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流落（二）

“——对不起，我们学校教职工已经满员了。”

        “——我们学校，目前不招女老师了。”

        接连又跑了好些中小学校，只是那些教务办的工作人员，仅仅扫了眼她的简历，便神色倨傲的拒绝了她。

        目光别有深意。

        “抱歉......”

        芸生隐约猜到了什么：看来都是沆瀣一气的一丘之貉。也好，学校去不成了，还可以试试别的工作，芸生乐观地告诉自己。

        “来份报纸。”她拎着手袋，摸出一张压皱的纸币。

        已经找了好几天的工作，光是坐车到各个学校来回跑就已费了不少钱。不过，既然选择放弃了学校这条路，她现在时间充裕得很，于是买了报纸便决定走路回家。芸生撑着伞，旁晚的天阴了些，却仍是热。一手撑伞，一手拿着晴姐做的白面馒头寡味地咬了几口。这几日在外头跑，时间又紧，只是需要填饱肚子不让自己倒下罢了。她一面吃一面过了马路，马路对面的饭馆已开始筹备起夜间的营生，稀稀拉拉吃饭的人涌了进去，再转头天色彻底沉下，便会更热闹了。或许是因天气热，芸生闻着路上飘散的饭菜香气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从前就不是个享乐派的人，亦未曾觉得如今的落魄有多么难以让人接受。

        只是想起了小初，小初跟着她，往后怕......芸生想到这里却又垂眸摇摇头，她不该这样想。换做是她自己，如今要是能和父母在一处过日子，饶是顿顿青菜豆腐，她也是乐意的。小初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长大后也肯定同妈妈想的一样。就算今后一个人再辛苦，她也要好好养育他：要把她的小初教得知书达理，善良温厚，心怀远大。

        芸生打起精神，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天已经黑了，得快点回家去，仔细看看报纸。

        走到巷口，却见里面进了一辆汽车。晴姐家小楼的院门被摔得震天响，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骂骂咧咧地从小院出来，司机开了车门。妇人上了车，汽车朝外直直倒了出来。芸生隐在墙边站着，待那车行过身侧，她才瞧清楚那车牌号：是副校长常用的那辆。

        “小初！”芸生省过神，脚步踉跄地往里跑去。

        “——小初！”刚进了院门，穿过花苗圃地，便听见孩子弱弱的哭声。

        晴姐抱着孩子来回哄着，芸生迈进了屋，才见遍地的破碗残勺。

        “对不起，晴姐。”原来，那帮人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芸生接过被吓坏的小初，心疼得狠了，眼泪止不住落，又一个劲低声向晴姐道歉。

        “哎......”晴姐脸色有些不太好，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扫起地上的碎片。

        芸生抱起孩子哄着，见晴姐避开她，她隐约猜到方才那妇人是谁，又来说了些什么。

        于是忙道：“晴姐，你知道我的，我不是那种人。”

        晴姐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朝着楼道口偷趴的几个小脑袋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偷听！回屋睡觉去！”

        “你跟我说句实话......”孩子们一溜烟蹬蹬上了楼，晴姐拉过芸生进了厨房，“你老实同晴姐说，你丈夫究竟在哪儿？”

        芸生被问得一愣，小初委屈巴巴地搂紧了她的脖子，小身子害怕得战栗不止。心猛地一疼，却是长久的沉默。

        “你根本就没有结婚，对不对？”晴姐有些生气地追问道。

        “未婚先孕......又在学校闹出了这样的事......”晴姐叹了口气，“不是晴姐不通人情。见你年纪小，晴姐已经尽量帮你了。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女人的声誉很重要，往后要是常常像今日这样来闹，只怕也没人再敢来住了......”

        “我明白了。”芸生见晴姐欲言又止，抬起那双清冽如水的眸，无力笑道：“晴姐，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找地方——好吗？”她的声气已低到了尘埃里。

        “......两天，够不够？”晴姐心软道。

        芸生摇摇头，“一天就够。”

        “明日一过，我就搬走。”她抱着小初上了楼梯，“要是那些人还来，晴姐直接撵人便是，如此往后也再不会来了。”

        翌日，清早。

        芸生起床收拾好自己，才替坐在床上玩着拨浪鼓的小人儿换了衣裳。小初已经一岁多，懂得也更多了，不喜欢和喜欢的情绪表达得很明显。刚替他戴好的帽子，转身合上行李箱的功夫回头，帽子便已被丢到了床脚。

        小坏蛋做贼心虚地抬手抓乱了那一头浓密的头发，睁着一双浅色的眸子看一眼妈妈，再看一眼手里的玩具。

        “嗯......”小初闷闷地哼了一声，见妈妈无奈的模样，于是忙丢了玩具爬过去趴在她怀里咯咯笑起来。

        芸生却刻意不理他。挪开身子，小坏蛋又爬了过来，这回聪明了，晓得用手扑抓着妈妈的旗袍褶。妈妈生气了？他埋头在芸生肚子上，闷闷哼了几声，似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于是又抬起头笑出声。引了芸生的注意力垂头看向他，小初忙又扑进怀里埋起了脸。如此反复几次，小家伙起了兴，躲猫猫玩得咯咯笑个不停。

        芸生被他弄得痒了，亦破出笑声。无奈将那小家伙从怀里捞了起来，娇嗔问道：“你就这么不喜欢戴帽子，嗯？”现在夏天还好，要是到了冬天，这习惯可惯不得，他会生病的。

        小初扁了扁嘴，乖巧地靠上妈妈的肩，浅蓝色碎纹白底布衫套在身上，薄薄的一层之下便是肉肉的小身子。

        “啊啊......”小初扭着脸贴向芸生的耳，像是努力在低语什么。

        芸生没来得及注意，只低头看了看腕间的表。再不出门，晴姐一家子也该醒了。

        “——押一付一，都是这个行情。”

        “只能付一月房租？那不成的姑娘，城里长租都是三个月起......”

        “不是我们坐地起价，不信姑娘去那种小旅馆瞧瞧！——环境呀，比混租楼还乱。”

        “且不说你一小姑娘，还带着个嫩娃娃......”

        房东大娘说得眉飞色舞，芸生饶是心动，可钱不够。

        她要是付了房费和押金，找到工作前，小初和她吃什么？要是孩子饿出了病，她又哪里再拿得出钱去瞧医生？

        婉拒了那房东，却接连找了几处，果真是那位大娘说得行情，半分没有退让。

        ......

        这日不是礼拜日，教堂的人不多，修女院也极为静谧安宁。

        芸生走得累了，小初也乏了，路边的日头正毒，她抱着孩子避进了路过的修女院。暗红色漆刷过的连排桌椅，成色已久得发黑发亮。她寻了个位置坐下，邻桌的台面上放着一小本遗落的圣经。

        全英文的英国出版集，封面破了角，压印这圣经二字的花体英文。小初好奇地伸手去抓，芸生才瞧见那本书。就势拿起翻看，大学时学的英文又捡了起来，她不自觉低语念出声。

        InthebeginningGodcreatedtheheavensandtheearth.

        Nowtheearthwasformlessandempty,darknesswasoverthesurfaceofthedeep,andtheSpiritofGodwashoveringoverthewaters......

        胸前挂着十字架的院长走来，芸生下意识以为是要她离开这里。

        “抱歉，我不知道......”

        她不信教，亦不是常来的教徒。

        “没关系。”

        闻声抬头看去，才见那女院长亦是位中国人。

        院长一眼便看出芸生的窘迫，“我的孩子，只要你心中有主，任何时候来祷告，主都是在的。”

        “神说：‘要有光’，于是天地便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于是便把光暗分开......神知善恶，从天地初始便已知。”院长顺势坐在芸生身侧的空位上，柔声安慰道。

        在西方，神说世间的人都是他的孩子，“可这里是东方，满目疮痍的东方......神还看得见吗？”

        院长沉默了，抬眸望去，礼堂天顶裂开的裂缝至今还未来得及修补：那是许久以前，逊清执政的末日王朝，八国联军侵入京城，留下的伤痕。

        “神，是不是把我们都遗忘了？”

        芸生痴问道，院长脸上的神色恢复到平和淡然，继而柔声安抚她：

        “总有一天，他都会知道的......孩子。”

        可......可若是知道，那为什么她的苦难，神看不见？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垂眸那一瞬，失重的眼泪滴落在小初趴在胸前扬起的小脸上。

        孩子昏昏欲睡，却被那眼泪惊得猛地睁开了眼：

        “......ma......”他哼哼唧唧了一阵，终于含糊念出了那小小一声。

        “mama......”

        痴看了一眼芸生后安下心，眼皮才重重瞌上。

        浓密的眉睫起了薄汗，睫毛之上的莹白还能看得见细小紫青色的血管，小鼻子缓缓呼着气，小嘴依恋地张了又张。

        虽然已无声，却依旧是让天下所有母亲心心念念的那两个字。

        ——她的小初，会喊妈妈了。

        院长望向喜极而泣的芸生，会心一笑：

        “我的孩子......所有苦难，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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