芬芳馥郁引得梦境酣甜的人微微皱起眉头。

        秦啸川不觉翻动了下身子,沉重绵长的痛感,像是踩中猎人陷阱精疲力竭挣扎了一夜的兽。虹销雨霁后的秋日分外耀眼,渐渐复苏的视线中浮动着一片水红的光,意识已经彻底清醒,他却只是不愿睁眼。遥遥梦见那年冬天的雪,轻盈的雪花如同散落风中的蒲公英,伸手去握,总也捉不住······他满心欢喜地领着她去三哥那处,她站在大楼走廊的一处风口叫住他,满目牵挂地将脖子上的围巾系到他的颈上······他凝见她被山雪冻红的鼻尖,突起的怜爱犹如疯长的藤蔓将他包裹窒息,那种短暂缺氧后倒灌一口冷气的抽痛感,他绝不想要她体味分毫——他不要她可怜他。

        “······少帅?”陈允河盯着窗外远处大门前的一辆军部汽车,越发从容地抖动起手里的落地窗帘,厚重的丝绒布搅动起一室回旋的细尘。他呛鼻间背过身,正正撞见缓缓睁开眼的秦啸川。

        秦啸川坐起身,陈允河正要去扶,他罢了罢手,抬眸便见床畔柜上的一团乳白的晚香玉。

        陈允河见他微微拧眉,便上前指了指那瓶花道:“清早的时候叶长官送来的,说是西苑那块花房边的晚香玉开得太盛,又说这花有药用价值,多闻闻或许也有好处呢!”

        “拿走吧,我不喜欢这种味道。”秦啸川缓慢侧身下床,“周淮安呢?”

        陈允河支吾着声,秦啸川径自走到窗边,寂静的大理石喷泉连着空旷的车道挨了一夜的冷风寒雨,残叶遍地。他缓缓抬上视线,紧闭的铁门外,那辆熄了火的黑色汽车停滞在斑驳树影中尤显肃穆。

        “周先生已经被人接走了······他说您的伤已无大碍,且他本就是要走的,属下也不好强留。”

        秦啸川不觉有异,追问道:“他有什么事急着要走?”千里迢迢的过来,他还有什么事比芸生更重要。

        “说是有个至交好友还在方军长那里,他得回去找他。”陈允河绞尽脑汁却再交代不出个什么来,“那先生性子冷,也不肯多言。”

        秦啸川却一时省过来,大门外那汽车上坐着的人,八九不离十是方世均。

        “还不去把方军长请上来。”他语气平静,眼神却透着肃杀之气。

        陈允河仍想提醒什么,到口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是,少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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