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旧梦三江镇

秋日的下午，几声微弱的虫鸣声，透过灰白院墙外高大的梧桐树，似有若无，偏又仿佛是深幽后院中存有的唯一一丝生气。灰白院墙角落下的盆景是爷爷从前亲手栽种的，白芸生看着那些年纪比她还大的盆景，一瞬却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仿佛离家的这两年，不过是坐在自家的后院，恍然大梦一场。

        “大哥，不是我多嘴，咱们家能攀上大帅府这样的好亲事，镇上好多大户人家的女儿都羡慕不来的。可你看看，芸生丫头一回来就说退婚的事......”

        “小妹，芸生也不小了，这些事可以由她自己做主......你要是真的操心，就好好操心你家的秋雅。”

        “哎，大哥这是什么话，我这都是为了咱们白家着想，要不是天津大帅府那边的帮扶，咱们白家在这三江镇的祖业哪还能撑到今天？”

        “萍梅，若是芸生真的不愿意，就算两家有婚约在先，在我这里都是可以不作数的......”白赫森的性格自从回国以后就温和了许多，只是在这件事上，却尤其的强硬起来。

        “可是大哥，如今你......”白萍梅的声音随着白赫森凌厉的目光渐渐弱了下来。

        中庭的院子里，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父亲的咳嗽声，搅乱了庭院小塘中的一池青萍。坐在后院藤椅上的女孩子脸上落下了几缕橙黄的夕阳，微微飞扬的发丝，发梢末端盈盈一闪，犹如一丝丝金线，熠熠生辉......

        白芸生拿起了膝上的古籍，随手翻开盖在了脸上，刚刚姑姑和父亲的对话，隔着高深的院墙，影影约约传来，她虽没听个真切，思绪却一瞬又被拉回到了数十日前。

        那日，到三江镇的时候，阳光不曾像今天一样的绚丽刺眼，雾蒙蒙的一片，愁云惨淡。

        白芸生同秦啸川分别在三江镇的石门之下，他看也不看她转身就准备上车离开，她心里堵着一口气，抬眼便急忙小声淡淡提醒了一句：

        “秦少爷，您不是说过，要去我家......”

        秦啸川拉车门的手一顿，缓缓转过脸，目光落在她和周淮安的身上，面上表情平静，语气却十足十的不耐烦：

        “我既说过了是顺便，白小姐又急什么？”他从前为她做了那样多的事，说过那样多的话，她记得的却只这一件，或许从始自终也就只记得这一件罢了。

        “那秦少爷大概什么时候来？”她不知为何，偏又多说了一句。

        “那就无可奉告了，白小姐就好好在府上等着吧。”他的星眸寒光似剑，狠狠刺了她一下，“许朔，开车。”

        白芸生再也说不出话，只看得他的车扬尘而去。

        ......

        他叫她等着，她也就只能这样等着罢了......只是，眼下都过了许多时日，秦啸川始终没有来。

        其实，早在到家看望了父亲几日后，白芸生就想明白了——秦啸川或许是不会来了。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退婚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天津大帅府那边捎个口信，或者等着泷滇战事了了，寄个一纸书信什么的，他和她......就再无瓜葛了。这样简单的事，他又怎么会亲自来白府？她到家后，除了父亲了然般默不作声，便是姨娘也是和蔼宽慰的笑，就只有姑姑一个劲问她大帅府的事，问她关于秦啸川的事，她想忘了的，哪能经得起这样日日回忆复述。于是她自作主张，对姑姑说了退婚的事，姑姑却只以为她单方面不愿意，依旧不死心地劝她。她没有再多言，只想等着秦家来了消息，姑姑自然就死心了。

        “姐姐，我就知道！你又躲在这儿看书。”银铃般的声音低低笑着，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子一瞬从月门旁蹿了出来，她额上的齐刘海翻扬而起，露出了一张圆润的娃娃脸，眉眼间皆是活泼朝气。

        女孩子摸了摸白芸生低垂在藤椅边的短发，捻在手中把玩——这要是旁的女同学剪头发，她可不稀奇......于是忍不住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要剪短发啊？是不是，北平的女学生都得剪？......都绑不成辫子了，这要是外公在，保管要训斥你好一顿。”她说完便扑进藤椅上的白芸生怀里，紧紧捆住她。

        “秋雅，别闹了，快松开我。”白芸生瓮声瓮气道，脸上盖着的书因为抱住她的女孩子的晃动，微微往下滑落，却偏又腾不出手去扶。

        南秋雅嬉笑道：“不放，不放！除非姐姐陪我出去玩儿。”

        “姐姐不想出门，秋雅别闹了。”白芸生的声音淡淡，却透露着意倦神慵。

        南秋雅小声嘟囔了几下，却还是乖乖起身不闹了，只蹲在躺椅的一旁，托腮愤懑地看着白芸生。南秋雅刚下学堂不久，身上套着的月牙色对襟上衫配着一条黑色棉纱布裙——稍显稚气的中学校服。白芸生从前也有这样一套。她看着娃娃脸的女孩子，恍然笑出了声，摇摇头道：“到底还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了，如今仍这样贪玩？”那语气里分明满是调侃。

        南秋雅不甚在意，回嘴道：“我哪里贪玩了，我不过是看姐姐一个人呆了太久，想带你出去解解闷罢了......哼！还有，姐姐不也还要几日才过十八岁的生辰，凭什么用大人的口吻说我是个小姑娘！我十六了，不小了......我们同班好几个女同学，像我这个年纪，家里都已经订了亲呢！”

        白芸生收好了书，俯身抚了抚南秋雅的小圆脸，若有所思地问道：“秋雅，你也想要那种亲事吗？”长辈张口寥寥数句话，就将她们这些女孩子许配了出去，在她们安稳平静成长的十几年里，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那样一个他。

        她们不安无措，她们彷徨踌躇......遇见那个他的那些日子，却是比之前的漫漫十几年还要谬冗。

        南秋雅看着白芸生一瞬淡若无影的笑，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好，只小声担心道：“姐姐，你还好吧？秦家的事，我都听见妈妈同舅舅说了好几次了......”

        “我没事，秋雅......你记住，不管怎么样，大帅府同我们家再没有关系了。”当年爷爷救了秦家大帅，如今秦家也援助了白家一次......他们两家，也算两清了。

        南秋雅忙敷衍地点点头，一瞬又嬉笑起来：“姐姐，那个秦家九少爷......是不是长得凶神恶煞的？所以，姐姐才不想嫁他。”

        白芸生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回房，却又被南秋雅紧紧缠住了手臂。

        南秋雅不住摇晃着她，“姐姐，你就告诉我嘛！告诉秋雅嘛！我都快好奇死了......”三江镇不像北地天津城、北平城那样繁华热闹。镇上学校里的女孩子，平日里消遣极少，于是没事的时候，南秋雅最喜欢听旁的女同学谈论她们各自的订亲对象。如今，自然也不愿意放过自家表姐这个。

        “秋雅......他长得很好看，只是感情的事......无关相貌。”

        南秋雅终于套出了想听的话，眼下倒是越发好奇了。

        “姐姐，那和周家那个哥哥比，还要好看吗？”

        白芸生不再理会，南秋雅却一路跟在她身后问个不停。她的身子一顿，身后的南秋雅差点没能刹住脚步，她急忙转身扶住她，打断她的话，顾而言他：

        “秋雅，你不是想出去玩吗？等过两日，姐姐生辰的时候，同你一起去镇上赶集市好不好？”

        到底是孩子心性，南秋雅的心思一瞬就被白芸生引到了旁的事情上。

        白芸生抬脚往中庭走去，等到行至堂屋的时候，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井外深远的天空。童年的时候，躲在犄角旮旯的深夜里，她也是这样抬眼望着窗外的稀疏的星子。那时候，她总是做同样一个梦，梦到自己幻化成了一缕风，却总也飞不出去。

        白芸生想起到镇上的那日，周淮安一路护送她到了白府大宅门口。周淮安面上的神情仿佛永远都是淡淡的，可那日他在白家门口对她说得那番话时，总是欲言又止......她除了听出别样的情绪，还见得他面上难得犹豫为难的神色。她知道他担心她，于是对他说会好好考虑。真的认认真真想了好些天后，如今......她似乎已经有了该有的答案，却又在踌躇犹豫，久久不能决定。

        一梦成谶，或许，终是飞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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