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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好景难长 (段三)


凝视已经完成的画幅良久,我终究搁了笔,在画纸上提下落款后,缓舒出一口气。正感到额上微汗,身边就及时地递来一个擦汗用的帕子。

宋诀不知何时已至身后,幽声道:“岫岫果然丹青妙笔。”

丹青妙笔,却也无法将他的风华全收入画中。

我捏了帕子,回头冲他一笑:“待会儿让婳婳拿去装裱,回头给你送到将军府上。”

他目光落在画上,漫应着道:“好。”

我跪坐的久了,腿有些发酸,将画卷徐徐卷起搁在案侧,正要离席,却忽然被他从背后揽住。我有些无奈,道:“别闹,腿麻了。”

他道:“忍一忍。”我默了默,听他低唤我的名字,“岫岫。”声音里带些孩子气。

我道:“嗯?”

身后的人沉默半晌,终于语调轻缓地开口:“岫岫,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你还记不记得?”

我不知他提及那一年的含义,垂目淡淡道:“自然记得。三年前,不就是我前往千佛寺的那一年,也是你大破北狄呼延氏的那一年么。”

他吻在我的头发上,声音有些发沉:“是啊,那是我战功显赫的一年,也是我与你失之交臂的一年。”

我想起往事,也有些感慨,但是又不禁弯起嘴角问他:“你告诉我,两年前你出现在千佛寺,是特意去找我的?”

他的声音闷闷的:“那一次是你知道的,可还有一次你不知道。”

他的话说得我有些莫名,懒洋洋整理衣袖的手不由地顿下:“怎么讲?”

他道:“你入千佛寺的那一日,我也在。”

我为他的这句话心中一动,一时之间还有些不大能把握他这句话的意思。那时,应当是西北战事最紧张的时候,他作为三军统帅,不可能擅离职守。况且,从西北战场到太常山中,隔着千山万水,他如何会在?

他的语气甚是轻描淡写:“家奴飞鸽传书与我,告诉我你和我的婚约作废,他们只凭神官的一句话,便让你去千佛寺祈福。这种做法,还真是让人大长见识。”我分辨出他语气里的微讽之意,又听他道,“……只可惜,路上马不停蹄,却只是眼看着载了你的马车入寺,又眼看着他们将寺门放下——到底晚了一步。”语声沉雅,“还记得当年,山中桃花刚刚盛开,我望着满山桃花盛开如锦,心中想的却都是你。”

我听后脸一烧,心绪有些难言的复杂,问他:“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你追上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他将我在怀中锁紧,灼热的温度透过层叠的宫装温暖了我的心:“我自是想告诉你,他们不认这纸婚约,不代表我也不认。”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他:“你告诉我,那时我们相见不过寥寥几面,怎至于让你对与我的这纸婚约这般执着?”

他反问我:“怎不至于?”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难道你的佛便没有告诉你,要在心间种下执念,一眼足矣?”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可能是哄我开心。

我的确为他的话开心了许多天,连食量都明显增加,有天婳婳替我梳妆的时候望着我的脸沉思:“殿下,怎么觉得你最近圆润了许多,莫非是奴婢的错觉?”

我听后郑重地嘱咐她:“婳婳,从今日起,让膳房做菜的时候少放油。”

只是,我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

那之后,我与宋诀没什么机会见面,倒是时常收到他的来信,有时候也会附带着收到一把玲珑的折扇,或者一枚别致的玉佩,这些东西倒还算正常,后来的一日,我竟收到他送的一只玉枕。

我望着那只玉枕莫名不已,就听替他跑腿的小太监将手拢在嘴边咳了一声,忍笑道:“将军还有句话,说怕殿下太想他,所以把自己的枕头送给殿下,好让殿下睹物思人,以解殿下的相思之苦。”

我的嘴角扯一扯,扶着额告诉那小太监:“替我谢谢宋将军……”

由于宋诀太高调,终于有一天高调地惊动了太后,惊动太后的结果,就是我被召去延年宫陪她老人家谈心。

她老人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宋诀与昔微长公主的婚事是她老人家默许的,就等哪日寻个由头给这二位赐婚,若是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掺合一脚,便有伤她老人家的颜面,还有伤她老人家的感情。

“尚平公主。”我听到太后隔着帷帘唤我的封号。

听到自己的封号,我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一抖。

这个原代表着尊崇身份的封号所能带给我的,却只有无边的伤感。

尚平二字是父皇亲赐,在母妃失宠之前,人人提到这二字,都只有妒忌和艳羡,可是好景不长,母妃成了弃妃,自那之后,每有宫宴,便总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一日大约是元宵,杯盏交错间,父皇心血来潮地问起各皇子公主的功课,不知是谁,忽然提到我的名字。

“说起功课,晋陵公主和尚平公主最是出挑。”

父皇似有些微醺,语调里带着些漠然,环视四下,竟问道:“尚平?那是谁的封号?”

极轻的一句话,就那样砸在我幼小的心上,落了一个深坑。

如今,每回忆起这个封号,我便总要连带着忆起那日父皇的冷漠语调。那悠悠一句“谁的封号”,便将往日的所有,都轻描淡写地抹消,什么也不剩下。

晃神回来,听到太后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清贵高傲:“尚平公主,你也算是哀家带大,在哀家眼里,你自小便会权衡轻重,自然也该知道,皇家与宋家的联姻,容不得半点差错。”

那个时候我垂着眸听她说话,好像很乖顺,其实心中很想告诉她,我也是皇家之女,也是父皇的血脉。

可是告诉她又能如何?不过是为许多闺阁旧识的茶余饭后,多添一些笑料罢了。

平日里,她们敬我一声长公主,私底下却都以我的身份取笑,所谓的长公主,其实还不如一些世宦之家的嫡女,纵然我自苦身份,在她们看来也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的做作。

太后的声音隔着鸾帐清晰地入耳:“先皇去之前,虽不曾交代哀家什么,可哀家知道,先皇一直记挂着你。你放心,待昔微长公主的婚事一过,哀家便在朝臣之中为你寻个家世相当的驸马,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那日,我对太后说了什么,我全不记得,只记得灰蒙蒙的天飘着细雪,成为那一年帝京的初雪。

我呼出一口白气,停在一树梅花下,对身畔小丫头说:“婳婳,太后刚才说我最懂得权衡轻重,我就照她老人家的意思权衡了一下。宋诀如果拒婚,那就是违抗懿旨,违抗懿旨的后果,不消我多说,你应当也清楚。”

婳婳扶着我的手一抖,极力镇定道:“别人不好说,可那是大将军啊,太后不可能会杀大将军,就算太后要杀,圣上也不会愿意。”

我漫不经心折下一枝梅花,递到鼻尖轻嗅,半晌,道:“太后不会杀他,不代表他就会公然抗旨。他要抗旨,便不单是一个宋诀在抗旨,而是整个宋家在抗旨。婳婳,你懂我的意思吗?”

婳婳的声音颤抖:“殿下的意思是,将军在这件事上,也同样身不由己?”

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到她身后的某个地方,淡声道:“这一天,我知道总会来,也在心间做了很久的准备。我告诉自己,这件事,他一定会有他的考虑,却没有想到,真正面对时,竟还是怕的……”

婳婳握住我的指尖:“殿下,大将军一定不会辜负你,左右不过是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这锦衣玉食的生活殿下又并不在乎,又有什么好害怕?”

我将婳婳的话思量一番,觉得我害怕的,也许并不是她以为我所害怕的。我怕的,是盘桓在我心间的那个虚浮不定的预感,带着丝丝缕缕的不祥。手不自觉地抚上左手,感受到那里的空空如也,恍然想起那里挂的佛珠早被宋诀给拿去。

我缓缓松出一口气。

自己已将所有的烦恼都交给他,若他不能渡我过这烦恼河,这世上,只怕无人可以渡我过河。

心中的阴霾散尽,我抬脚对婳婳道:“走吧,去皇兄那里坐一坐。”

那是是年的腊月,帝京仍旧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好景。

当从阳关出发的八百里急报马不停蹄地飞驰在大沧与西域途中的每一条栈道上时,帝京的家家户户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准备御寒衣与越冬粮。

据说那一年会是三年来最冷的冬天,重庐殿上点了数倍于往年的炉子,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那个时候,我和云辞都不知道,在关隘之外,越过伊里山的大漠荒原,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骤雨。他还有心同我说笑,我还能虚与委蛇地试探他的口风。只可惜,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万般试探,皆付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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