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见,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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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本该拥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
外人看来,五叔是遗憾的:他在贫困中一路挣扎成长,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勤奋考上大学,基本上完成了阶层大跨越,只要顺利完成学业拿到毕业证,就会分配一个稳定的工作,或许能够进入体制内也说不定。
老一辈的山东人,骨子里对体制、编制类的工作充满了遐想。
家人看来,五叔是可恶的:虽然五叔不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但是家族里头一个大学生,在我之前,甚至是唯一的一个。家人们省吃俭用供五叔上学,好在五叔争气。在他们的想象里,五叔毕业后可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必和他们一样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守着一亩三分地。假如五叔顾念家里,他们或多或少可以沾点光。
然而,一切戛然而止。
五叔疯了,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他不仅没能成为家人的骄傲,相反还成了一个丢不掉甩不掉的大麻烦。
在我看来,五叔是可怜的:他的脑子里,有两种思想在打架,一种是理智的,一种是癫狂的,两相纠缠、碰撞,一方越负隅顽抗,另一方则进攻得愈加猛烈,最后将五叔折磨得痛苦,思想在岁月中被侵蚀得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最终导致了五叔意识混乱,情绪焦躁、脾气也变得捉摸不定。
我妈说,五叔疯了以后二伯母和三伯母对他态度并不好,我想也是,她们那么辛苦,好不容易把五叔供上大学,眼看着所有的劳苦即将获得回报,孰料五叔疯了。这就好比是在股市中被套牢,资产赔得血本无归;不对,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应该是公司破产,资产被扣押,与此同时负债累累。
五叔疯了以后被学校劝退回了家,可是回到村子里,他可不是有价值的劳动力,而是一个脾气古怪、暴躁的危险分子,动辄摔摔打打,对家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要吃药、偶尔要住院,花出去的钱如流水一般。
这样的情况下,两个伯母自然是不喜欢五叔的。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血缘可以维系,具有强烈的不稳定性,只要婚姻一破裂,他们就什么关系都没有。并且,她们对五叔没有任何义务的。
有些事法律无法涉及,这便有了道德。但在生存面前,道德是可以退让的!
人的大脑,有自我保护功能。那些不好的,会带来伤害的记忆,人会主动选择忘掉。在我有的关于五叔片段式的回忆里,五叔一直是温和的,明媚得像午后的阳光,一想起心里暖洋洋的。哪怕是黑暗的,也仅是五叔坐在没有电的房间里,身子藏进阴影里冷着一张脸。像我妈说的,五叔疯起来动手打人,那种记忆我是断断没有的。
我是家族中知道最多秘密的人,譬如爷爷和五爷爷之间温情的默契,譬如五叔因何发疯?
我知道纯属机缘巧合。分家后,五叔便跟着我们生活。五叔有一把吉他,经常弹给我听。五叔只会些简单的和弦,不过用来应付三四岁的小孩子足够了。五叔的歌声也很好听,温暖的,清澈的,纯净的嗓音和长相一点不符。
五叔长得不好看,直白点就是丑得很直观。当然,这么说不是我不孝,是我审美确实有点高,要知道我喜欢的第一个明星可是金在中,南韩第一美人。五叔脸又肥又大,鼻子也是肉肉的,皮肤坑坑洼洼起伏不平,是痤疮留下的印记。不过后来三伯母说,五叔年轻的时候很清秀的,高高瘦瘦,是读书人的样子,只是后来被疯病折磨得太厉害了。
那天,五叔弹着吉他,旁边坐着扎着两根麻花辫小小的我。突然,五叔放下吉他,跑到院子里,我急忙跟上去。
“豆豆,你站住。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五叔背对着我,然后跑到墙根小解。我离得不远,听到水流强劲。
“叔叔,我为什么不能跟过去。”叔叔方便完,抱着我回屋,对于刚才五叔让我站在那里不动的事情,非常困惑。
“豆豆,叔叔告诉你,女生和男生身体是不一样的,所以当男生嘘嘘的时候你不可以跑过去看,同样女生嘘嘘的时候,男生也不可以跑过去看。谁看谁就是坏人,记住了吗?”叔叔拨弄琴弦,向我解释,等我继续追问“男生和女生身体哪里不一样”,五叔却说不出话来,嗫嚅着说:“这些,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啦。”
后来长大,我明白了男女生理的不同,也明白了五叔当初对我的教育有多么难得。
看五叔弹吉他一脸陶醉的样子,我禁不住好奇:“叔叔好棒啊,是谁教你弹琴的啊?”
叔叔几不可闻叹了声气:“叔叔是自己学的。”
我继续:“那叔叔,你为什么要学这个啊?”
叔叔眼神很受伤:“叔叔想弹给一个女生听。”
那个女生,就是叔叔喜欢惨了也是因为这份喜欢人生残了的人,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贫困家庭出来的孩子,多少有点自卑心理。五叔如此,我亦是如此。也许一开始这种情绪隐藏得很好,不被人发现,但当到了某个时间,它就忽地窜了出来作祟,让人猝不及防。
五叔的自卑情绪,就出现在去了外地上大学的时候。
高中之前,五叔一直没离开过县城,周围的同学大都很穷,所以贫穷是五叔司空见惯了的事,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但到了外地的大城市,眼前的繁华让人眼花缭乱,根本不是穷困落后的小县城比得上的。
我猜,刚到大学里,五叔是拘谨的,自卑的。他和那个环境,格格不入,年轻的五叔也没有强大到可以抑制内心不断涌上来的自卑感。虽然周边仍不缺乏贫困的学生,可正是他们的贫困和城市的富裕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这种极致的对比中,自卑让人不堪重负。
在压力中,五叔想要变得更好,只能刻苦学习,每天都泡在图书馆里,用知识充实、武装自己。
就在图书馆里,他遇上了她。
那个女生,干净,温柔,夏天总是身着天蓝色的裙子,两根麻花辫头发乌黑柔顺,在太阳的照耀下散着莹莹的光泽。五叔第一次见她,便心生欢喜。只不过由于自卑感,不敢上前搭话。
五叔说,那时候在乡下,洗发水可是奢侈品,女人洗头总是用洗衣粉,因为碱性太大所以头发洗得枯黄毛躁,第一次看到女生柔顺乌黑的头发,五叔惊呆了。他说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头发在他手上的触感,一定是软软的,暖暖的,像吸饱了阳光的棉花一样。当时年龄小,那些五叔描述的画面我没有办法想象得具体。时隔经年,我看到日本的经典爱情电影《情书》柏原崇站在窗前那一幕,洁白的窗帘在微风中摇曳拂动,那个有着姣好面容的男孩子沐浴在阳光中,浑身镀着一层纯净,抬眼顾盼生辉。可惜,五叔是男人,他不喜欢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惊艳了众多女孩的青春。嘻嘻,我喜欢。
那一瞬间,我理解了五叔看到那个女生的感觉。
五叔每天都会去图书馆,女生偶尔来。日子久了,两个人混得面熟,彼此看到后便点一下头打个招呼;渐渐地,两个人开始说话,从一句两句,到后来聊得热络。女生是城市人,家境良好,但对于五叔丝毫没有看不起。慢慢五叔心思活络了,写了一封情书当面送给了女生!
可惜,女生对于五叔没有别的想法,仅仅只当五叔是朋友,但又不好意思坚定地拒绝。可能是女生不够决绝,因此五叔追得愈加紧了,更是省吃俭用外加打零工买了一把吉他,苦练几个月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告白。
五叔是怎么表白的没有详细告诉我,不过大学的时候,从大一到大四我目睹过n多告白,虽然每次的当事人不同,但形式大同小异。往往是男方的朋友把蜡烛布置成心字形,高级点的会摆成一箭穿心形状。然后女方的闺蜜们纷纷化身僚机,天刚刚黑便簇拥着一无所知的女生到达告白现场,男生或弹吉他,或当众朗诵情书,当然,鲜花是必不可少的。随着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看到此情此景一个劲儿鼓掌叫好。“在一起,在一起。”
“答应他,答应他。”
“啵一个,啵一个。”
怎么样,是不是很浪漫?至少当时我觉得五叔真是浪漫极了,我要是那个女生一定答应。然而,随着年龄渐长,我反而越发同情女生了。从一开始,我就和五叔统一战线,从他的视角看待问题。
五叔喜欢人家,这是没有错的,毕竟喜欢这件事,是自己的心意。然而当五叔将喜欢宣之于口后,再也不单单是一个人的事了。一个女生,被一个不喜欢的男生告白了,婉拒是正常不过的。甚至因为顾及两人之间的友情,没有狠下心来说过分的话,反招来男生的穷追不舍,代入下女生,她该有多无语和苦恼。再代入下,明确告知对男方没想法,男生还要当众表白,在围观者的叫好声中,女生该有多么恐惧和绝望!
有时候我真的不懂,男生这样的告白是不是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某种古老的仪式?一个成功了便如法炮制。他们总是喜欢陷于自我的感动中无法自拔,用情绪绑架别人的决定。
其实,男生们不明白当众告白应该是两人心意相通关系确定后,向亲朋好友公开的仪式感。可男生不懂,一旦失败他们只觉得我都已经做到这样了,你还要怎样?男生们更不会明白,你以为的,和女生想要的,两者之间不是等号。那只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表白失败后,五叔精神彻底颓靡,每日窝在宿舍里。痤疮是压垮五叔最后的稻草,因为当众表白失败,五叔一直承受着别人的风言风语,再加上面容被毁,完全疯了。无论走到哪里,他似乎都能听到别人对他指指点点。
跳出井口的癞□□,看到无垠的广阔就以为自己拥有了天地。
长成这样还学人家告白?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什么样。
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痴心妄想。
五叔崩溃了,在宿舍了和人打架,说室友嘲讽他;走在外面,四处搭讪女同学……最后,学校叫来了家长,最后,五叔被带回了家。
五叔让我相信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喜欢得发疯,不是似乎、想要、快要这类不确定性的字眼,而是实实在在喜欢得发疯。偶尔,我对那位女生很愧疚,我不知道五叔疯了以后她会经受怎样的舆论风波,好好的一个男生因为她疯了。她是炫耀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无论如何她真的是经受一场无妄之灾。
我妈说,她见过五叔发疯时的样子,眼睛赤红,嘴里念念有词:“秀,我要秀。”
原来,那个女生叫秀啊。原本我是很感动的,可是后来“秀”这个字有了更诙谐的意思,我便再感动不起来了。想起五叔,我就想起秀,想起秀,我就想笑。
我的额头,有一块疤,我妈说小时候五叔看着我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我的头磕在门上。我哭了,见我哭了,五叔也哭了。
听到哭声,我妈从屋里冲出来,然后就看到地上我坐着哭,五叔站着哭。我妈顾不上我,直接去安慰五叔。
“怎么了?”我妈问。
“豆豆的头磕在门上了,我没看好她。”五叔很自责。
“哪有啥?小孩子磕磕绊绊是正常的,我看孩子也会磕到碰到,没事。”我妈心很大。
我妈问我有没有印象,我摸了摸额头上的疤痕,摇摇头。在我的记忆里,关于五叔的都是非常美好的。
五叔清醒理智的时候,会教我背诗,他一句我一句,小小的娃娃,摇头晃脑。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
我想,我能够考上大学,多少早开蒙有关系吧。
尽管我妈一直不承认我提出的关于五叔离家出走的阴谋论,但我打心眼里觉得五叔就是被爷爷放跑的。
那时我妈和奶奶因为要儿子的事情闹得很僵,爷爷拖着年老的身子一遍一遍往我家跑。在一番彻谈后,我妈决定不和奶奶计较了;回老宅子后,爷爷把二伯父、三伯父和我爸叫过去,说要把五叔接过来,五叔要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奶奶自是不肯的,但爷爷铁了心一定要把五叔接过来。见爷爷坚持,几个儿子都同意了。我一直想,一定是我妈告诉了爷爷她流产的事情,这才让爷爷惊觉自己这个小儿子是个多大的麻烦。
我们一家本该有一个更轻松的生活!可五叔在,他如同佛祖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一样,压得我们一家喘不过气来,甚至他的存在,破灭了小孙子出生的可能。
也许,那时爷爷已经做了决定了吧,决定放弃自己的儿子。
若非路入穷巷,谁肯出手此招。
让爷爷杀了五叔,他自然是不忍心的,当然,杀人是犯法的。爷爷一直寻找合适的机会。终于两个月后的某天,暴雨从早上一直下到晚上,雷声阵阵,震耳欲聋,闪电一次次劈开黑沉沉的天幕,地上一亮一亮的。
五叔恐惧地躲在床上,疯病发作,又喊又打,等二伯父、三伯父和我爸赶到的时候,五叔早已不知所踪。
爷爷说,五叔发疯的时候一直在打奶奶,他去找人,可能出去的时候忘记关门了;奶奶说,是五叔打开门自己跑出去的。
挨打的奶奶,头靠在床上,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我进了屋后一直好奇张望奶奶红肿的半边脸,看到我盯着她奶奶慌忙转过脸。
披上雨衣,二伯父、三伯父和我爸冲进雨里,他们要去找五叔,女人们和孩子坐在堂屋,焦灼地等待消息。
那一晚,雨下得很大很大,天很黑很黑。叔伯和我爸在外面找了几个小时,雨太大只好放弃。第二天,全家以及宗族里青壮年都出去找五叔,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舅舅们也帮着询问。自始至终爷爷奶奶都没有问,五叔找到了没?情况怎么样?后来,报警了,同样也没有消息。
就这样,叔伯们毫无头绪地茫然找了两个月,心里早已放弃了希望。他们谁都不想继续找下去,可惜爷爷没有发话。他们是兄弟,没有决定五叔生死的权利,但爷爷奶奶才是创造五叔生命的人,他们把五叔带到这个世界上,所以任何人都不可以宣判五叔“死刑”,除了爷爷奶奶。
一个月后,爷爷终于发话了。五叔,谁都不要再找了。二伯父、三伯父和我爸,心里同时松了口气。
到现在,五叔离家出走已经二十多年了,有人说五叔已经死了,也有人说好像在安徽看到过五叔,在大街上拾破烂。然而,谁都没有想着去验证消息真伪。
五叔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洪翔。我想,对于五叔,爷爷一定是饱含期望的,希望五叔可以像鸟儿一样可以自由自在飞翔,挣脱困苦一路飞向光明而璀璨的未来。
再见,五叔;再见,洪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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