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忙完了警局和搬家的安排这些事，三个人辗转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方菡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忙碌节奏，但却很多年没这样笑过，她从早上接到茅为民的电话那份难以置信与不安，到后来确认了身份，得知真的是丈夫回来了，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让她一时间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其实茅为民这些年只身在外奋斗的可以说是十分不易，这些年他不知给家里写过多少封信，但一封回信都没有，没有上级领导的指示他又不能私自离职，好不容易得空有几天假，来回的路程时间都不够，也只能原地待命，拖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去年他才知道妻子和女儿在他离家不久便搬家了，这才一封信的交流都没有，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的夜里崩溃大哭，提起笔边哭边抖动着手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却不知将信寄到哪里，为此染上了烟瘾，酒了喝了不少，起初工资不多，喝的抽的都是些小商贩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劣质品，导致这两年一入秋就咳嗽不止，声音也逐渐沙哑，天一凉便开始胃疼抽搐不止，躺在病床上那份沧桑落寞与窘态，任谁也想不到他也曾是个两手不沾阳春水，一首情诗满天下的玉面书生。

        但不管状况多么糟糕，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坚持下来，他将妻子的话“待到云开日，一解长相思”用毛笔写了下来，托人花钱裱了起来，就挂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方，累的时候、绝望的时候、想念的时候就一个人边喝酒边看看，想想自己和妻子相伴的日子，想象一下女儿现在的楚楚可人模样，便觉得日子没那么苦了，有时候怕相思太苦，他索性把自己工作安排的满满当当，回家累了倒头就睡，睡醒就再投身工作，不给自己留下时间胡思乱想，相思很美好，但相思也是一剂毒药，一点一点侵蚀沦陷者的心，说能让你心跳加速和也能心脏骤停一点也不为过。

        皇天不负苦心人，茅为民本是怕思念妻女才忙于工作，没想到因为工作效率高、表现优秀认真得到了上级的认可，给他升了职加了薪，还让他自己可以提要求选择工作地点，他想都没想立刻说升职加薪都可以不要，但是请领导一定要让他回老家，他已经快十年没见过家人了，尤其他的妻女，也许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官，但他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这些年他欠了家里人太多太多，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唯独对不起最亲近的人，再这样继续下去他怕是日后不管工作上有多大的成就都无法原谅自己。

        上级自然也都是人心肉长的，即便是舍不得这员得力干将，但是眼前这般场景，一个铁骨铮铮、皮糙肉厚、身高马大的汉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任谁也无法拒绝他的恳求，更何况，他只是想要回家而已，是啊，这只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想念他的家啊……

        后来的结果就是，上级不光履行了给他升职加薪的工作，允许他回到自己的老家浙江桐乡去负责一些文艺晚会的编排工作，还给他特别申请了单位分发的新房子让他把家人接过来也算是帮他减轻点对家人的亏欠，他自己也把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了一大半将家里好好装修了一番，到处打听给女儿的房间买了很多玩具，还给妻子定了钻戒，当年结婚的时候自己要买，妻子总是说两个人在一起就好，那些形式上的东西太破费了不如把钱花在刀刃上，后来妻子怀孕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妻子更是不舍得买了，如今真的多年他不在她身边，这些东西自然是要补上的，最后他还托朋友帮忙买了一辆二手汽车，车不大，但那在当时，的确是小镇上人人羡慕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茅为民和方菡回到家，四目相对、面对面躺着，两个人明明已经累的下一秒就要睡着，却还是不愿意闭上双眼，生怕一闭上眼睛，眼前的人和拥有的一切都变不见了，恨不得就这样一直看着对方，世界是旁人的，此刻他们眼里只有彼此。爱意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仿佛爱意一出现，过往的所有苦难和委屈都在这一刻转悲为喜、烟消云散了……

        茅茅没有躺下，进屋待了一会儿就穿上羽绒服出去了，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发呆，连石墩上的雪都没清理，直接坐了上去，好像也要刻意惩罚自己。她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我不是一直希望爸爸回来带我和妈妈过上好日子吗？我不是一直羡慕别人家的大房子和气派的汽车吗？我不是一直想好好远离那些坏人重新换衣服当回女孩子吗？可是……我怎么开心不起来呢？也许……是我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她开始怪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她一向都是这样，习惯于把想不通的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一定是她上辈子实在太坏太糟糕，这辈子注定在意的东西都留不长久。她脑子里不断闪过各种问题和解决方案，好像所有的问题她都想到了应对方案，唯独不知道怎么面对曦曦。

        “她……对她……我怎么说出口呢？”茅茅坐在石墩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天上的星星，石墩上的积雪被她的体温融成了水顺着她的裤筒和衣角往下滴，有一些顺着脚踝流进了袜子里，脚踝被冰的紫红，但她丝毫感觉不到，她只觉得人生就如她此刻一般，一腔热血埋藏在心底，然而等着你的却是从四面八方抛来的冷水，是命吗？她不服。

        上次她也是这般垂死模样来到这里，但上次这里却不是她一个人，不过她不怪她，实际上她现在并不想让她出现，因为出现，也许就意味着最后的一面了。

        “茅茅～茅茅～哎呀这孩子，大冬天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哎呀你看看你，裤子都湿透了，快进屋换身衣服。”方菡和丈夫在屋里躺了半天，说到了茅为民为她们买的新衣服，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茅茅不见了，屋里院里找了半天都没有，最后发现一个小身影一动不动的立在门口的石墩上，方菡这才想起来，女儿每次心情不好都会到那里去，她知道女儿这是有心事了，不过这些她来不及想，看着这傻孩子身上湿到滴水，冻的手脚嘴唇发青，她这个亲妈只觉得自责和一阵阵的心疼。

        茅茅听见了呼声，抬头看了一眼妈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外面坐了半天，她用冻的又干又青的手支着石墩的一角想站起来，却发现裤子已经被冰粘到了石墩上，她朝妈妈苦笑。方菡实在要被自己的傻女儿气死了，但又无可奈何，急忙喊来了茅为民，两个人一起把女儿从石墩上“拽”了下来，又让茅为民把茅茅背回了屋子里，茅茅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爸爸背自己的欢快场景，但她此刻只觉得每个骨缝都是针挑的疼，每一寸肌肤仿佛都有在边咬边爬，她好想闭上眼睛，就这样睡过去，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辈子就这样死去算了，这样爸爸在，她也从没离开。

        进屋方菡赶紧给茅茅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一摸额头直烫手，估计很早就已经开始发烧，她赶紧让茅茅躺下去，给她盖了两层棉被，就下地赶紧烧热水，打算冲了退烧药给她吃。茅茅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头疼恶心，什么也想不起来，晕晕乎乎闭着眼睛妈妈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太累了，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是嘴里还是不受控制的一直说着“星星”、“月亮”、“流星”这样一些丝毫连不成句子的胡话。

        方菡难过极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妈妈，现如今却才意识到自己平时对女儿的关心实在太少，很多时候只感慨自己的不幸，觉得自己劳累，全然没有考虑的女儿的情绪，自己是一个成年的大人，可女儿她才刚满十岁啊……

        茅为民在默默一个人靠在门口，一根接着一根抽着别人送礼送来的香烟，烟雾缭绕，他不敢靠妻子女儿太近，怕这浑身烟气污染了她们，他本来想着自己回来能带女儿妻子过上好日子，合家欢聚，欢喜一堂，结果刚回来女儿便一句话也不愿意跟自己多说，他不怪女儿，他只是心疼，怪自己没本事，他知道女儿怪他，可他实在受不得女儿拿自己的身体置气，他不敢想象这十年她们都经历了什么才让一个小小得孩子变得这般执拗与坚强，难过之余他也有几分庆幸，女儿的脾气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已经慢慢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但他一定要拼劲全力保护好女儿，让她把自己执着的一切都坚持下去，这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惟一能为女儿做的。

        一间屋子里本应其乐融融的三个人各自藏着自己的心事，妈妈和爸爸为了女儿的身体和未来担忧，女儿却只是一门心思想不愿面对现在自己。

        茅茅躺在几层棉被里一直在抖，恍惚间她知道自己病了，听见了妈妈在旁边低声哭泣，她想伸手给妈妈擦擦眼泪，她想安慰妈妈，但混身像被刚鞭打完那样疼，想抬手却连打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强行将眼睛撑开了一条缝只觉得头内部有根弦一抽搐，疼的她一皱眉，又将眼睛闭了上。罢了罢了，就让自己病着吧，是不是只要病着，明天就永远不会来了……

        她明明现在家里什么都有，但她觉得自己还是像那被人抛弃被迫出走的白兔，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但人不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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