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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南巡游 (段五)


客栈因客房突然失火而陷入混乱,我拉着沈初沿外廊一路狂奔,身后的刺客则如影随形,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将路上遇到的所有障碍物都丢给他,听他不耐烦地嘁了一声:“哼,困兽犹斗,垂死挣扎。”

我觉得这两个成语用得很合适,但又有些不够含蓄。

跑到某处被他追上,恰好墙边竖了个扁担,我抄起来同他缠斗。沈初避在一旁,爱莫能助地看着我们。

有房客被骚乱声吵醒,推门查看情况。

一开门,正好将我和刺客隔开。书生模样的青年,看了一眼刺客手中的剑,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扁担,立刻惊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和刺客顿了片刻,继续打。

听到一旁沈初慢条斯理地同他解释:“一个逃命,一个索命。”又建议他,“这位兄台最好避一避。”

书生听后,立刻板起脸道:“走廊上打打闹闹,成何体统。”说着也不顾刀剑无眼,张开双臂挡在我二人中间,道:“有话好商量,打打杀杀多不好。”

我默了默,听刺客不耐烦道:“愚蠢的凡人,还不让开!”

书生道:“愚蠢的烦人?非也非也,这愚蠢是一个形容词,烦人也是一个形容词,你可以说我是个愚蠢的人,也可以说我烦人,但你怎么能说我是愚蠢的烦人呢?”

刺客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我将扁担往书生手里一塞:“这位兄台,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他国文学的不好,你好好教一教他。”又问他,“敢问哪边逃命比较方便?”

书生道:“客栈里没有适合躲藏的地方,那边倒是有个林子,地形复杂,就是野生动物比较多,有点危险。”

我抱拳道:“多谢!”说着拉起沈初狂奔过去。

刺客回过神来,目色一寒:“哪里走?给我站住!”

书生挡在他身前:“这位兄台,方才那个学术问题我们还没有探讨完,所以说,你到底同不同意在下的见解?”

“什么狗屁见解,给我滚开。”

“兄台你怎么能口出恶言呢?学学方才那位姑娘和那位公子,为人多么客气。再说,兄台一个七尺男儿,怎么能同一个姑娘一般见识?”

“你还有完没完了?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兄台一身戾气,恐怕要对方才的姑娘不利,在下不能让开。”

“你这是逼我开杀戒吗……”

“什么?”

“就是这个意思……”

“兄台你……怎么能……打……人……呢。”

沈初边跑边问我:“他已经知道我们要往林中跑,你不怕他追上来吗?”

我道:“林子这么大,他怎知我们往哪个方向跑?”

沈初道:“有道理。”

我道:“就是有点对不住方才那个书生。”

沈初道:“放心,他不会杀他的。”

我道:“你怎么知道?”

他道:“我的直觉。”

我:“……”

林子果然如同书生说的那样,地势复杂,极其难走,又是在夜里,饶是那刺客再有本事,要在这里将我们找出来也不容易。而且,方才去追他的护卫,应该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欺骗,待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回过头来发现我和沈初不在,就会过来找我们。

也就是说,躲得时间越长,我们脱离险境的可能性就越大。

林间一片黑,一片静。周围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月。耳边不时传来古怪的兽啼,我想起方才书生说的野生动物,不禁一阵胆寒。

我对沈初说:“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一躲吧,万一遇到野兽就不好了。”

沈初握了握我的手,说:“附近应该会有山洞,我们找一找。”

我道:“嗯。”

这才意识到我的手还攥在他手里,手心都有些汗湿,忙要抽出来,却被他重新握回去,他淡淡解释:“莫要走丢了。”

我道:“放心,我走不丢。”

他默了一会儿,道:“我是怕我走丢。”

他的理由有点无懈可击,我只好放任他握着。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身边的人有些安静,只有清浅的呼吸响在黑暗里,我为了壮胆,唤他的名字:“沈初……”

他道:“嗯。”

我放下心来。隔了一会儿又道:“沈初?”

他声音含笑,道:“我在。”

又隔一会儿,不等我喊他的名字,他已经开口:“长梨,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嘴硬道:“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有点黑罢了,谁还会怕黑啊。”

他道:“我这里有火折子。”

我顿了顿,道:“你有火折子怎么不早拿出来啊?啊……”话还未说完,便发出一声惊呼。

不知何时脚下的路突然断了,我脚底一滑,脑子登时一懵。

听到沈初沉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再然后就是天旋地转。

然而,我从断崖上跌下,却只受了点擦伤,多亏沈初及时将我护在怀中,他自己的情况却有些不大妙。

我爬起来从他身上摸出火折子点上,灯火映衬下看清他脸上一层虚汗,眉尖微蹙,有些痛苦,喘息声也变得粗重。我额上亦蓄了一层冷汗,颤声问他:“你伤到了哪里?”

他捂上手臂,对我倒一声:“无妨。”嘴唇却有些苍白。

我镇定地环顾一圈,道:“虽然寻个山洞躲避比较稳妥,但今天不能再走了。”说着将他未受伤的手臂环过肩,一步一挪地将他靠着断壁安顿下来,“好在此处还可以挡挡风……”

在他面前跪坐下后,我凑过去,有些六神无主地问他:“你还好不好?”

借着终于照到断崖下的月光,看到他面上浮现一个苍白的笑,而后抬起一只手,在我脸颊上轻轻一碰,道:“不过是轻伤,你不必这样为我紧张。”说着,手轻轻移向我的眼底下,无奈道,“你何时这样爱哭了?长梨。”

我道:“那是冷汗,被你给吓的。”说着撕下袍子的一角,认认真真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泥污,又问他,“你冷不冷?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把我的外衣脱给你。”

他制止住我要脱外袍的手,道:“我不冷,就是有点累。”

我说:“你快歇一歇。明天一大早,他们大约就会找来了。”说完,又到四下寻了些柴禾,拿火折子点了堆篝火。一是防冷,二是防野兽。我拿着一根木棍坐在篝火旁,打算今晚就这样守一下夜。方才瞧了一眼他左臂的伤势,觉得不大乐观。

不经意间回头,看到他靠在断壁边上看着我,神色淡淡的,我问他:“你怎么不睡,很疼?疼得睡不着?”

他道:“嗯……”

我给他出主意:“你想一些别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就不疼了。”

他默了会儿道:“我想起我参加礼部试的那一年,有个考生因为屡试不中,心灰意冷,对自己当年的发挥也不大满意,于是决定在放榜那天自尽,结果刚刚将垫脚凳踢掉,就听到门外有人高喊,称他得了头甲,直到如今,这个考生的脖子上都有一条浅浅的勒痕。这个人,是大理寺卿裴大人。”

我想起裴大人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努力忍住笑,咳了一声道:“虽然这件事还挺搞笑的,但总感觉有点对不住裴大人,而且,这样搞笑的事越想会越清醒吧。不如我给你唱首催眠的曲子。”又对他保证道,“我唱歌还是挺好听的。”

他道:“好。”

我随口哼道:“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这一首简单的童谣,不知是什么时候听过,听过后便没有忘记。我唱完,四下一时静谧,火堆行将熄灭,沈初靠着断壁,声音有些低沉,评价道:“不错。”

我问他:“你想睡了吗?”

他摇摇头道:“更清醒了。”

我不能理解:“怎么会更清醒了呢?”

他若无其事道:“靠在这里,不大舒服。”

我听后一敲掌心,道:“瞧我这粗心的。”说着,就脱下自己的外袍,走过去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你这样靠着,会舒服一些。”

沈初有些不大释然地望了我一会儿,我觉得他似乎对我有什么要求,于是等在那里,结果他却轻轻叹一口气,手搭在额上无奈道:“天生这么迟钝吗……”

我不明就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睡吧,我一点儿也不冷。”

第二天早晨,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衣服已稳妥地穿回自己身上,而在我身子上面,还多搭了另外一件外衣,瞧着不大像我自己的。

男子在我身畔轻轻垂眸,简短问我一句:“醒了?”

我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仰观了天空好大一会儿,观出应该巳时已过了,一股脑儿坐起来,摸下身上的外袍:“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怎么睡了这么久?”

沈初淡淡地说:“大约昨日累着了。”

他将他的衣服搭给我,自己身上穿的便显得单薄,虽然才入秋,可林子里的寒气却有些重,晚上还挺凉,我想到他又受着伤,不免有点内疚,一内疚,就总想帮他干点儿什么。

我将他的衣服递回给他,端详了他一会儿,同他说:“我帮你穿上吧,你的手臂想必也不方便。”

他接衣服的手顿了顿,目光同我在半空相遇,眼中似有墨色化开,缓缓道:“那便有劳你。”

我道:“你不要同我客气。”

我扶他站起来,一边将衣袖从他完好的那只手中穿过去,一边絮叨:“你说你手臂都伤了,还把衣服脱给我,也不怕折腾自己。”帮他穿另一只衣袖时,嘱咐道,“我要抬一下你的这只手,疼的话先忍着。”

他轻轻嗯了一声,鼻音很是好听。

由于他的配合,我做的挺顺利,为他束腰带时,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帮人穿衣服,是不是挺不错的?”

没有等来回应,不由得抬头看他,却见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落到什么上面。

他开口,没有什么情绪:“宋将军。”

我落在他腰上的手顿了顿,回过头去,便看见宋诀立在那里,脸上落下零碎的日光。

总觉得他那时的表情有点冷漠,冷漠地让我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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