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话 夜行

“桂花酿来咯——”

        嘈杂声中，小云喜悦而高昂的声音从厨房中传来，随后见她和厨娘一人手里捧着一坛酒出来。月色下，笑意从少女亮莹莹的眸中溢出，胜过最醺人的佳酿。

        品桂花酿需用酒盏，一口入腹，桂香馥郁弥散于口中，回味无穷。

        “果真不错~”

        沐虞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接过酒盏，也不等别人，一饮而尽，活活一酒鬼投胎。喝过一盏，又笑嘻嘻伸手去接下一盏。

        萧诚本迟疑着不喝，但这桂花香气馥郁，勾得他心下好奇，浅浅抿了一口，回味后只觉得沁人心脾，竟于往日喝过的其他酒全然不同。

        “好喝……”

        他也不禁出口赞叹。

        少年饮了半盏，侧过头去看秦云深，却见秦云深也正盯着自己。

        夜色下，秦云深的眼底似乎藏着若有若无的宠溺笑意。

        不知是不是有意，秦云深入座时竟自然而然与自己挨着坐，这样一来，他一侧头就能看见秦云深，就连男人偶发的低低笑音，也听得深切。

        就像是耳畔的轻语。

        萧诚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回过头继续喝酒盏中剩下的一点酒。半盏酒，愣是嘬了老半天才嘬完。

        喝罢眼下一盏，刚放回桌上，就被秦云深拿了去。萧诚看着他自然而然拿走自己的酒盏，不一会，又给自己灌上了满满一盏。

        萧诚抬眼，和男人对视，忍不住轻笑出声，

        “公子是在灌水牛么。”

        “哪的话，”秦云深听后也笑了，“还有这么说自己的。”

        他只是见萧诚爱喝，心中欢喜，于是不自觉就又帮他满上了。

        萧诚颔首接过酒盏，不经意瞥到秦云深面前空空如也的酒盏。

        “公子怎么不喝？”

        萧诚抬眼，不解道。

        “昨夜站在你屋外受了风，头疼，不敢喝。”

        秦云深压低声音，故意提及昨夜萧诚把自己关在门外的事。果然见萧诚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佯装不搭理他。

        他看着少年，宠溺地笑了笑。

        半晌，却见他不知想到什么，望向空中轻叹一声，收敛了笑意。

        夜晚的风带着些凉意，吹得人心中微微发慌。身处热闹嘈杂之间，分明是这片热闹所在的主人翁，秦云深却思绪万千。

        今日深夜，便是鬼市开放之时。

        上次杨公子告诉自己，这鬼市虽就在城郊，但却并不好找。其隐于城郊的一片荒林中，一般人轻易寻找不到，只有线人引路，才能进到那鬼市之中。

        这桂花酿虽是好喝，但若喝酒误了今夜的正事，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他暗中盘算着，再过半个时辰，宴席差不多就该结束，自己便称身子不适先去休息，而后避开众人耳目，从房间后门行至后院，再从秦府后门出去。

        这样一来，应该就不会被他们发现。

        其实秦云深出门并没有隐瞒下人的必要，不过去鬼市一事，一是危险，二是不坦荡，他不愿让萧诚知道，省得少年不快，又徒增担忧。

        “诶对了萧诚，问你个事~你是不是和城外的那个贾侯爷认识呀？”

        沐虞餍足，且过了酒瘾，突然间想起了答应皇帝佬儿的正事来。于是趁着和萧诚都在席上，他眨巴着眼，装作不知情般问道。

        “唔，认识。”

        萧诚拿帕子拭过嘴，看向沐虞，

        “怎么了么？”

        “哦，是这样，前两天我跟着我们家主子去他府上做客，听贾侯爷说起过你，才知道你们竟然认识，刚刚喝酒么，喝着喝着突然想起来，就问问~”

        沐虞撒起谎来从来不打草稿，眯眼笑着就把萧诚糊弄了过去。

        “诶不过，你是怎么和贾侯爷认识的，我看他位高权重，好像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沐虞探了探身，低声道。

        萧诚听罢笑了笑，问了声“会么”。

        在他印象中，贾侯爷待人总十分体贴周到，特别是待自己，总是同自家晚辈一般照顾。

        “贾侯爷以前和我爹是故交，我们上次在街上遇到，侯爷见到我没事，还总是想着法子照顾我呢。”

        “故交？”

        沐虞佯装吃惊，思忖了片刻，追问道，

        “你爹和他和他关系很好吗？”

        “应该是吧，我看他府上有好多家父亲笔作下的字画，父亲之前可不轻易送人字画的。”

        萧诚想起上次在贾府书房中看到的那小山一般的字画，不假思索道。

        “看来两位老人家的交情的确非同一般~”

        沐虞附和着，又和萧诚闲扯了几句。

        很快，夜枭开始啼鸣，夜间的寒意夹杂着困倦袭来，惹得座上餍足的几人都有了困意，秦雨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就要往桌上趴，被一旁的丫鬟扶着，先回房歇息去了。

        “我看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免得家里主子寄挂，走啦~”

        沐虞看宴席接近尾声，身为外人不好再待着不走，于是打过招呼就走了。不过今天他不是翻墙出去的，而是腆着肚子走正门出去的。

        “沐公子吃撑了，飞不动了。”

        小云悄声打趣道，惹得座上几人跟着笑了起来。

        见着差不多时候了，秦云深也起身，说自己身子不适，要回去休息。

        “你们收拾好也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说罢，他又侧身看了看萧诚，只见少年微微垂着头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房间后，他没有点灯，而是将门反扣，仔细检查一番后，回屋从床底掏出一口箱子。

        不一会，他从箱子中翻出一套夜行服，放到一旁。

        过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换好夜行服的秦云深推开了房间后面的门，见四下无人，悄声传过后院，从后门出了秦府。秦府后院院墙外，杨公子早已骑马在那等候多时了。

        夜色下，秦府后头的小巷空无一人，只有杨公子一人骑马伫立。边上，还有一匹上了鞍的马，在月夜下垂首低嘶。

        “这身行头倒是适合云深兄，利落。”

        杨公子看着秦云深一袭轻薄黑衣，低声道。

        诚然，昏沉黑夜中，这一身夜行服抹去了商人的势利与贵气，只剩男人最本真的俊雅。

        秦云深倒不以为然，轻笑一声，

        “杨公子也不差。”

        男人说着，翻身上马。

        而后，只见他们两人一夹马身，收紧缰绳，继而御马飞驰。马蹄撞击石板声清脆，不一会，二人就消失在了皇城街头的尽端。

        ……

        很快，在杨公子的引路下，二人策马驰行至城郊的一处荒野。荒野上，零零散散伫立着几个破落的茅草房，再远些，就是一大片阴幽幽的荒林。

        “到了。”

        马的速度慢了下来，走到那几间茅草屋前。杨公子下了马，接过秦云深抛下的缰绳，伸出手让他搭了一把，秦云深便也跳了下来。

        “就是这？”

        秦云深皱着眉，看着这几间似是荒废无人的茅草屋，将信将疑。

        杨公子听罢笑着摇摇头，自顾自往前走。

        在杨公子的带领下，两人低身探进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破屋子。进了屋子，秦云深惊奇地发现屋中竟真的坐了几个人，镖客打扮，在屋子的尽端，还有一张板凳，上头坐着一迟暮老者，眯着眼在油灯下翻着账本一类的东西。

        屋内有一股不知名的气息，像是腐朽了多年的木制品散发出来的陈腐味儿，使人呼吸不畅，昏昏沉沉。秦云深掩鼻，皱眉，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他注意到，从两人进屋的那刻起，屋中的几个镖客便直勾勾盯着他们，眼中隐约透露着杀机。

        杨公子倒像是忽略了这一切，径直走向了屋子尽端的迟暮老人，蹲下身子和老人低声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只见老人抬起头，眯着眼远远端详了秦云深一番，随后点了点头，又跟杨公子低语了一阵。

        二人交谈完毕，杨公子回身走到秦云深身边，这时，秦云深发现边上的镖客似是放下了戒心，又开始闷头擦起刀来。

        那银晃晃的钢刀，亮得人心中发寒。

        “我跟他说好了，他会找人带你进去的。”

        杨公子走到秦云深身边，示意秦云深看向里头的老者，低声嘱咐道。

        “他是谁。”

        “他不是谁，他只是看门的。”

        杨公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只陪你到这了。”

        “你不一起进去？”

        “那种地方，没事的话我一般不去，我父亲是官，我怕给他老人家惹上事，走了。”

        杨公子歉意地笑了笑，随后朝着屋中那几个镖客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几人也没有回礼，只是目视着他。

        目送着杨公子走后，秦云深迟疑了一会，朝屋内那个老人家走去。那老人家头也不抬，只是痴迷于眯眼翻动手中的账本。

        秦云深站在老人家边上，见他没反应，左右看了看，随后微微屈膝蹲下，低声道，

        “老人家。”

        那老人唔了一声，又侧眼端详了秦云深一番，随后向身后随意指了指，

        “写，写了给我。”

        朝着那老人手指的方向，秦云深起身，来到一残破的木桌前。只见桌上有一摊开的书册，上头留着许多人的名字和日期，笔迹各异。

        书册的一旁有笔有墨，秦云深执笔，蘸了些墨水，在书册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随后静置了一会，待墨字干后，转身递予那老者。

        那老者结果书册，眯着眼放到烛火下看了看，复抬头用那堆积着皱纹的老眼看了看秦云深，而后起了身，佝偻着身子走到那几个镖客边上，用沧桑而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仓羽，十七，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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