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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尘且归尘 (段三)


来到谷中的第三天,我才见到药王谷的主人。

昨日守了宋诀一夜,不小心在床边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被一串脚步声从浅眠中吵醒。

层层帘帐之后,人未到,声先至,语气里带着随意的调子:“床上的那个死了吗?”

小丫头铃玉无奈道:“先生,你又口不择言了,病人要是真死了,咱药王谷的招牌还要不要?”

对方显得有些失望:“这么说是还没死喽。”叹一口气,“命这么大,也是他的本事。”

我从床边将身子坐直,揉着脖子回头望过去。那个声音的主人正好转过最后一个帐子,见到我之后顿了顿,随后一本正经地问身畔的小丫头:“铃玉,先生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小丫头也一本正经道:“先生看起来甚好,玉树临风,光风霁月。”

我从二人相互的称呼中,已猜到这一位的身份,两日前我和沈初突然造访,本该先见一见这位谷主,可是先我们一步来到谷中的杨都尉,却直接命铃玉带我们来药阁,并安排我们在谷中住下,此举对这位谷主而言未免有些失礼。

如今冷不防见到这位谷主,我自是有些惊慌,连忙起身道:“这位可是谷主陆先生?先日未曾与先生见礼,便在谷中叨扰,委实失礼……”

我还未说完,对方已三两步行到我面前,将我的手给握上了。

我眼角一抽,听他道:“姑娘你好,在下正是陆谦之,想必姑娘一定早听说过在下的名字,但那些虚名着实不算什么。尽管在下乃杏林奇才,十二岁便名满天下,但姑娘也不要有什么压力,虽说追求在下的姑娘可以从谷东头排到谷西头,但实不相瞒,在下至今芳心未许。”

旁边铃玉扶着额:“又来了。”瞧她模样,似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面前的陌生青年已经拉着我的手往外去,还回头对我道:“姑娘可愿赏光陪在下喝杯茶,了解一下在下的生平?”也不顾我答不答应,就侧头嘱咐道,“铃玉,换药的工作就交给你了,记得我教给你的三十二式,千万别把病人给弄死。”

我的眼角抽得更厉害,小心翼翼地开口:“敢问……”

小丫头铃玉对我抱歉道:“我家先生自幼罹患习惯性花痴,不是什么大病,姐姐不要害怕。”

陌生青年板着脸道:“铃玉,住口。”看着我时便又换了副笑脸,“小丫头年少,口不择言,在下的身体十分健壮,百病不侵。”我试图抽手出来,却被他换一个方式握住,手指娴熟地找到我的脉门,摸了一会儿后脸上笑意更深,“姑娘脉象为何这般凌乱?这可是动情的征兆啊。”

小丫头铃玉一把将他的手从我手上拍开:“姐姐是宋公子的,先生你不要这么轻浮。”

只见面前的青年眼一挑,迅速地斜了一眼床上挺尸的宋诀:“床上这个命都快没了,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来,我们聊一聊你到底是谁的。”

还不等我开口,就听一个声音含笑道:“不必聊了,她既不会是他的,也不会是你的。”

沈初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抬脚行到我的身边,一把揽过我的肩,对面前男子道:“她是我的。”

片刻之后,三人在一棵海棠树下围着白玉桌坐下。

小丫头铃玉上完茶之后,乖巧地站在陆谦之的身后,我看到有几瓣海棠打着旋,落在青年男子的发间。这位药王谷的谷主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先不提那异于常人的性子,单是他的相貌,便有些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说他生得好看,他的右半张脸的确是清俊非凡的,只是左半边的脸便有些不能直视,应是受了严重的烧伤,虽说重伤之下还能隐约瞧出些本来的清秀迹象,可是,单看这左半边的脸,到底有些骇人。

依我看来,他的伤,早已超过了瑕不遮瑜的程度。

只是看他态度自信,神情中没有一丝阴霾,竟仿佛对自己的容貌浑不在意。

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却也令人佩服。

三人喝了一盏茶,他首先对我和沈初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又问了我们的姓名,对我二人的身份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正如铃玉所言,他们家谷主平日只对三样东西感兴趣:药,病人,女人。

他执起面前茶杯,对我道歉:“方才失礼于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在意,在下以茶代酒,自罚一杯。”饮干之后,又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只是没想到,长梨姑娘已经有主,委实令人遗憾。像姑娘这样的佳人,错过了实在可惜。”

沈初悠悠道:“是挺可惜的。”同情地看他一眼,“你节哀。”

陆谦之的手抖了抖。

我咳了一声,道:“承蒙陆先生谬赞。”

他道:“你不要叫我陆先生,多么生分,叫我谦之。”

我道:“这……”

沈初将茶盏举高一些,开口:“以茶代酒,敬谦之兄一杯,早闻谦之兄医术高明,一直想来谷中拜访,今日机缘之下终于谋面,也算圆了多年夙愿。”对饮完毕,又道,“在下与长梨为一个故人而来,不知这位故人的伤,还要在此养上多久?”

沈初将宋诀称为故人,惹我心弦一颤。

陆谦之道:“我只能保证他死不了,不能保证他何时醒来。换成别人,与他受同样的伤,只怕必死无疑。可是他命大,遇到了我。”

我有些失神,听沈初问他:“我听说谦之兄这几年闭门炼药,许久不曾亲自为病人治伤。”

陆谦之笑笑:“所以说姓宋的福大命大,在下从前欠他一个人情,如今借这个机会还给他。”

沈初道:“哦?”

陆谦之道:“这便是在下的私事了。”又道,“喝茶。”

沈初没再问下去,我也没有猜测陆谦之与宋诀到底有什么交情,只是觉得有股情绪哽在心口,说不清也道不明,好生难受。

临回房之前,陆谦之忽然支开铃玉和沈初,将我单独留下,在海棠的花阴里对我道:“恕在下冒昧,长梨姑娘究竟是宋诀的什么人?”

我看着将枝头压弯的重瓣海棠,默了一会儿,才淡声道:“不过是个故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重新坐回桌畔,抬手斟茶:“我这里有个故事,长梨姑娘若是无事,可愿听上一听?”

我额角跳了跳:“什么故事?”

他漫声开口:“从前,有一个男人,他娶了一个姑娘。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爱那个姑娘,所以对她很不好。那个姑娘对他却一往情深,为他做了很多傻事。她做的最傻的一件事,就是为他丢了性命,而且死得很惨。姑娘死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很喜欢那个姑娘,可是他永远没办法跟这个姑娘说他喜欢她了。”

他的语气很淡,将这个故事讲得干巴巴的,我抓不住要领,不知道这个故事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故事并没有说完,我正想要问他后来怎么了,他已讲起另一个故事:“有一个男人,他很喜欢一个姑娘。可他曾经做过对不起这个姑娘的事,在面对这个姑娘时,愧疚永远大于喜欢。于是,他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不敢对那姑娘说一句爱她。后来,姑娘不知何故离开了他,他才发觉自己这些年,一直都错得多么离谱……”

他说完,起身绕到我身边,压下一个海棠枝,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宋诀这个人我了解,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让他伤成这样。他心口的伤再深一分,或者再浅一分,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你觉得,他为何将自己伤成这样?”

我的呼吸一滞,望着男子离去的身影,怔了良久。

他说的话,我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

宋诀醒过来的那一天,我同沈初在一起。前几日一直陪在宋诀床边,都熬出了黑眼圈,开始的时候,沈初没有什么意见,后来见我精神不佳,便有些不满,他认为我可以陪宋诀,但是不能不眠不休,每日一定要抽空陪他到院子里坐一会儿,只喝一杯茶也好。

那日,我正同沈初坐在树下桌畔,拿了把小剪子修剪他为我折下的海棠花枝,正将修剪好的花一枝枝插到白底青花的花瓶里,就听屋子里传来小丫头铃玉惊喜的声音:“宋公子,你,你醒了?”又道,“宋公子你躺着啊,我去请长梨姐姐过来。”

我手中的小剪刀应声落地,花枝也散了一地。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等这一天,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有些无措。

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抬脚逃离。

沈初追过来,握我的手臂:“长梨……”

我不理会他,跌跌撞撞地朝拱门奔去,还未踏出院子,就听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唤我的名字:“岫岫。”

我的身子因那个声音僵在那里,眼里一股热流,止也止不住,分明很想回头看一看他,却久久不敢回头。

沈初的声音有些沉:“长梨,你在怕什么?”

铃玉道:“宋公子,你身子还没好利索,还不能下地,更不能跑……宋公子!”

身后有什么闷声倒地的动静,我的身子立刻一抖。

终于狠不下心去,回过身快步行到他身边。

宋诀的身上搭了件玄色的袍子,脸色仍旧苍白,小丫头铃玉正吃力地搀着他,而他一见到我,整个人的重量就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了他一会儿,克制住已经涌到眼睛的那股热流,凉着嗓子道,“你还不能下地,我扶你回去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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